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安常原本计划在家休息三天,但第三天一大早便因为一台紧急手术被叫回了医院。
安常不在家,没人管的夏景元便擅自跑回了单位,虽然还没正式复工,但在同事旁边陪着看看报案记录也是好的。
夏景元承认自己刚从刑侦支队转来巡警大队时心里有些落差,习惯了缉凶查尸的人要去面对公园拌嘴的大爷大妈,年轻气盛的小刑警一开始确实是有点不适应的,但很快这种落差感便消失殆尽了。对于在哪儿都愿发光发热的夏景元而言,这无非就是聊天话题要从只能模糊谈论的凶杀案件转移到谁家猫咪爬了树、谁家遛狗未牵绳上。当然,因为同居的现状,通常情况下这个聊天对象都是安常。
下午一点多的时候接警中心忽然接到报警,说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有人闹事,夏景元不在上班时间,便自己着急着先开车去了医院。闹事点在住院部四楼大厅,夏景元挤进人潮,看见安常浑身是水地站在包围圈的中央,背后还护着一个小护士。
事情起因很简单,病患术后恢复忌口暂时不能吃荤腥,但不懂医理的家属非要煲鸡汤给人喝,小护士劝解反被指责对病人不重视,一来二去便起了争执。安常正巧查房路过,看到后便上前阻拦,只是他这人说话直接,虽句句在理,但板着脸语气又稍硬,那男家属是个暴脾气,口头上没讨到便宜,便气急败坏动了手,拿水壶里的水泼了安常。
安常没料到夏景元会出现,明显地愣了一下。那闹事者泼了人,自觉还不解气,仍在那骂骂咧咧。夏景元铁青着脸色走过去,问:“是你闹事?”
他没穿警服,那人只当是出来多管闲事的,便昂起头颅回骂:“关你屁事啊?”
夏景元就把随身携带的警官证亮了出来。男人见到货真价实的证件,登时气焰没了大半,医院附近被派来解决纠纷的其他巡警紧随赶到,迅速把人给控制住了。
安常出门前用摩丝精心固定好的发型在冷水的袭击下凌乱地粘在额头上,夏景元给人递纸巾,耳尖听到围观人群里有人在劝要不就算了。
安常也听见了。其实这类事件如果后果不严重,在当事人同意的情况下很多时候都会以讲和收场,但安常循声望去,冰冷着脸说“不行”,又指了指身后的小护士,问:“你问问她同不同意?”
口无遮拦的男人对女性大放厥词,说不出理便尽讲些难听的流氓话。小护士很年轻,头一回遇见这种事,有点胆怯,但还是勇敢地摇了摇头,说不可以。
“这壶里所幸装的是隔夜的水,要是刚烧的开水呢?是不是我也得进ICU躺一躺了?”安常把地上的水壶捡起来,看了眼冲他微笑着的夏景元,扬声道,“最后处理结果怎样我无权干涉,但口头和解绝不可能。”他朝巡警点一点头:“辛苦警察同志跑一趟了。”
周围的人就面面相觑着不搭茬了。闻讯赶来的护士长带走了小护士,夏景元和同行又说了几句话,巡警们便将闹事者带出了医院。安常皱着眉把湿透了的白大褂脱下,拉住夏景元悄声说:“先去我办公室吧。”
办公室空无一人,安常关了门,从柜子里拿出备着的干净常服换上,夏景元站在一旁,说:“我就知道以你的性子不可能敷衍了事,解气!”
安常勉强把自己的头发整理回了原来的样子:“争取合法权益罢了。”
他从医数年,早就不是第一次遇见医闹了,以前甚至撞上过职业医闹挨过打。那一次事情闹得挺大,但迫于各方施加的压力,刚硕博连读完正式来附院没多久的安常纵使心中再怎么不平,最终也不得不做了妥协。事发后他并未与早已步入工作的夏景元提及此事,也没向人寻求帮助,夏景元还是之后从城市头条新闻那里大致了解了事情经过,为此还难得严肃地奔去安常家把人教育了一顿,说他不该瞒着自己,又心疼人眼角一块淤青还得忍气吞声,愤愤不平地替人抱怨了好久。
后来从业时间长了,在单位有了立足之地,加上外界也愈发开始重视这类事件,身边还有个小夏警官时刻叮嘱,本就不惯于委曲求全的安常便再没让过步了。
“话说你怎么来附院了?趁我不在自己偷回警局了?”安常一猜一个准,“倒真是热爱工作。”
“就不能是我想你了所以来看看你吗?”
