精彩段落
翌日。
司厌醒得极早,洗漱得当后方过寅时。他颇为无聊地伸了个懒腰,抬手推开了颂竹阁的轩窗。
黎明未晓,天边唯有熹微晨光数缕,影影绰绰照将来,将他白皙的一张脸切割成半明半暗,又使得他微微眯起眼。
正要关窗,忽而听得身后传来几下轻细的叩门声,他动作一顿,转身去开了门。
“哥哥!”白岫出现在门后,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喊他的嗓音透着压抑过的兴奋。
司厌连忙让开以放她进门,接着正要伸手关门,却于余光之中瞥见了不远处的一道熟悉身影。
一袭白衣,姿态卓然,手中执长剑一柄,似在垂眸擦拭剑身。
司厌神色微滞,接着陡然回神,正要关门,却怎料那人似有所觉,冷寒彻骨的眸子斜斜睨了过来。
霎时他一个激灵,几乎是下意识地将门啪地一声合上,整个人如石化般僵立在原地。
直到片刻后白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颇为奇怪地一拍他的肩膀:“哥,你怎么了?”
司厌刹那回神,低声道了句“无事”,便就恢复如常神色转回身去,问:“怎的这么早过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没什么。”白岫摇摇头,“只是睡不着,来找哥闲聊罢了。”
司厌笑一笑,走过去给她倒了盏茶:“怎么,想家了?”
他本是无心一问,怎料这一句落下,身旁的小姑娘霎时没了动静。
司厌诧然抬首,却见眼前人眼眶泛红、眼眸低垂,正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这模样叫司厌一下子慌了神,自知说错了话,连忙道:“唉,别哭啊。”
那话语里带着无措和祈求,与平常语气皆有不同,白岫听见了,先是吸吸鼻子,接着竟是破涕为笑地“嗯”了一声。
司厌松了口气。
默然片刻后,待对方拭去眼角泪意,他才温声开口唤她一声。
“阿岫。”他替她抚开额边碎发,接着递来茶盏,“若是以后又想家了,就来找哥,哥陪着你。”
白岫眨了眨眼睛,接过茶盏,在眼眶重新泛红之前,低声道了句“好”。
半晌无话。
直到一盏茶被细细饮尽,白岫终于恢复了平常神色,兴冲冲地道:“对了哥哥。”
“今日的拜师之礼,当中所含礼节,你可记下了?”
“记下了。”司厌颔首,“第一礼,是为正衣冠……”
“正衣冠——”
印梅阁前,司礼之言高声落下,一双骨节分明而修长的手落在司厌前襟处,替他抚了抚细褶,而后收了回去。
隔着轻薄衣料,那转瞬之间留下的冰冷感沁入肌肤。司厌垂着眸,眼睫微微一颤,不敢抬首。
如此恭立片刻后,司礼终于开口道出下一句:
“盥洗礼——”
于是司厌抬首,正欲提步往前走,却见正前方仙祖回过身来,将一只手伸向其身后的白岫,牵着她入了阁门。
司厌蓦地一怔,下意识抬眸望向身前的祝非离,而那人只留了一道背影给他,早已迈步就走。
莫名有些失落,司厌垂眸低下头,跟着对方往前去。
须臾后几人在阁内停下,早有夏幽携着两名门生各自端着一盆清水等待。
二人朝夏幽行了礼,又在各自师尊的指引下将手浸入水中,掌背、掌心各洗一次,拿出来擦干。
接着,终于到了真正的拜师礼。
仙祖、祝非离各自走至堂下坐好,门生撤去水盆,司厌与白岫一左一右站立,先转身对着天地九叩首,而后又起身转过来,双膝跪地,朝着各自的师尊三叩首。
四周寂静无声,唯有额头扣地的轻响,司厌直起身,微抚衣襟,从身后门生手中接过拜师贴,朝着不远处的祝非离缓步走去。
一步、一步。
他听见胸腔处传来心跳咚咚,似是有什么隐而未发,而他终于名正言顺地得以直视那个人,望向那双冰寒彻骨的眸。
头一次,他生出一种特别的念头,心道眼前这个人,以后就是他的师尊了。
师尊。
这两个字在心头滚过一圈,留下沁凉的温度,他忽而想,为什么他要收自己为徒呢?
分明那一日的断崖畔,他是对自己起了杀心的。
可后来,也是他主动做了自己的师尊。
这个人瞧上去就像封于寒潭深处的一块玉石,看不透,猜不透,不可望亦不可及,像道冰冷的谜题。
纷乱的思绪在距对方仅一步之遥时堪堪停下,司厌倏然回神,跪下去,双手捧上了拜师贴。
“师尊。”
他仰头唤他,嗓音轻如飘飞的羽毛,静静落在祝非离耳侧,语气虔诚得好似信徒吟念神明。
于是刹那间仿佛错觉一般,那双冰冷的眸浮过一层暗色,仿佛冰水泅墨,涟漪晕染,而未及司厌看清,便已然消失不见,转而恢复漠然。
他怔了怔,呆呆地望着眼前人微微倾身,伸手将帖子捻了起来。
眼看着那只修长分明的手从他指间收回去,司厌莫名有些移不开视线,而下一瞬,一旁夏幽的声音将他唤回了神。
“弟子垂聆,浮灵岛岛规如下——”
“其一曰行止篇,行必正,坐必端,饮必缓,食必默……”
夏幽温婉的声音在此刻显得颇为肃穆,司厌方才动荡的心神一点一点被安抚下去,终于收回思绪,垂眸静下心来。
然而如此半晌过后,不远处的白岫却是忍不住半眯起眼,昏昏欲睡起来。
司厌轻咳一声,将对方堪堪唤醒。
良久,门规终于念完,仙祖笑眯眯地抚了抚白髯,终于再次开了口:
“白岫听训。”
白岫恭声称在,叩首听训。
“今拜师礼成,按旧例,为师当赐汝以字。”顿了顿,仙祖思索片刻,道,“古文有曰:‘幽岫含云,深溪蓄翠’,故今赐你‘幽云’二字,可好?”
