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陆元朗身姿挺拔,脚步稳健,不发一言,那背影让许初想到张到极致的弓。
进得门去,陆元朗忽然停下脚步。
“遂之。”
“怎么?”
玉山倾颓,弓弦陡然断裂,陆元朗像被风吹倒的墙一般萎顿在地。
“元朗!!”
许初连忙去搀,却被带着跪坐在地上,他拼命想扶起陆元朗的头看他面色,却只看到滴滴答答的鲜血从陆元朗的下巴落到地上。
“元朗——起来、快起来——”
许初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力气,竟将陆元朗扶了起来,对方铁一般的身躯压在他肩上,被他连搀带拖地弄到了榻旁。
陆元朗倒了下去,许初连忙摸上他的手腕,那脉搏微弱而急促,差得让许初惊骇。
“遂之……”
“你放心、放心——”
许先生的医术人品,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陆元朗虚弱地想。他缓缓阖眼,最后只记得许初眼中泪光粼粼,风吹烛焰般摇晃。
他放任自己回到了那片春草青青的山岗,还是个顽皮孩童的陆元耀拿着一只绘得桃红柳绿的风筝,在山坡上边跑边笑,却怎么也放不起来。比他还要小一些的顾瞻扑上去抢,争夺之间,风筝破了。
元耀找他告状,顾瞻也哭着扯他衣袖,两个弟弟都叫他“大哥”。他劝解不开,两个小人扭在一起滚在草地上,跟着来的老仆只管哈哈大笑。
打累了两人又来抢风筝,顾瞻抢去,举过头迎着风跑,竹骨架上彩纸招招。
就这样,顾瞻举着风筝,元耀追着顾瞻,他从旁劝解,边劝边笑,送走了他最后一个无忧无虑的春天。
后来就是塞北江南,关山大漠,千里烟波。
顾瞻比陆元耀懂事要早,被同样望子成龙心切的顾铎一脚踢到江湖中来。刀光血影之下,他日渐缄默,顾瞻却依旧爽朗鲜亮,像一朵明艳的朱顶红。
那时候顾瞻是多么义气的兄弟啊。他们两个在风暴中穿越大漠,只剩下一口水,顾瞻还要留给他半口。
那一次他被父亲打完又关了禁闭,冷汗渗进伤口里,疼得他哆嗦。顾瞻便翻了天窗进来陪他一起跪。
“大哥,今后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要你替我受罚!”
“你还小,怎么禁得住呢?吃口药还叫苦。索性大哥受伤受惯了,过不了几天皮肉长好,咱俩再一起走镖去。”
“今后我都听你的。”顾瞻说着,眼泪就哗哗地流下来。
“元朗怎么样?”
“受了内伤,又淋雨受凉,激起之前的寒症来。请一清找人来给他换上干爽衣物吧。”
许初的药箱一直在身边,连忙检出些成药来喂陆元朗吃了。想来陆元朗这伤知情人寥寥,只好仍叫了池一清和石力过来。
石力开始不肯信许初,这些日子相处下来知道他是可以托付的,便言听计从,按着许初的布置行事。
换衣、开方、拿药、喂药折腾了一番下来,刚刚见陆元朗安稳一些,许初便连忙去摸他的脉搏。未及诊脉,先摸到了手腕滚烫的温度。
“怎么还是……”
许初又摸陆元朗的额头,一样烫得吓人,连鼻下呼出的气都是烫的。
“扶他坐起来。”
石力依言从后面扶着陆元朗,许初取了针来,解开陆元朗的衣衫,露出胸膛——
一时间他自己的心跳都错了节奏,只见那坚实的胸膛及至相连的臂膀上竟布满伤痕,有深有浅,有长有圆,新旧交叠,只有“狰狞”二字可堪形容。
就连石力也扭开头不忍多看。许初找准穴位将针旋进去,那肉身也和常人的一样容易刺破。心脏抽搐间许初想,陆元朗的胸膛毕竟不是铁打石做的,一剑下去照样是个窟窿。丝丝绵绵的雨渗进去,怎么能好过呢。