夏景元本意是想开个玩笑。他以前也这样打趣过安常,总会得到一句半无奈半迁就的“别贫了吧”,但今日的安常闻言却停下了动作,很认真地望了过来,像是在仔细确认这句话的真伪。
过了会儿,他移开视线,说:“要真是这样就好了。”
夏景元张了张嘴,后面的俏皮话一下子都说不出来了。
办公室里一时安静了下来。许是被这种凝滞的气氛弄得有点不自在,夏景元忽然打了个喷嚏,安常就摇摇头,走过来将人大敞的棉衣扯紧——这棉衣还是去年他陪夏景元买的:“就算不多穿点,好歹记得把扣子扣上吧。”
夏景元以前跟个小火炉一样,和他的姓氏很相配,深秋季节套短袖、冬雪日子舔冰棒,体质过硬得叫人羡慕,但自从在湿冷的地库里被折磨了七天后,他便开始有些畏寒了。安常发现后嘴上虽不多说,可心里终究沉甸甸压着块石头,让他不断回忆起多年前趴在母亲病床前的那些个日夜,无助,茫然,惧怕着随时可能会到来的失去。他是附院年轻有为的外科医生,无数次从死神手里抢命,却也无法保证自己一定就能挽留住想要挽留的人。
安常向来理智清醒,对待感情也同样。他是很清楚自己是喜欢夏景元的,说不清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拱手公开日记本时,或许是被人捏着下巴教训“有困难找警察”时,又或许只是在某个很普通的晚上,按时下班的他拎着保温桶站在警局门口,看着许久未见的小警察一身笔挺警服、蹦蹦跳跳地朝自己跑来,廊道里照亮过无数黑暗的灯光打在人已褪去青涩的眉目间,一声“安常乐”就足以让他自愿地长久停驻。
但夏景元是自由的。他是风,是烈日,是正义角逐场上与恶徒厮杀的鹰与豹,安常可以陪伴他,却不能束缚他,更不愿以兄长的身份左右年轻人的情感,所以他只是平和地站在人的身边,安静等待着夏景元做出自主的选择。
而夏景元现在却说,他要搬出去了,腹部上的新伤还明晃晃地露在安常的眼前,安常就意识到,自己是绝对做不到放夏景元一个人离开的。
安常愿意等,不代表他不会主动争取,于是他替人整理好了衣服也并未松手。安医生做事滴水不漏,是团队里永远的主心骨与定心丸,可此刻捏着人厚重的外套,常年拿手术刀四平八稳的手也在细微地颤抖。夏景元睁圆着眼,抛开不愿叫人看见并担忧的苦痛挣扎,他是个情绪外露的人,敢爱敢恨,在安常面前尤甚,晶亮的眸子里紧张与期待搅在一起,清晰倒映出眼前人的脸庞。安常就轻轻叹了口气,于舌尖上踯躅数天的话语终究是问了出来。
“景元,你真的打算搬走吗?”
“那你想要我搬走吗?”夏景元反问。
安常失笑:“我还以为我表现得够明显了。”
有意流露的不悦,极合口味的饭菜,提前备好的用具......他早就习惯了客房里彻夜亮起的灯,茶几上堆放的膨化食品与碳酸饮料,压力过盛下阳台飘散不去的尼古丁气息。出门匆忙会穿错外套,预约米饭要双人的量,入睡前必不可少一句晚安,安常有时忍不住会想把夏景元的脑袋敲开来,看看聪明的夏警官到底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故意在自己面前装傻。
夏景元想起了什么:“那你当时还那么斩钉截铁地说‘好啊’?”
