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简月是被温融的火光映醒的。他已不知何时离开墓穴,来到了一片原野。
无际的风吹过发梢,远方的峭壁上是一座黄金城池,清晨穿云投下的光束中,比城池更为高大的圣母像垂头敛目看着大地,怜悯着受难的世人。
颈部感觉不到疼,被缠了纱布,简月恍惚地支起身子看向坐在火堆旁的蔺宁,“这是哪里?”
问出话时,他发现对方的斗篷上沾了血,而脸色木麻,细密的眼睫微垂着,火光在风中摇曳跳动,而那双眸子却死一般的寂静。
“蔺宁?”他又唤了声,隔着火堆查看对方,“你怎么了?”
眼睫微颤,对方抬起脸看他,这时简月才看见对方削尖的下巴上已经风干的血痕。
静怔片刻,简月慌乱地膝行半步,手按在了火堆旁边的草地中,“你受伤了?!”
蔺宁迟缓地掀起眼睫,几秒后才听懂似的,回应说:“没有,不是我。”
简月静着不再靠近,视线落在他身上,等待他的解释。蔺宁从腰包中掏出一破旧的笔记,越过火堆抛给了他,“一位外来者的日记。”
简月默然翻看笔记,其中的文字是英语,无论原主是谁,应该都跟他们来自同一世界。
翻开书页,内容一开始便充斥着恐惧和无措,原主同样在圣母像下醒来,走出墓穴后遇到了身着铠甲的兵士,装扮很是中世纪,试图靠近询问,却遭受了无差别的攻击,将其头盔打掉后才发现其下是一风干的头颅。
“到处都是尸变的怪物,没有人能交流,这里只有我一个活人……我该怎么办,上帝啊,我该怎么办?”
笔记中如此写着,字迹颤抖。
继续向后翻,原主在原野上东躲西藏,花费半月时间来到一座破败的城池,在那里遇到了一形容枯槁的巨人,看起来极是骇人,可这样一个看起来可怕而危险的生物竟能与他交流。
他用了一整页描述自己的喜悦,详细记录下了与巨人的对话。
巨人之所以留在这里,是因为被城主斯巴福斯夺走了心脏,他无法杀死半神,所以只能等待,期待有朝一日遇到好心的过路人帮助他将心脏夺回来,至今已等了三百多年。
原主不是不想帮他,但力不能及,巨人却说他必须尝试。
“濒临疯狂的失垢者,临血城还很遥远,你已无法抵及,尝试击杀斯巴福斯大公,这是你维持清醒的唯一希望。”巨人厚重的嗓音似原野上呼啸的风,“弑神吧,将神袛踩在脚下,掠夺神性,净化疯狂!”
简月被其中的信息量震惊,仔细看了几遍才确认自己没看错,获得神性的方法是——“弑神”。
静了一会,他继续向后翻。原主没有冒然前行,在破败的城池内住下,磨炼剑技的同时与巨人作伴。十几页后,也就是两周后,记录日常的日记内容突然发生变化——
“他说得对……”手里摊开的日记本上字体歪斜,“我听见了……疯狂的呓语,在脑中嗡嗡不休……”
“……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
“斯巴福斯大公……杀了他就能停下来……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字体从歪斜到变形扭曲不过三日功夫,最后一页的字迹用力到划破纸张,疯狂混乱地挤满了纸页,一成不变的三个字——
“杀了他”。
晨风吹过大地,草叶摇晃,悬崖上的圣城日照摇金,空气中藏着将人拽入疯狂的粒子,无论信与不信,无声流逝的每一秒都是末路前的倒计时。
简月有些喘不上气,静了片晌,将笔记拿在手里向蔺宁道:“你这是从哪找到的?”
蔺宁目光静落在噼啪的火星上,带着皮质手套的手朝一旁指了下,简月顺势看去,不远处的草丛中躺着一具腐烂的尸体,胸口被捅了个大洞,却没有滴血,只有碎开的肉块挂在森白的胸骨上,要掉不掉。
白露凝结在草尖上,滑落入泥土中。离开了墓穴,却走不出寂静的墓园。
蔺宁沉默着不发一言,简月花了些时间整理好心情,努力振作着对他道:“……我不知道你发现没,你鼻梁上多了颗痣,这说明我们都不是原装的身体,可能原本的身体正在被抢救,只要坚持足够长的时间再死,就能回去原本的世界继续生活了。”
黑眸静默看着他,蔺宁没有回应任何,片晌后出人意料道:“笔记本给你了,我们分开走,是活是死自己负责。天亮了,选个方向吧,你先。”
简月怔愣两秒,声音沉了下去,“你疯了吗,这里危机四伏,两个人都不一定能活下去,你还要分开走?”
