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场上曲声忽而转变,如林间泉水缓缓流淌而过。
曲孤舟听见前奏片刻,便反应过来这是他母亲谱写的曲子。曲母是江南才女,随曲父入京后,流传出来的曲谱被各个风雅场所传弹。
弹琴女技艺高超,如重现曲夫人当年一曲的情景,曲孤舟凝神听着,心尖淌过几丝怀念。
“这是谁弹的曲子,难听死了!”
席上忽然炸开一道惊雷,生硬打断奏乐。
场上一众歌姬和乐师纷纷跪倒,诚惶诚恐求饶命。
曲孤舟觉得弹琴者并未出差错,不悦看向声音来源,发现竟是他父亲的学生,国子监陈泯。
陈泯常来他家,听过他母亲弹琴,怎么可能说别人弹他母亲曲子难听?
太子懒洋洋地靠着椅背,怀里把玩宠妾,听到陈泯直指难听,也不念他冒失冲突,阴柔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淡然道:“平民百姓愚钝不可教化,不知道这曲子是罪臣妻子写的,胡乱弹些罢了。”
陈泯站起朝太子行礼,衣冠整洁,道貌岸然:“微臣不止恼怒于此,更觉此曲难为入耳。作者无病呻吟,婉转矫情,辞藻空洞,滥用阳春白雪之名,实为包庇无才无德之实!”
曲孤舟按住桌面,要拍案而起,“陈……”
曲孤舟半个字还没吐出,猛地被巫江雪一把拽了回来,捂紧嘴,整张脸压在肩前,一点余光也看不见陈泯那张嘴脸。
太子在上位没看见下面动静,直注视着陈泯,拍掌大笑:“哈哈哈哈——陈学子有见识!昔日那些称赞此曲的人才是糊涂,以为所有挂着忠臣之名的人,做出来的曲、写出来的词都是极好,但在陈学子点评下,其实和地里的烂泥没有什么区别么。”
巫江雪一只手捂紧浑身颤抖不止的人,神态自若端起桌上杯盏,平淡饮酒。
太子听完陈泯表述,心情似高兴不少,命人赏了陈泯。
太子宠妾见机出声,余光似有似无瞥了眼巫指挥使怀里的人,轻笑道:“殿下,那弹琴的人如此搅乱兴致,奴家替太子不高兴。不如叫人拖下去打烂手,叫愚民引以为戒,再不会无知奉承卑劣之人?”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下边弹琴女跪爬向前面,不住地磕头求饶。
太子垂首勾了勾宠妾的下颌,意兴阑珊:“随你了。”
近卫从角落涌现,利索拖走痛哭的琴女,连带着远去的哭声消失不见。
曲孤舟在巫江雪怀里发颤,闭眼攥住衣袖,抑制住不平之意。
太子是一国储君,他却放任自己手下滥杀无辜。
场上弹琴的人少了一个,太子烦闷地靠在椅背上,提起桌上的金酒盏,准确无误砸到巫江雪的桌子上,声音清冽冷静,丝毫不像久在酒席的样子。
“曲孤舟,你给孤出来弹个曲儿。”
曲孤舟攥着的手覆上另一人掌心,那人手掌宽大,带着长年练武的茧子。
曲孤舟睨了眼手的主人,不轻不重在两人间冷哼一声,一瞬抽出手来,面无表情走到太子面前跪下,脸低在阴影里:“殿下想听什么?”
