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秋天又到了,到了这座山落英缤纷的季节。凌晨五点,陈沙巡视的最后一站,照例是海棠坞,今天,他看到小屋亮起了灯。
“姐姐!”
他无声地叫了起来,在突如其来的狂喜中,心悸一般。
他是撒开腿奔跑过去的。深秋的凌晨,天还没彻底亮起来,山上静得彻底,连个虫鸣鸟叫都没有,他克制着,尽量放轻脚步,这让他的动作显得滑稽,急切又迟缓,一步一踉跄的样子。
门开着一条窄缝,陈沙没敢直接推门,从门缝看到一个坐在梳妆台前,米色风衣的背影,是他的姐姐回来了。正想冲进去,背影转为侧面,不是。
她拎起一串项链,看得很仔细,不像看首饰倒像是在看文物。
那串项链陈沙再熟悉不过了,“不是你的东西别乱动!”他脱口而出。
“你是谁?”她问。
“那你又是谁?进我姐姐房间干嘛?”
“姐姐?”她闪过一丝惊讶,又立刻掩饰住了。
“对。”陈沙梗着脖子,理直气壮。
姐姐告诉过他,任何人的第一反应都值得参考,即使是受过训练。而受训者启动警醒模式的前提是面对势均力敌的人,如果不设防,那他的反应就是真实的。陈沙知道,两米开外的这个女人,对自己的态度很放松。
“以前住在这儿的人,离开多久了?”
“管得着么你?”
“你还蛮警惕的。是这儿的保安?”
“对。你怎么进来的?”
“用钥匙。”
陈沙不再问她的钥匙哪儿来的,反而说:“那你也不能动他的东西。”
“我知道,我没想拿,就看看。”
她朝门口走了两步,拿出警官证给陈沙看,并且伸出手:“你好,之前住这里的人和一起案子有关,案子虽然结了,但还有些疑点,我来查查看。”看陈沙一动不动,也不伸手,她毫不介意似的,“你在工作是么?那你忙吧,我看看就走。”
陈沙也没走,自从姐姐离开,他就再没进过这间小屋,总觉得姐姐还会回来,他等在这儿。
女警官看他没动,眼神越过自己看向屋内,问:“你跟他,熟么?”
“不太熟,偶尔聊几句。”
“他一个人住这儿?”
“我不清楚,应该是吧。”陈沙意识到自己撒谎撒得有点离谱,又努力往回拉扯了一把,“我见过几次,他都是一个人,我很喜欢他。”
“喜欢?”
“是啊,姐姐很大方,小费给得多。”
女警官问:“你管他叫姐姐?”
“不然呢?叫老板?”
这话逗笑了她,女警官觉得对话还能继续下去,于是问:“那你在这儿见没见过一个长得有点像外国人的男人?年纪不小了。”
“山顶的会所里面见过不少外国人,这里没有。”
“哦,好的,谢谢你。”女警官在即将结束对话的时候,假装不经意地又瞥了一眼房间,“哎你说他住这儿,怎么没有床呢?”
她看到陈沙的目光,落在了墙角的贵妃椅上。其实她能察觉到陈沙有所隐瞒,就冲着他不让乱动东西的气势,他们的关系绝不是“不太熟”。
她还在思考怎么往下问,陈沙却先开了口:“姐姐出什么事了么?”
“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天渐渐亮了起来,女警也渐渐看清了陈沙的样子:年纪不大,娃娃脸,显得稚嫩,他的长相远没有讲话那么锋利,很好看,她想,如果在学校,应该是女生口中经常提起的人物。只是他穿的保安制服松松垮垮,太不像样子,像是临时借来的。
“警察都来家里了,不可能没事吧?”
嗯,这是常理。
“不能透露给你太多,只能说他和案子有关,但不是嫌疑人,我查到这里也只是好奇,我说过的,已经结案了,但和死者有联系的人,只有他没被调查过,最后一次出现在监控里,是在下山停车场出入口,他手腕上戴了一个很特别的发绳,我刚才在梳妆台上看到了相同图案的项链。”
听到这里,陈沙扯了扯袖子,盖住了他的手镯。
这座山在城市的西北角,不高也不大,地图上连个名字都没有,但关于这山的传说很多。说它风水不好,会给山下带来灾祸,很长时间都被当成采石场,人为地被劈下来一大块,后来也不知为何停工了;又传说这座山上有防空洞,很大作用的那种,还有密道,有不为人知的用途。总之现在,它就这样塌了半边,有些尴尬地立在那儿。
地铁规划到距离山十几公里就停了,山的另一边就是高铁站,而主城区和高铁站有一条单独的轻轨,连接到北郊的线路,地图上看,是很明显的舍近求远。于是关于这座山,本地人几乎避而不谈。
陈沙是大二暑假找到的这份工,他在一所三流大学里学哲学,很显然这专业不是他自己选的,学了两年,他都不知道在学什么,同学们也都一样,去上课的人越来越少,有些换了专业,有些泡在恋爱里,有些忙着打工,每到期末考的时候才能互相见到彼此。
他的工作是夜间巡视,骑着电动车在山路上逛,陈沙很喜欢这份足够无聊的工作,不用动脑子思考,就这样,很好。
夏天可以开很久的电动车,到了深秋,续航能力急速下降。今天,他在海棠坞彻底骑不动了,停下来找地方充电,绕到一座小房子的背面,吓了一跳,围墙边站了个人,长发散乱,深色长裙,不知是人是鬼,陈沙愣在当下。
直到他闻到女人身上香水和酒精的混合味道,有点呛,也有点令人作呕,才确定这是个喝多了的人类。夜色尚浓,他怕自己吓着她,轻声问:“姐姐你还好么?”
女人摇头,她的头抵在墙上,头发就这么左右蹭,更乱了。摇头仿佛需要消耗很多体力似的,她呼出一口气,紧接着迅速蹲下,吐了一地。
陈沙工作了三个多月,在山上见过很多喝得不成人样的,尤其是停车场,确切地说是会所通往停车场的电梯,这些人坐着的时候没事儿人似的,一站起来就晕,再加上电梯移动的加速度,可想而知会是个什么景象。
停车场也在地下,很奇怪吧,山上几乎全是空地,停车场依旧在地下,掩人耳目的作用大一些。陈沙去过停车场几次,灯光不太好,出口指示灯很小,紫色,在黑暗里发出不那么吉祥的光。车多的时候,趴在地上就像一群排列整齐的鳄鱼,隐秘、安静、却危机四伏。
他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摸清了遇见醉鬼的规律,只在刚上班的时候出现在会所周围,接近天亮,他就走远一些。今天这个女人他没见过,但听说过。
传说她独自一人住在海棠坞,从不下山。白天轻易不露面,只在夜色开始浓重的时刻出现,夜夜裘马轻狂,放浪烂醉,连生活习性都像鬼。
陈沙扶她进门,打开门的瞬间,屋里窗帘飘动,秋风渐凉,发丝撩在他的脖子上,说痒不痒,说无意却刻意。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屋里没开灯,只有月光照进来的影子,陈沙搀扶她的时候只觉这人身形修长,却不曾想站直了比他还高一些。
“谢谢。”她声音嘶哑,被点燃的烈酒灼烧过似的。
她进了门,屋里还是黑的,陈沙在小院子门口等充电,一个小时之后,窗帘阖上,灯才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