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岘吉发现,大首领注视天空的次数变多了。
他清晨去见过族内的长老们,获悉族民们的诉求与每日的祝福,然后回到庭院中,捧着书坐在长廊上。
专注的目光停在书页间,缓缓逐字移动,翻过两三页,便会抬起头眺望远方。素白的长袍堆叠在身边,编成一束的发卧在布料中沉睡,只有在头颅扬起时苏醒,发中的宝石随之折射出华彩。
天空中飞过无数鸟儿,它们的身影小到无法辨认,帝湜衍注视它们的目光,如同注视书页般认真。
或许只是单纯地欣赏,但岘吉更愿意相信,他是在搜寻什么。鸟儿有什么好看的吗?还是说,他等待的是别的?
但没有人的命鸟会离开主人很远,他们总是形影不离。即便升入高空,也会在主人头顶盘旋,绝不远去。
等了很久,也没有见到任何目标出现。岘吉看着帝湜衍重复看书、望天的动作,没有一丝厌倦,只能想着,大首领真的只是在观赏天景罢了。
岘吉悄然离去,庭院里只剩帝湜衍独自一人,他再度抬起头,视野中出现一队鸿雁。飞鸟不断变换着位置,叫人数不清它们的数量。令人眼花缭乱的影子里,有一只纯黑的鸟儿不知不觉飞得极近,在帝湜衍隐含期待的目光中落到了篱笆上。
它来得静悄悄,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避开了所有人的耳目,除了帝湜衍,像是专程前来拜访。
在放下那枝花后,黑鸟这是第三次降临——第二次它送来了一颗栗子大的珍珠,温润的光泽在阳光下几乎能照出人的身影来。那是海里才能产出的珍宝,而海离这片土地太远,就连帝湜衍也很少见到这样大小、光泽惊人的珍珠。
仍是如同上次一样,黑鸟将口中衔着的珍珠放在帝湜衍手心里,在他的手臂上停留片刻,然后在金脊鸟抓狂前离开。
再次出现错误让帝湜衍感到愧疚不安,这是不属于他的礼物,而黑鸟似乎是得到了错误的认知,把这里当成了正确目的地。
或许第一次他就不应该收下那枝花,黑鸟的主人肯定以为它完成了任务,才会再次派遣“信使”。
帝湜衍内心恳求,黑鸟不要再继续错误,却又忍不住对黑鸟的到来产生期待,带着未知的礼物,从未知的远方而来。
黑鸟从篱笆上跃下,在草坪中蹦跳着靠近,没有金脊鸟的警惕监控,它很快跳上帝湜衍膝头,用微凉的喙摩擦他的指节。
黑色的羽毛洁净发亮,更亮的是它脚上挂着的一枚戒指。银白的戒指没有任何装饰,只嵌了一颗红色钻石,不大不小,有存在感却不抢眼,通透得像溅上去的一滴红色液体。
红色的钻石稀世罕见,比那颗珍珠更珍贵。
“真好看啊。”帝湜衍忍不住发出一声喟叹,从毫无抵抗地黑鸟脚上将戒指取下,下意识套在了自己右手食指上。
稍微有些松了,换到中指上却几乎是完美贴合。
帝湜衍看着手上的戒指笑了笑,那个幸运的人手指尺寸和他一样。只是他,绝无可能称得上幸运。
将戒指取下,重新挂回黑鸟的脚上,帝湜衍轻轻摩挲它头顶的羽毛:“你来错地方了,孩子。去吧,将这份礼物带回给你的主人,再去寻找正确的路吧。”
他站起身,回到室内拿出装着花的盒子。揭开盖子,那枝花已经枯萎,稍微一碰便会掉落花瓣和叶子。帝湜衍凝视片刻,将盖子重新盖回去。他的目光转向在绒垫上酣睡的金脊鸟,那颗珍珠就在它的爪子里抓着,卧在身躯之下,就算是帝湜衍去拿,也是会被啄的。
这样的情况恐怕是无法原样奉还了。
重新走到黑鸟身边,帝湜衍从发间取下一颗蓝宝石:“之前的礼物我留下了,这个带回给你的主人吧。等他回来,让他来找我,我会给他相应的赔偿。”
黑鸟衔起那颗蓝宝石,低头在他手背轻蹭,跳下台阶,展开翅膀升入高空。
身影消失在目光所及之处,帝湜衍想起了摩勒,他不再被拘束在这方寸之地,能见到更广阔的世界,能见到前所未见的事物,应当是自在快乐的吧。
唯有在此刻,帝湜衍才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放摩勒离开不是错误,为自己的私心留下他才是。
他的私心从来不弱,也不会去自欺欺人的否认。
被金脊鸟啄或许会痛,但也不是无可忍耐,那两样礼物本可以还,他还是顺从自己的私心留下。
得到的东西就不会再愿意放手了,倒不如一开始不要留下。如同那枚戒指,在欲望膨胀之前送走,才是斩断一切根源的方法。
阿米莎白日见不到帝湜衍,夜晚总想寻过来。她记得帝湜衍说过的那句话,有人陪着不会觉得无趣,而那个人没有再出现,阿米莎感觉到自己似乎承担了一份重任。
毕竟帝湜衍独自一人在长廊上坐着的时候,看起来尤为孤寂。
对此帝湜衍有些无言以对,他可以独自待着,比起每晚陪着小女孩玩耍,他更愿意是前者。
他逐渐退回到室内,合上通向长廊的门,听着庭院里阿米莎跑动跳跃的声音,还有天真的童言,没有直接面对感觉好多了。
这一晚并未例外,庭院中有他人到来,帝湜衍能清楚感觉到。但那个人在庭院里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声响,也没有任何动作。帝湜衍抬起头,隔着门注视庭院,内心疑惑。
这与阿米莎的性格不符,她喜欢闹腾,难道出了什么事?