蔺宁不答话,站起身道:“那我先选。”他没有给他争辩的余地,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迈出脚步,不含情绪的声音随风传入耳中——“别跟着我。”
又一次,蔺宁抛下他离去,留给他一道遥不可及的背影,自决裂那日开始便是这样。
七年了,还在生气……
那是出入学生会两个月后的一个傍晚,夕光洒满放学后的校园,学生会办公室的门上了锁。以为蔺宁还没来,他便背着书包等在门外。没有着急,也没有离去,他耐心地靠着墙等了很久。
最后一缕光明沉入大地,门边传来了窸窣动静,似有人在里面说话。简月偏头看向大门,发愣地等待着。不多时上锁的门从里面打开来,前后走出两人,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的组合——蔺宁和简霖。
他喜欢得恨不得藏起来的人正牵着他厌恶得恨不得掐死的人,像上天降下的恶毒诅咒。他茫然看去,蔺宁素来缺乏亲和力,大海般无澜的眼睛此刻却看不出深静,盛着他从未见过的温柔,明澈似一泓清泉,即使夜色浮起,也掩不住其中碎闪的光。
那两人一同看见了他,简霖像是看见到鬼般悚然,脸几息间变得煞白,用力抽开手跑到他面前,想抓他衣袖,却又不敢似的蜷缩手指,嘴唇抖了抖,用一副快哭了的表情嗫喏解释:“哥……不是你想的那样……”
“……”
简霖这副装模作样的反应最是叫人反胃。气血在心中翻涌,新仇翻搅旧恨,变本加厉地侵袭神智,简月一把捉住了他手腕,拽着他便朝卫生间走。
“霖霖——”蔺宁在身后唤道,压抑的声线隐似担忧。
简霖跌撞地跟着他走,满脸的恐惧,却回头大声回应蔺宁,“没事,你别过来!”
卫生间内空无一人,简霖被摔在隔间的门板上,惶然般抬首看去,眼睑顷刻间泛了红,“哥……求你……不要告诉父亲。”
未关拢的水龙头下水声滴答,他听见自己沉哑的声音,“不要这么叫我。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胶鞋底踩在瓷砖地上,摩擦声拉扯着神经,简月走近了看他,抬手向后扯住了他头发,对上那双潮湿的眼,字句缓慢地说:“说实话,不许对我撒谎。”
简霖向后贴紧在门板上,被狠扯着头皮与简月对视,连瞳孔都在颤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磕巴地说:“他、蔺宁……跟我一起长大,昨天——”
简霖眼睛不敢对视地错开向一边,话说一半停住,似是不敢再进一步激怒他,求饶道:“哥——”自知失言般懵了下,又快速改口道,“简、简月,我不喜欢他……你如果……我不跟你抢。”
被简霖施舍的滋味就像吃屎一样恶心,简月压着火气,逼问道:“把刚才那句话说完,昨天什么?”
“昨天……”
简霖磨蹭着不说,视线不断看向他身后,就在他几欲爆发时,简霖突然看回他眼睛,对视着悄声道:“他给我表白了,说暗恋我很多年了。”
简月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当他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拖着简霖进了厕所隔间,将他的头狠压进了马桶中。
溅起的水花中,简霖把着马桶边挣扎,大概是下意识的,但仅片瞬就脱力般不动了。
一秒钟就溺水了?
大脑失序的混乱中挤进一丝理智,简月手劲松了些,想把他头拉出来确认情况,刚要动作,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未有所反应,他已被一拳打翻摔在隔板上,将其撞得歪斜断开。
脸皮火辣地疼,脊骨也折断般刺痛,他撑着地面睁眼看去,世界沐在血光中虚幻失真,但仍是一眼便认出来人。
是蔺宁,他喜欢的人。
像是气极,漂亮的唇线抿得平直,黑眸乌蒙蒙似彤云压境,将不动的简霖从马桶边打横抱起,蔺宁看也不看他地朝外走去。
“别再来学生会,我不想再看见你。”随着脚步声的远离,对方撂下了一句难辨情绪的话。
血顺着前额淌下,流入了眼睛,再从眼睑掉出,像在泣血。他不明白,只是让简霖呛了下水,为什么就被对方扫地出门了。跟他心里无处排解的窒息感相比,呛水不过窒息一瞬,如果不用坐牢,他恨不能把人溺死在马桶里,那才是盗窃犯该有的归宿。
直到现在他都这么想,但他后来的确道过歉,不是真的觉得抱歉,而是试图挽回。也许是他道歉得不够真诚,蔺宁的脚步甚至没有因此停顿半瞬。
直到后来过去很久,他才明白蔺宁口中轻描淡写的“别来”和“不想见”有多重的分量——等同于法院开出的终审判决,一旦做出,便再无任何回旋余地。
整个高中三年,他再没能跟蔺宁完成过任何一次交流,直到他把简霖弄没了。
将简霖送出国去,蔺宁就来找他了——原来解法这么简单。挽留和道歉没有意义,厚着脸皮追过去也换不来一次回眸,但只要弄出足够大的声响,就会吸引来对方的注意了。
目送着蔺宁走远,简月收回视线,用石头盖灭火堆,将横在地上的木杖捡起,朝向着山巅黄金城的方向走去。
他们在同一世界,目标一致,无论怎么走都是殊途同归,只要闹得足够大,挡在对方必须要走的前路上,令他绕不过他,不就能同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