安常就难得地哑了口。过了几秒,他又开口道:“景元,你还记得以前你上学时收到过我们学校女生的情书吗?”
市医科大学和警校是邻校,正大门相对,又因为专业的一定相协性,两校之间经常进行一些联谊交流。夏景元作为警校的优秀学子之一,时常被派去代表母校参加活动,也不知是哪一次就吸引住了一位临床医学专业的小姑娘。那姑娘比夏景元小一届,和彼时正在本校读研的安常师出同门,还没有任何恋爱经验又无心此事的夏景元很是不好意思地拒绝了人,回头把这事儿说给安常听,想起告白被拒眼中含泪的女孩儿,还麻烦安常代自己对他这位直系师妹再说声对不起。
“不过医生和警察还挺适合在一起的,我舍友对象就是你们学校的呢。要不以后我也找个学医的吧。”当时的夏景元在安常走读自租的屋子里撑着脸看对面的人埋头写论文,嘴里絮絮叨叨着畅想未来,“电视剧和小说里不老这么演么,医警搭配干活不累。”
奋笔疾书的安学士笔一顿,头也不抬地吐槽说那你应该去找个法医。但现在安常不这样想了。虽然时机不算太好,地点也不够浪漫,有的只是飘散在空气里的消毒水味儿和从紧闭的门窗外传进来的机械叫号声,但安常觉得自己有点按捺不下去了。“医警搭配干活不累,那你要不要跟我试试?”他问。
有点小忐忑,说到中间还磕巴了一下。
夏景元的身子挺得笔直。他咬着嘴唇,眼睛眨得飞快,片刻之后紧绷的肩膀猛地向下一塌,人小小声地哎呀了一句。
安常立刻问:“怎么了?”
夏景元不吭声,安常就有些急了:“怎么不说话?”他鲜少有特别没把握的时候,话一出口,听起来还有点委屈。
夏景元盯着人看,嘴唇无声地动了动。过了会儿,他眼一闭心一横,揪住安常的衣领,微微扬起下巴迎上人顺着力道俯下来的脸,耳根子在隆隆心跳下发红得厉害。
一个绝对算不上成功的亲吻,倒更像是在逞强着证明自己的心意,安常被磕得疼了,眉头下意识拧了一下,正巧被睁开眼的夏景元望见。夏景元一慌,就要后撤,被宕机了一秒又迅速反应过来的安常扣住小臂和腰侧拉了回来,鼻尖都互相蹭在了一起。
夏景元脸上热得要冒气,人胡乱地想:不愧是经常帮忙扛医疗设备的,力气就是大,居然连自己都挣不开。殊不知是因为安常熟悉的气息太过令其安心,稍一靠近,四肢便都违背主人意志地缴械投了降,软绵着失了所有力道。
十几天前他清醒地被送上手术台,麻药打进身体时他望着身边一圈戴着口罩和手术帽的医生,忽然就又特别特别地想安常,想安常在自己第一次没能救回受害者而自责痛哭时的安慰,不得不进行心理治疗时从后搭上肩膀的手,被强行塞进怀里的玩具熊,睡前一小时放到身边的热牛奶。依赖感自小养成,又在无数日夜里发酵,最终于近一年的同居时光里成型,再也摘除不掉。
夏景元是个行动派,但也难得畏怯,不知该怎样去确认安常的想法,于是只好蹩脚地以搬走为由来试探对方。
安常摸到夏景元攥成拳的一只手,将人五指掰开,自己又恢复成了那副气定神闲的惯常模样:“这么多汗,紧张啊?”
夏景元就跟被烫了脚似的跳开了:“安医生不要光天化日耍流氓啊。”
安常心安理得地点点头:“倒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评价。”
夏景元还想着说点什么抢占回对话上风,门外忽地有脚步声渐近,约莫是其他人要回来的。他打开门向外一探,果不其然看见是安常的同事,便有些慌张地朝安常摆了摆手,说“走了走了”,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办公室。
安常扬声问:“还回警局啊?”
小警察的声音就从外头飘进来,一字一顿的:“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