帝湜衍站起身打开门,想要确定阿米莎是否安好,却在打开门后,见到了另一个久违的身影。
他的视线定定注视着前方的身影,不过短短数十日不见,那道印刻在脑海里的轮廓与眼前的身影重合,留下更清晰深刻的痕迹。
脑中只有两个字,是他。
彼此静立良久,帝湜衍忽的一笑,抬起手臂,向着前方摊开手掌。
摩勒会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
这只是,一个梦啊。
时光像是倒流回那个午后,他向闯入者伸出手,笑着道:“你要进来坐一会儿吗?”
而闯入者只是凝视他的面庞,没有多余的言语,眼睛一眨不眨。
出现完全在预料之外的摩勒一步一步向前而行,每一步都沉稳缓慢。衣摆的褶皱随着动作变化,柔软的布料贴合身躯,那还是他离开时所身着的衣服。
脚步停在长廊之下,即便他比帝湜衍生得高了些许,也需要抬头仰视。
宽大的手掌握住帝湜衍伸出的手,将手指柔和包裹起来,来自于皮肤的熟悉触感久违地令人心里得到少许安慰。
除了摩勒,没有另一个人会如此接近他。两人所处的位置高低不同,隔着一臂之遥的距离,明明并非亲密无间,却仍让帝湜衍觉得,摩勒是这世间仅有的,可以让他亲近的人。
帝湜衍注视着那张漂亮得不像话的年青面孔,双眼似乎永远亮着光,他一点一点看得仔细,一寸一寸与记忆做比对:“好像瘦了一点。”
“没有。”摩勒说道。
帝湜衍抬起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脸:“你自己不觉得罢了。”
实际上他想说:我总在想你吃的什么,猜你睡在哪里,忧心你是否遇到危险……可其实他没有资格过问那些关于摩勒的事情,让摩勒离开的人是他。
对自己的挣扎矛盾太过清楚,那些话对摩勒说出来未免可笑。帝湜衍收回贴着他脸颊的手,另一只被握住的却无法挣脱。
摩勒语气极为郑重,带着莫名的执着:“没有,我知道的。我每天按时吃饭,准时入睡,让自己保持好的状态,每一天都在等待见到你。”
是……这样的吗?帝湜衍怔怔看着摩勒,无法表达出来的那句话就含在喉咙深处——他也是,他以为能见到摩勒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我没能见到你。”摩勒说道,着重强调,“很多天。”
那双眉毛压低了,双眼变得严肃,阴影遮住了眼中的怒火,神色深沉。
那个生气时双眼会带着晶亮的火的孩子,可见地在成长中有了改变。毫不掩饰的怒火变成了掩在灰烬中烧着的碳,你无法从视觉分辨它到底有多烫,但心里却明白,它的热度惊人。
帝湜衍对他这样的变化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兀自生出一个猜想,摩勒不再鲜明地表达出情绪,是因为心中有所顾忌了吗?
从出现在这里的那一刻起,摩勒都与他保持着距离,一臂之遥像是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帝湜衍想将这段间隙抹除,他低头看着脚下,目光测量他的脚尖到摩勒脚尖的距离。
要么,让摩勒站上来,要么,他就从台阶上走下去。
摩勒的声音打断了他的纠结:“为什么,我无法见到你了呢,是因为那个小孩吗?”
帝湜衍抬眼,眼前的摩勒双眼始终注视着他,仿佛他的每一个表情细节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沉默没有持续太久,帝湜衍嗯了声:“她将会成为我的伴侣,这是命中注定的。”
握着他的那只手有那么一瞬增加了力度,很快松懈下来,然后彻底放开。
死一般的寂静中,摩勒的声音灌入耳中,逐个逐个击打着耳膜:“你要赶走我了吗?”
“我……”他连说出我没有的底气都没有,帝湜衍伸出去的手还悬在半空,手指僵硬地蜷缩两下,缓缓垂下。
此时此刻直面摩勒,他再也无法自欺,他的确做了违背内心的决定。
让摩勒离开,是他带着无从对外言说的私心所做的决定,但无法在梦中见到摩勒,却是没有任何预兆,完全脱离了他的控制。他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然后进入无法掌控的境地。
他陷在泥沼里无法脱身,告诉自己不想拖累任何一个人。可无论说多少遍,那都不会成为真的。见到摩勒的那一刻,自欺的谎言顷刻被击碎。
但他似乎已经无法挽回了。
摩勒收回注视他的目光,消失在原地。
虚无的梦境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唯一会被影响的只有帝湜衍。
而那,才是最令人难过的事。
睁开眼的一瞬,光线不断从外界涌入,视野中的一切清晰鲜明,完全不似梦境中一片黑白。
帝湜衍起身,向着庭院外快步走去,很快到达阿米莎的住处,那间小庭院里安静无比。
推门踏入卧室,小女孩躺在床榻之上,睡得很沉。帝湜衍叫了几次,她都没有任何反应。惊慌之下,帝湜衍抱起她跑向巫医所在之处。
一路跑动颠簸都没能让阿米莎醒来,帝湜衍的心沉入冰冷的井底。
寻到命定伴侣,至少让他有了半数存活的几率,阿米莎如果出了什么事,那一半的希望也将不复存在。
巫医检查了一番,阿米莎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任由摆弄。他面色凝重地看向帝湜衍,欲言又止。
帝湜衍打起精神,温声询问:“请问阿米莎出了什么事?”
巫医重重叹了口气:“这丫头就是完全睡死了,身体健康的很,没有任何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