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嘉佑二年,秋末,凉州郊外。
“驾!”
火焰烧红了半边天,一乘马车疾驰在蜿蜒的山道上,车夫手里鞭子霹雳似的甩落。
追兵的喊声越来越近。车厢之中,两个孩童紧紧偎在一块,稍长些的怀抱着年幼些的,叠声安慰。
“小鱼儿别怕,等过了凉州咱们就安全了。别害怕,鸣哥哥一定会护好你的。”
嗖嗖几声箭响,引出阵凄厉的惨叫,赶车人栽倒在地,身躯被隆隆的车轮碾过。
马匹惊声长嘶,发疯般奔跑,车厢剧烈颠簸,晃得二人四方翻滚,一刹那跌出车厢。
“小鱼儿!”
哥哥摔在道旁,连打几个滚,趴在泥泞的灰土里。他不依不饶地伸臂,企图抓住不远处另一个孩童。
那年幼小童受了伤,呜咽一声,抬起脏污的小脸,艰难地朝朝他匍匐。两人奋力靠近,手指尖即将碰到一起,一根暗箭飞掠过夜空,穿过他们之间狭小的空隙。
“小鱼儿!快趴下!”哥哥声嘶力竭地大喊。
小童猛然趴地,背后风声呼啸。他冲着声音来处回头,正望见几支箭芒直直朝他射来。
画面一瞬漆黑,空荡的回音从四面八方传到他耳畔。
“崔愚。”
“小鱼儿!”
“临渊……”
“崔临渊!”
他骤然惊醒,冷汗湿透衣衫,瞪着黑暗的屋梁急促喘息。
崔临渊躺在地上,环顾四周。狭小的牢室里只开了扇三寸见方的窗,漏进几束白光。窗外飞絮闪落,大雪飘摇,北风号啕。
原来是场梦。
久违的梦,梦到幼时和谢鸣一块逃命。
囚衣单薄,不多时他便皮肉沁凉,从骨缝里抖出几个寒战。
入狱三年,崔临渊形销骨立,消瘦得能被阵风刮跑。大雪天朔风湿冷,唤起骨头深处的病根,两条膝盖好似钉了钉子,胀痛至极。
崔临渊拖着身躯,慢吞吞往草褥子上挪。这一动,便碰着个硬邦邦的物事,惊得他连忙抬头。
半步开外站着个狱卒,浑身泡在昏暗的光线里,一双招子却明亮逼人,笑嘻嘻瞅着他,不知盯了多久。
崔临渊仔细一认,辨出是眼熟的牢头,提起的心霎时放下半截,窝在草席上。
“你来干嘛?”
狱卒嘿嘿一笑,朝他走几步,道:“叫你十来声,总算是醒了。还以为熬不过这场雪。那我可就罪过大了。”
崔临渊枕着右臂,懒洋洋翻身,装作没听到。牢头讪笑两声,再向他蹑了一段,悄声道:“小崔郎君,你的造化到了。”
京兆刑狱司的人多是趋炎附势之辈,今日一反常态来讨好他,不知出了什么大事。
崔临渊乜他一眼,心不在焉,悠然道:“何来的造化?”
狱卒谄媚地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话音一落,牢门那头的过道里便响起谈话声。大牢安静,两人一来一回,对话格外清楚。一个不急不缓地应声,一个止不住地阿谀奉承。
“……陛下承天景命,真是江山社稷之福,万民之福,才有这场瑞雪,预示来年太平昌盛啊。明少卿亦是人中龙凤,少年英姿,不愧为内相门生,能得陛下青眼重用,实乃开国第一人。”
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牢狱中,逐渐逼近崔临渊所在。
他抬头一看,过道里灯火晃动,两个人影一前一后过来,时而交叠。在前的弓腰驼背,手里提着灯盏,后头那个纤细高挑,步态盈盈,穿得宽袍大袖。
柔和轻缓的男声响起:“谬赞了,能为陛下分忧是我等之幸,哪敢以此自傲。再者,当今天子在我这年岁时征战天下,所向披靡,与他老人家比起来,我这点拙劣之技就如萤火之光,实在不足为道。”
这二人脚下飞快,眨眼就到了牢门口。借着窗户照进的光,崔临渊眯眼细看,见那年轻人站在木栅之后,亭亭如松,净雪般的衣袍上筛落几道黑影,刚好掩住容貌,露在外边的一小截脖颈白皙修长。
提灯的正是典狱长,恭敬地候在一旁,捧出一本簿册,交予年轻男子过目。
年轻人垂目翻书,寻到崔临渊的记录,轻声道:“临渊……谁给他起的名字?”
崔临渊翻身坐起,遥遥地冲他拱手:“敢问阁下何人,找我何事?”
他握着簿册,对上他的目光,还未发话,那典狱长便不悦开口:“崔临渊,这是大理寺的明少卿,也是传旨的钦差,放尊重些。”
明少卿轻轻摆手,示意噤声。典狱长躬身行礼,稍稍退后,他便推开虚掩着的门,走进铺满草屑的牢房。
明少卿迎着天光站定,崔临渊这才瞧清楚他的样貌。
这人有双神采飞扬的凤目,眸光温柔可亲,含情脉脉。两只眼梢微微上挑,暗蕴风流,右目尾端竟长了一点殷红小痣,眼波流转间有股欲说还休的意味。
他一时有些呆愣,像是陷进这人灵动的眉眼里,只见他唇角带着端方的笑,启唇说什么,一颦一笑都温雅从容,却隐隐透出几丝狐狸般的狡黠。
崔临渊骤然回神,只听清了一句:“我是明如昀,早闻崔小郎君大名。”
崔临渊老实答话:“我吃了三年牢饭,与世隔绝,哪来什么名声。”
明如昀忍俊不禁,道:“崔郎身负大才,一鸣惊人是早晚的事。”
他微微俯首,从袖中取出卷明黄手谕,抬起两掌,将它端正地托举到额前。崔临渊立时屏息静气,五体投地,听他诵读诏令。
几行字流水般淌过耳根,崔临渊凝神听着,总算弄懂今日众人恭贺他前途的因由,原来也是拜这场瑞雪所赐。
瑞雪兆丰年,钦天监卜算出祥事,龙心大悦,朱笔一挥,大赦天下。
明如昀合上手中圣旨,道:“崔小郎君,还不接旨?从今往后你就是自由身了。”
他怔愣许久才挺直脊背,后知后觉接过旨意,顿时觉得手上一沉,像是压了千钧重。
崔临渊因家族大案连坐入狱,三族亲戚不是流放充军,就是充做官奴。唯独他沾了母家的光,判了个收押入狱,哪想还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明如昀打量他周身衣物,温声道:“外面下雪,崔郎穿得也太单薄了些。稍等片刻,小厮把冬衣送来,再出门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