许初见过那么多病痛,鲜血淋漓的断肢,恶臭冲天的脓疮,甚至肚破肠流、身首异处,任病人如何创痛酷烈,他就像师父一样,眼未眨过、手未抖过,心如止水。
他从小见惯了这些,有时冷静得连他师父都惊讶。师父教他,不论日后医术如何,于“德”上一节都不可忘了圣贤教诲。他们医者,心肠向来最冷,若忘了德行,便会堕入邪道,甚至由医而毒,自绝于天理人伦。
许初一刻不曾稍忘,于医德上不敢放松丝毫,见他的人莫不称赞。可在殷切问诊之余,任病人如何惨痛呼号,他的心从未摇动半分。
但现在只是望着陆元朗虚弱的睡颜,他便感到锥心疼痛,眼前那些陈年的伤疤一下下地疼在他的身上,鲜活如初。
那些萦绕心头遮遮掩掩的翳障瞬间散去,拨云见日般澄澈通透。许初清楚地知道,今后他的心,会随着这个人的一起跳动。
陆元朗感到一切都摇摇晃晃,睁开眼,竟身处一叶小舟之中。小舟荡行在一人高的芦苇丛中,漫无目的。阳光照得水面泛起刺眼的光,陆元朗勉力想要起身,却看到自己胸腹大张的伤口,心肺肝胆都一一可见。
他想要呼救又闭上嘴,怕引来的是敌人。四下打量,见远处还有一条行舟,舟上一人负手而立,穿过芦苇。
“酉郎……酉郎救我……”
那人不答,反而回过头来,面露狠厉。
——我原指望你给我一掌是一时气愤,原来竟是处心积虑地要我死。陆元朗苦涩地想。
“酉郎……”
“大哥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织锦亭中,花前月下,怒目而视。
顾瞻红了双眼,陆元朗无言以对。一桌佳肴已成残羹冷炙,酉郎与他从此分道扬镳。他感到胸口被生生撕下了一块,从此日夜透风透雨。
他的内脏流了出来,他却困倦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半睡半醒间他恍惚看到许初上了船,跪坐他的身边,手忙脚乱想要将他四溢的腑脏收好,将伤口笼在一起,尽管一边收还一边流,但好歹他觉得自己又像个人了。
“多谢……”
陆元朗朦朦胧胧地看着他,只觉得许初比冬日的暖阳还要和煦,他伸出手,想要拉住许初,让他在自己身旁躺下来。像许先生这么温柔的人,怀抱一定温暖极了。
可是他的身边脏污不堪,没得玷染了别人的白衣如雪。
许初握住了陆元朗抽动的手,那滚烫的体温还未下降。对方睡梦中仍在声声唤着顾瞻,许初听得从心口疼到喉咙。
他见过那么多人吟叹情为何物,今日亲身经历,没有想到原来真情竟是刻骨的疼痛。
许初抚摸着陆元朗的手,希望他安稳下来,别再眉头紧锁地喃喃梦语。
——我多么希望你喊的是我,因为我会回应你的每一次呼唤。
“遂之也去换洗一下吧,你若也着了凉,我可是不知如何是好了,”池一清从外面回来,轻声劝许初,“这里我看一会儿。”
许初又看了看陆元朗,心想此时自己是不能倒下的,便依言出去。雨停了,草味清新,枕霞山庄从喊杀声中安静到叶落可闻,郑昭月还跪在阶前,积水濡湿了衣摆。
不知郑昭月如何得知了陆元朗的伤势,刚刚来到房门外,乞求池一清放他进去照看,池一清自然不肯,石力又呵斥了他几句,郑昭月索性跪了下来。
见出来的是许初,少年的头抬起又低下,面容倔强不屈。
凌晨时分陆元朗才退了烧,室内的红烛都已燃尽,连石力都熬不住了。
陆元朗从昏殆的梦中醒来,动一动浑身都酸痛。许初伏在榻边睡着了,右手搭在他的手腕上,仍然保持着诊脉的手势。
他摸摸自己的胸膛、腹部,干燥完整。每当他从不知今夕何夕的梦中醒来,第一念头都是确认身上有无潮湿的伤口。
“元朗?——”
许初被他惊醒,凑上来看他。噩梦的浓云还未远去,陆元朗睁着眼睛拼命让自己跳脱出来。
