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本以为要像从前一般等上十天半个月,没想到这回才不到三日,我便收到了楚舆回信。恰逢此刻文轲不在药庐,我安心展信细读。
“话已带到,足下勿忧。”
区区八个字,却让我悬了半月的心一下落地,长长吁了口气。
“另,钦差已至淮南道境内,切记万事小心。”
文轲还留在丹州,不知打的什么主意,文常修又派了邵凌云前来赈灾,只怕这人也不是个善茬儿……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无奈叹口气,点烛将信纸一张张烧去,有些后悔没听从叶载建议。早知如此,真该在听到文轲南下的风声后就立刻卷铺盖走人去别处避避风头。
庭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我立刻警惕起来,将烛火熄灭。
“大人,将军吩咐过,没有他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这个院子,您别让末将为难啊!”
是段小山的声音。
“呵,别说是你,就是你家将军今日在此,我也一样要进这院子。”
“邵大人!邵大人……”
段小山定是拦不住他的,与其遮遮掩掩倒不如爽快一点,反正邵凌云也没见过我的脸……前朝西秦国君已殁三年,清沪寺中只有个平淡度日的秦大夫。
“不知阁下强闯这药庐,有何贵干?”我自药庐中走出,站在门前台阶上对眼前这位不速之客微微一笑。
只见来人一身紫袍玉带,贵气非常。他一双丹凤眼上下打量我片刻后朗声问道:“你便是给少将军治病的那个庸医?”
这话问得……叫我如何接才好?
见我沉默,邵凌云勾唇一笑,随即颇为得意地抬手招来几个跟班,“来人,速速将此人拿下!”
几个彪形大汉蜂拥而上将我制服,邵凌云阔步来到我跟前,沉着脸厉声斥道:“你这庸医好大的胆子,竟敢对少将军不利!”
“鄙人就病治病,绝无害人之心,还请这位大人明鉴。”
“还敢狡辩?”邵凌云冷哼一声,抬脚往我腹部狠狠踹了一脚。
“来时听说文轲与个在寺中卖假药的小白脸厮混在一起,我本还不信……”他上前掐住我下巴逼我抬头与他对视,“如今一见,你倒还真有几分姿色。”
我实在冤枉啊……
再者,若论姿色,放眼天下男子,何人能及文轲?
“速速将此人押下去,听候发落!”
邵凌云一脸嫉恶如仇瞪着我,咬牙切齿发号施令后,大步流星离去,却又忽而在庭前停住脚步。
“巡抚大人且慢。”
是我分外熟悉的声音,尾音微微上扬,似有似无的轻佻。
我双肩被人扣押着,头低低垂下,虽看不见前方景象,但也能想象出文轲一袭红衣灼灼如焰,灰眸似笑非笑,眉间尽是恣意张扬的模样。
“巡抚大人一声招呼不打就要将我的人下狱,纵是有陛下特赐的印信傍身,凌巡抚也不该如此横行霸道吧?”文轲踱步至邵凌云身侧顿步,灰眸中笑意狡黠,“还是说,邵巡抚与那曹阿瞒一样,喜好夺人所爱?”
世人皆知天下枭雄曹操专好他人姬妾。文轲此语,好不恶毒!
果然,邵凌云大怒,几乎是一掌推开身侧文轲,脖子上青劲爆起,口中怒骂道:“无耻之徒!”
文轲不甚在意地轻笑一声,“既然邵巡抚无此爱好,可否将我的人放了。毕竟……”话音稍顿,他手指虚虚往我这边一指,而后在春光下粲然一笑,灰眸霭霭,缀在眼尾的小颗泪痣看着愈是多情,“这一个……我实在喜欢的打紧。”
明知道他是夸大其词,我却是忍不住老脸一热。
“上个敢这样直视他面容的人,已经被我挖出了眼珠子。”
文轲此言一出,我立刻察觉身后捆住我两臂的手上力道收了大半。
邵凌云面色已十分难看,却还是识相地给下令放我一马。
文轲很是时宜地轻咳一声,我便三步并两步回到他身边,替他拢紧外袍,又拉起他左手装模作样把脉。
邵凌云显然是被我二人旁若无人的亲昵举止恶心到了,翻了个白眼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冷声道:“不知少将军的病况如何?”
“陛下在京中很是挂念你,特地派了几位资历深厚的老太医随我一同来淮南好照看少将军病情。”邵凌云垂眸去看自己腰间玉带,不知在想什么,语气嘲讽道:“宫中太医哪里是民间那些个赤脚大夫可以相比的?还望少将军不要辜负圣上一片苦心。”
我听了这话,不觉冷笑。
文常修派太医前来,哪里是挂念文轲的病?分明是怕文轲将身上的毒解开再不受自己控制!
不料文轲竟是照单全收。
“叔父待我一向宽厚。”他偏头朝邵凌云淡淡一笑,犹如清风过江不留一丝痕迹,“几位太医留下,邵巡抚是否可以离开此地了?”
本是毫不留情的一道逐客令,却被文轲说得至情至理。
“本该为邵巡抚接风洗尘,只可惜我如今沉疴缠身不宜操劳,多多静养修身总是没错的……”
文轲话语稍顿,微微咳了一声,可谓以假乱真,颇有几分病弱西子的楚楚可怜,饶是我也不敢细细去看他那似蹙未蹙的眉眼。
可他是文轲……
不论这副皮囊多么漂亮可人,都藏不住这人骨子里的桀骜张扬。
就像一条花色鲜艳的蛇,最艳丽的鳞甲之下,往往藏着最致命的毒牙。
只听见文轲淡淡笑道:“邵巡抚应当不会因此怪罪我吧?”