“幽云领赐。”白岫又是一拜。
司厌收回视线,转而以期待神色望向祝非离。
然而对方似早有所觉,一双眸正无声注视着他,堪堪与他打了个对照。
司厌一个激灵,正要避开视线,却听得对方在这时开了口。
“无倦。”他道。
司厌蓦地一顿,下意识脱口道:“什么?”
下一瞬他回神,意识到自己这话问得有些失礼,正要开口道歉,却听得对方又道。
“赐字无倦,无所引。”他忽而抬手,以冰凉手指点在他眉心,似在以醍醐灌顶,“愿道法无涯,汝行之无倦。”
“无倦……”
司厌默念着这二字,微微出神,直至下一瞬白岫拍了拍他的肩膀,提醒他“到了”。
他仓促回神,旋即抬头望向前方,前方阁顶挂着“浣梅”二字。
果然是到了。
距离上午的拜师礼已经过去了三个时辰,眼下他兄妹二人正要来浣梅阁上第一堂课,于是各自背着书袋,早早到了阁前。
而直到眼下,司厌才堪堪从上午那场赐字之礼当中回神,“无倦”二字仿佛成了某种咒语,时不时就要在心头滚过一圈。
好在于他又一次走神之前,阁内适时传来一声轻咳,仙祖自内朝着二人笑着道:“进来罢。”
于是白岫望他一眼,与他一齐抬步朝阁内走去。
进了门,两人才发觉堂下并非想象中的只有两人坐席,而是坐满了人,旋即他们才意识到,原来岛中的那些门生,也是要来与他们一齐上课的。
这下白岫便松了口气——人多总比人少要好,两个人的话,还不得被仙祖盯死。
然而片刻后她才发现,自己真是高兴得太早了。
因为!她发现!她被安排在了!第!一!排!
白岫:“……”
好容易下了课,白岫终于松了口气,整个人累得在桌上趴了下去。
周围一片喧吵,而她眯起眼,竟是渐渐泛起了困意。正迷糊间,忽而被身后的司厌推了推脊背。
“醒醒,阿岫。”少年独有的清润嗓音朝着她温声道,“上课了。”
白岫睁开惺忪的一双眼,迷迷蒙蒙地望向不远处的讲桌,而后,对上了一双冰寒彻骨的眸。
刹那间她困意骤散,整个人瞬间清醒,腾地一下坐直了起来。
——是祝非离!
他怎么、他怎么会在此处?
然而不等她细想,祝非离便已然用行动解答了她的疑惑。
只见他走上讲桌之后的讲台,修长双手翻开了一本薄薄的书册……
他竟是来授课的?!
周围霎时间一片惊异之声,白岫连忙正襟危坐,从书袋中翻找出对应的、写着《灵术通识》的书册,翻开到首页。
而在她身后,司厌寻遍了整个书袋,也没找到这一本。
正茫然无措间,祝非离已然开始了授课。
与仙祖授课时的枯燥无味不同,他授课很有一番意趣,时不时便引经据典,惹得众人纷纷入迷。
例如,讲到“汲百家道法之所长”这一句,他便讲人有时应当如《山海经》中所载的古兽饕餮一般,贪心不足,方可有所足。
司厌初听这话,原先不以为意,然而细想之下,才方觉出“贪”之一字的妙用,其实与今日他为自己赐字时所提到的“道法无涯,行之无倦”一句暗暗相合。
是以那道冷峭低沉的嗓音多了几分道不明的魅力,引得他止不住地望着那人微微出神。
而待他回神后,那道雪白的身形已然出现在了他的身侧。
一双眼睥睨而下,冷淡地扫了一眼他空无一物的桌面,长眉微微挑了挑,作出无声询问。
司厌下意识地开口解释道:“我的书不见了。”
然而说出口他便后悔了。
分明就是他缺了一本书,怎么就是不见了?
这番蠢话属实愚极,然而已然出口便断没有再收回的道理,他顿了顿,末了望着眼前人那双冰寒如魄的浅色双瞳,忽而生出了一分大胆的心思。
哎,有了!
他站将起来,飞快伸手探向出祝非离手中的书册,一边笑眯眯地道:“师尊,不如将您的借我一用?”
这句话落下,周围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他、他、他,他疯了吧!
连仙尊的书也敢抢?
然而下一瞬,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书脊之时,祝非离却忽而抬手,将那薄薄书册捏至粉碎!
刹那间纸屑飘扬,司厌动作一顿,在漫天雪白里,忽而那张冰封的面容凑近过来,附首在他耳侧道:“我的东西,岂容他人染指。”
浓郁的冷香拂面而来,司厌倏然一僵,侧首对上了他的眸。
那双眼中仍是寒彻,然而此刻那双瞳却好似烧熔了的冰团,冷与炙交融,冻得灼人。
司厌被烫得收回视线,听得那人在耳侧毫无感情地轻声道:
“今夜子时,听竹阁,为师亲自赏你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