太子未说话,怀里宠妾先发了声,笑嘻嘻道:“奴家想听花娘里流行的,曲夫人长得不比花楼小娘差,弹起来肯定也好听。”
太子扫了眼先在他前开口的宠妾,面上不显,撤下搂着宠妾的手,解下腰间荷包,在宠妾乐乎所以之际,甩手扔在跪着的曲孤舟面前,高高在上,“拿去,孤赏你的。”
曲孤舟忍气吞声收下银子,叩头感谢皇恩,走到琴女坐过的凳子,戴上护甲,手抚在琴上,一段轻快悦耳的琴声自然泻出。
周围伴乐的乐师被动人的琴音愣了一瞬,后知后觉赶上节奏,屋内重响起丝竹弦乐。
宠妾听曲孤舟弹花楼的琴曲,心头得意洋洋,算报了曲家罚她之仇,端起桌上新满的酒盏,娇声递到太子嘴边。
可太子无一点之前亲昵,幽幽看着琴声方向,不知道在想什么。
宠妾唤了好几声才得到回应,笑脸迎上,却被太子眼里寒光吓得打了个哆嗦,酒水洒出两三滴。
……
曲孤舟自幼习琴,又受他母亲教导,即使掌心受着伤,所弹琴曲在一众箜篌管弦伴奏下也卓尔不群。
巫江雪望着一角抚琴的曲孤舟,月光泠泠,侧脸透着雪日般霁色,恍如谪仙。
曲家落难前,巫江雪也这样遥远的距离看过曲孤舟无数次。曲孤舟在国子监谈道论学,与友人湖心亭煮茶吟诗,倚在曲府花窗下盖着话本浅眠。
曲府公子应娶家世相当的女子,于他这段皇帝鹰犬身份的人,最多也就点头之交。
直到曲家上下三代即将砍头,曲阁老联系他在狱中布下的人,见他一面,求他把曲孤舟带走。无论曲孤舟以什么身份出去都好。
能让圣上破例开恩的人只有梁妃和太子,巫江雪是太子亲信,如果是只保住曲孤舟性命,可以勉力在太子前一试。
但要保住曲孤舟,巫江雪就必须要曲孤舟受辱,方得太子欢心。
监刑完,巫江雪匆匆赶回府上救场,看见被按在地上的曲孤舟眼里恨意,竟无一丝他们缘分再无的遗憾,清清楚楚认下杀父仇人的罪名。
是他去捉拿的曲阁老,去监刑的法场,去强娶的曲孤舟,数列下来,他和曲孤舟越来越远。
场上,曲孤舟弹完一曲,太子没有叫停,其他宾客挑了别的曲,尽是不入流的艳俗小曲,吆喝曲孤舟去弹,彻底把曲孤舟当成玩耍的乐妓。
那些人都曾是曲孤舟的朋友,但在当下世事,他们全都装作不认识曲孤舟。
曲孤舟手扶在琴弦上,听身边一众下流的吆三喝四,脸色煞白,唇里咬得生疼,三四曲后,再不弹他们点的曲子。
“快弹啊!”
宾客拿出两三点碎银,怒砸在曲孤舟脸上,“我们也赏你银子!”
碎银很轻,砸到曲孤舟脸上,落下一两点针扎似的疼。
曲孤舟咬紧了嘴,十指抠进琴弦里,攥进手心,心头像被鞭子抽打着疼。
相熟之人都拿他做取乐的妓子,即使他找到巫江雪口中的凶手,又有人谁会信他帮他?
陈泯也在这群人中,在别人起哄时偷偷觑看太子的神情。
太子一直在看着曲孤舟,盯了一会闹剧,漫不经心开口:“不懂礼数,不弹就不弹吧,巫江雪,你把他拖出去,和刚才的琴女一样。”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视线从高座的太子移到巫江雪身上。
巫江雪面不改色领命,手指按在腰侧的刀柄上,走到曲孤舟面前。
曲孤舟抬眼望见巫江雪眼中冷漠,不言一发,从琴后出来,跪在巫江雪面前,低头看着反光的木板。
他在所有人眼里就是最低贱的娼|妓,打杀辱骂全凭他们一句话。
巫江雪也没说话,但他一把提起曲孤舟衣领,单手将曲孤舟从地上拽了起来,在曲孤舟惊讶看向他时,又一个巴掌扇了过去,将曲孤舟狠狠打在地上。
巫江雪这次打得比上次还狠,曲孤舟连一瞬起身的力气都没有,耳边嗡嗡直响,从耳朵里流出一股热流。
巫江雪像在俯视一只臭虫,轻蔑道:“给各位大人弹曲,你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与其废了你的手,在我巫府做废物,不如今日就死在这里。”
说罢,拔刀声响起,宾客看着巫江雪拔出了杀人的刀光,纷纷吓住。
陈泯看过倒在地上的曲孤舟,颤了两下,踉跄跑出案后,一头跪在太子面前,与方才嚣张截然相反,心惊胆战道:“太、太子,大家都是来玩的,这动刀杀人什么的,太晦气了……您要是生气,不如叫指挥使带回去调教,两三日后,他必知道什么叫天家皇恩,什么都顺着各位大人心意,到那时美人曲子都有,比今日动刀见血好过太多。”
陈泯说完,又趁机看向各位大人,小鸡啄米似征求意见:“各位大人都、都想怎么样?”
看巫江雪现场杀人总不是什么好事,其他人也不敢见血,观察太子神情,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开解尴尬。
座上太子并未再说,巫江雪松开手,刀声啪地回鞘,冷声吩咐近卫带走曲孤舟,关进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