“元朗……”
许初的头发从肩膀落下,丝丝绺绺,冷雨半干未干的样子。他的双眼也像淋了雨一样红得鲜明,眼神中是不容任何人错认的爱意。
陆元朗闭上沉重的双眼,梦境再次围合。他想起曾经也有别人用这样的眼神凝视过他,可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见到了。那一日上下整肃,白幡招摇,他坐上枕霞山庄第一把交椅,回望青山,只看到人头攒动。
他强迫自己睁开双眼,挣脱无穷无尽的梦境。池一清和灵雪也到了身旁,石力站在他们身后。
陆元朗长长呼出一口气,抬手挣开许初。
“把郑昭月叫进来吧。”
旧症新候让大好了的陆元朗又躺了下去,许初急得要命,当事人却异常平静,好像习惯了这种危难。
流言像长了脚的小孩一样满地跑,人们偷偷传说着胡续万的谰言,说顾瞻的离开并非扶柩回乡那么简单,说一向空着的二进院东厢房只是掩人耳目,顾七公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许初夜半睡不着,信步走到马厩,看到老仆来喂夜草,窃窃私语的都是这样的话。
有人传他跟陆元朗的关系吗?没有。许初就更忐忑,究竟是都避着他,还是大家早就这么想了,以致于胡续万的话都算不得新闻?他决定往好处想,一定是没有人相信。
而陆元朗听了他介绍的伤情,甚至不再问芒种能否痊愈,似乎已经提前接受武林大会上惊穹一剑的陨落。
许初多么想让他安心,但保证的话他说不出,因为他也没有办法;安慰的话他也说不出,因为陆元朗已经让郑昭月吹起了曲子。
少年身量纤纤,眉目清秀,一把笛子吹得清亮婉转。许初觉得惊讶,那么纤细的腰、那么平坦的腹,竟有这样的声量。
陆元朗白天理事,日暮闻笛,不似初见时那样病态沉重,反倒添了一丝从容豁达。
许初早上去问脉,见陆元朗正将喝完的药碗交给灵雪,郑昭月立刻递上果脯,而后是漱口的茶水。
他将那痰盂捧得高高的,不教水溅到陆元朗的身上。陆元朗刚抬起头,手帕又递到了手边。
凡许初在场时郑昭月总是安安静静,池一清等人进来时他就退出去,然而很多次许初在自己房间都听到他二人的笑声,一阵接一阵,不知道少年出了什么样的连珠妙语。
那笑声让他觉得寂寞。
胡续万围攻山庄那天夜里,瑞达的老母因为惊悸而死,傅伯允他居丧十日,换了一个叫瑞进的来服侍许初。
瑞进功夫更好,但沉默寡言,是陆元朗亲自挑的。
看他高高的个子杵在那里,许初更觉憋闷,索性常常出门看看。
他之前看中了成康坊的一处宅院,临街可做店面,后面两进房屋足够居住,房子又新,位置又好,他很满意。但是院主司老伯要价二百五十两,他怎么拿得出。恋恋地去看了两次,司老伯让到二百两整,许初也拿不出来,不好意思再去打扰。
前些日子蒙陆元朗介绍,给凌霄阁宋老夫人医了眼睛,他手头一下子宽裕起来,便约了司老伯再去看房。
带着瑞进走到跟前,见到司老伯正坐在街边的茶铺里,许初正要上前打招呼,那茶铺的伙计先和司老伯聊了起来。
“司老还是带人看隔壁那套院子吗?”
“正是呢。”
“怎么拖了这么久?那院子样样都好,怎么会出不了手呢?是不是您忒会做生意了,凡事也要让两文才好。”
“不瞒你说呀,已经让得够多啦,咱们这辈子还没这么出过血呐。”
“这是怎么个事?”
“还不是咱们池大总管的吩咐,这院子已经看好主顾了,非要盘给他不可,说是庄主的意思。我看那先生人材是不错,但是也忒寒酸,再让多少怕他也出不起呀。这不,今天又约我带他看看,不知道筹措了几两银子了。”
“既然是陆庄主要抬举他,干脆送了他也就算了,这又是费哪门子功夫呢?”