“那是自然。”邵凌云一连在文轲这里吃了两个哑巴亏,面子上挂不住,当即拂袖离去。
文轲望着对方赌气离去的背影,勾唇笑道:“哦,忘了提醒巡抚大人,淮南此处民风彪悍,大人在赈灾时可千万要小心。”
邵凌云走后,我问文轲:“文常修怎么放心把文家军交给他?”
就今日他与文轲的交锋来看,邵凌云此人虽知进退,但到底年轻气盛,行事难免冒失。文家军乃天子直系,是当年打江山的主力军,如今却被这样轻率地交由一个外人,未免不妥。
“怎么不好?”文轲径直走向药庐旁的小块药田,蹲下身随手薅了根兔耳草,抬眸看我,继而说道:“叔父并不喜欢太聪明的人。颂之,这点你该深有体会吧。”
我不知如何回应。
君临天下,一人决断,足矣。
文常修自登基以来大权独揽,先是废除言官,再是收归兵权。文轲此行带的虎贲军,便是天子直统,他们终归听命于天子而非将军。
如此看来,文轲这些年也有诸多不易……
又过几日,气血方刚的少将军终于忍受不了清沪寺里日复一日的无欲无求清心咒和淡出鸟的素菜满席,决定出门补补身子。
我听说邵凌云至今未发放皇粮,怨声载道者不在少数,也想趁机探探虚实,于是涎皮赖脸让文轲将我捎上。
没想到这回他答应得极其爽快。
“既然颂之都开口了,为夫怎能拒绝?”
春风轻拂,满树桃红摇落。文轲放下手中桃木剑朝我走来。见他展颜一笑,我方才惊觉,一院春光桃红竟都不及眼前人半分风华。
次日,文轲一反常态挑了身不显不露的湖蓝常服,背手而立,若非他长发披散手中仍把玩着那只白玉箫,我几乎要错认成宽和稳重的叶家主。
“颂之,你可叫我好等。”
还没等我走近,文轲便转身朝我笑吟吟道:“我头次来丹州,人生地不熟,不如今日便由颂之领路吧。”
此话正合我意。
文轲此次没带随从,大约是想体验一把微服私访,我便带他去了城南闹市。
反正他武功高强,我也不怕流民作乱。
“前日见那几个老太医进进出出,可是出了什么差错?”
文轲虽未与我明说,但我仍是很有眼色地替他配了点药。雕虫小技做不到瞒天过海,但让文轲这几日脑门发热脉象紊乱些许还在我力所能及内。
“太医嘛……总喜欢小题大做。”文轲忽而在路边一个买首饰的小摊停下,似是随手捻起根簪子,回身在我发上比划两下,在我耳边轻笑道:“你当真不愿与我回敏州?”
文轲当真是天生丽质难自弃,这一双手常年舞枪弄剑仍是修长白皙,与手中玉簪相比竟也不落下风。
我苦笑道:“文公子,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若是愿意,三年前我又何苦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逃离?
敏州于文轲好似一片荆棘丛林,只待他手持利刃将眼前障碍一一除尽,便可昂首阔步。而敏州于我却如一道枷锁,将我牢牢困在名为亡国之君的囚笼中,日夜鞭笞反复凌迟。
“别乱动……”文轲一心二用,手里举着碧玉簪子,目光定在我发间,眼中带笑,“颂之,我还是觉得颂之你束发好看。”
“但不舒服。”我握住他停在我发间的手。
温热的,指腹带着薄茧,骨节分明,白皙如玉,隐隐透出这具年轻身体的蓬勃生机……与那些冰冷又易碎的玉器全然不同。
若是这样一双手去抚琴作画,该叫世间多少人醉迷?
可文轲偏偏用这双手举起屠刀。
“草民还是喜欢像现在这样。”我抖抖衣袖,转头目光直直与他对视,“无官无名,无牵无挂,白衣一身轻。”
文轲听后只是一笑,随即从荷包中极其慷慨地掏出整块银子放在摊主小姑娘掌心,爽快道:“不用找了。”
果然,这吃官饷的大爷就是不一样,出手一个比一个阔绰……我在心中暗自腹诽道,忽而听到后方一阵喧闹。
“巡抚大人到了!”
“快,快!去晚就要被人抢光了!”
上至七旬老汉,下至垂发小儿,皆随人流争先恐后往衙府方向涌去,尽是衣衫褴褛满面尘土,显然就是近日涌入城中的难民。
“田中青苗枯死自然换不到当期谷粮,城中米铺价格飞涨,就算叫他们砸锅卖跌也难以维持一家生计。”远远望见府衙前人头攒动,我心中不无感慨道:“天灾人祸,自古难测。听闻皇帝派巡抚来淮南赈灾,他们便一窝蜂涌进丹州城中,日夜守在府衙前,只等着那位巡抚大人一声令下救他们一命。”
回眸,恰与文轲那双含笑的灰眸相对。
“邵凌云下令在今日开仓放粮。”
我追随文轲目光朝府衙望去。
只见刻着“淮南道”鎏金大字的州府牌匾下,巡抚大人一身紫衣玉带,腰间一侧配着御赐金鱼袋一侧挂着金鞘尚方剑,威风凛凛好不气派。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恰好赶上开仓放粮的好日子,不如……”文轲收回视线,转头朝我微微一笑,“我们就去一睹巡抚大人的风采。”
所以,文轲这是计划好要来砸场子的吧?
可砸场子不带上他全副武装的虎贲军,带我一个连花拳绣腿都不会的江湖郎中做甚?
我左眼皮一跳,心中升起一丝不祥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