“嗐呀,咱也不知道,让咋干咋干就是。喏,时辰差不多了,茶钱放桌上了。”
许初往开闪了一步,没跟司老伯打照面。仍旧去宅院处看了,不冷不热地问了几句,司老伯殷殷地给他讲这宅子的好处,一文也不肯让。
许初也不再讲价,道了两句劳就告辞。陆元朗替他问宋家讨三百两诊金,宅院要他二百两,还剩一百两正好添置些家具物什,这账算得真是清清楚楚。
陆元朗是苦心孤诣,有心周旋他,又不肯让他知道,要不是今日偶然撞见,他也就受了这份情,可现在知道了,许初就有些拿不定主意。
走了没几步就来到平阳坊,这名字让他感到熟悉,默然一想,是初到山庄那日遇见的吴学为告知他的地方。
“你知道这平阳坊有一家药铺吗?掌柜的是个姓吴的。”
“小的知道。”
瑞进便引了许初去。
“吴前辈,一向久违。”
吴学为认出他来,热情爽朗地请他进去喝茶,对他的医术赞不绝口。
“那日见你的方子奇特,细思下去也有理,我就有几分信你,然而终是不敢冒险,想不到许先生之法果然奏效!前些日有人围攻枕霞山庄,闹得满城震动,说是陆庄主一剑斩了那叛党的首脑,好不威风,看来果然是痊愈了。”
许初不敢透露陆元朗的伤情,就挑些旁的去说。吴学为又问他师从何处,今后如何打算,许初照实告知。
“你若想在这蓟州城中行医,现在是个好时候。那日你见过的刘述刘老伯,因为得罪了枕霞山庄,日子颇不好过,听说正打算搬走。城南的王自远刚刚去世,又没有成器的儿子或是徒弟——”
“怎么?王自远老前辈去了?”
“正是。他那独子王列医术不佳,一直以来帮衬着做些药材生意,虽然有些嫖赌的习气,但也还过得去。前些日子不知为何把生意弄倒了,人也想不开抹了脖子,那王老伯一急之下也就去了。”
那王列虽是个恶人,但师伯待他的一片殷殷之情许初铭记于心,此刻听了这番故事,心中便不好受。
那吴学为接着说到:“我不似那些人嫉贤妒能。许先生要入行,我第一个欢迎。左右这城中医家乏人,总是有人要来的。能有小许先生这样医术人品的人来,是大好事。你若打定主意,我劝你就将门脸选在城南或是城东,刘述和王自远去了,那方向就没有能人了。”
陆元朗给他安排的地方刚好。
“或者,我听说王自远的家人正要将门脸盘出去,你不如就定了那里,连家什布置都是现成的。”
许初苦笑着想,他怎么好去夺师伯的基业呢。
感谢了两句,许初便去了王自远的地方,心想相识一场,总该悼念一下。那药铺门口还张挂着白幡等物,伯母是他见过的,此刻穿着孝服来迎他。
“难为你还记着。他父子俩相继去了,我女人家没有主意,不知贤侄是个有情义的,未曾送上讣告,多有得罪。”
许初掏出奠仪,又去灵前烧了些纸,问师伯母今后的打算。
“还能怎么办呢!我已将这房子卖了,准备丧期一过便带了孙子孙女回娘家去。”
“卖了?”许初惊道,“这么快?卖给何人,价钱还好吗?”
“卖给了枕霞山庄。价钱还算公道,主要是立时便能付款。”
辞了师伯母出来,许初心中疑惑,瑞进还是闭着嘴一言不发,想打听点事情料也打听不出。
如吴学为所说,现在确然是个入行的好时机。但不知为何,许初总觉得陆元朗织了一个网,要将他网罗其中,纵然那去处本是他原本所愿,他仍觉得惴惴不安。
若是从前,许初或许会受了陆元朗这份好意,但自从他明了了自己的心意,反而生出了一种决绝。那么多人仰仗陆元朗,为此逢迎他、谄媚他,许初不愿陆元朗认为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天色向晚,许初便往回走。刚进了三进,就听到陆元朗房中传来清唱。进去时见到郑昭月正摆着身段,捏着手型,唱一支戏文。一句三转,眼神顾盼,身姿摇曳。
少年近日来脸色红润了不少,身上换了新衣、挂了环佩,动起来铃叮作响,煞是好听。
陆元朗还送了他一支好笛子,少年每日别在腰间。
郑昭月转身时看到许初,便停下来退到一边,陆元朗手支着头笑。
“遂之来了?请坐。”
待他诊了脉,收回手,陆元朗便让郑昭月接着唱。
许初打定主意,他不要依附于陆元朗,不要受他的恩、承他的惠,他知道自己身份低微配不上陆庄主天之骄子,但他也做不来伏低做小、婉转迎合的身段。
这份心意他既然拿了出来,就要冰雪晶莹、不染纤尘,即使某日不幸被发现,也干干净净经得起任何审视。
房子他可以慢慢看,毕竟不久后陆元朗就要到豫州去,他定要同去,路上可以接着调理,置业倒也不急在一时。
“对了元朗,明日我要去给宋老夫人复诊——”
又要去见那殷勤的宋二公子,许初心里有些不安。他本想从陆元朗这里探听点什么,但陆元朗正专注地看着郑昭月唱曲。
“你去吧,我这脉少问一两次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