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天色已迟,太阳在高楼的间隙里即将溺死,半边天都洇着墨,而月亮在天的另一头悄无声息地站了回来。
小时候,朦胧的记忆里,十年前的月亮总是悬在在放学的路上,无论阴晴圆缺都是欢愉的,是好不容易放学后得以暂时松一口气的风清月明;而十年后的如今再细看,月亮上满是残败,大大小小的月坑连成一片,活似一张哭花了妆的人脸,夜夜对地流泪。
月光照进临江城郊区一间昏暗的小房间里,房间里没开灯,靠床的位置只有一架添了煤的小火炉。这年头买这样老旧的物件可不容易,他在购物网上可找了好几天。炉上压了盖子,添煤的小门也关了,小门四周镶着一圈黄白的光。
边源坐在床边,用肩膀抵着窗沿,脑袋搁着玻璃窗向外张望着,遥遥地看着月亮。南方的冬天因为没有暖气,所以总是格外难熬。他把窗户关严了,可冷气依旧透过玻璃丝丝地往屋里渗。
他心里难受得很,可哭又哭不出来,他应该感到欣慰才是,毕竟不久他就不必再受罪了。他出神地伸手去接捧月光,接了半天,半截胳膊已然潜进了月光里,青蓝色的血管枝蔓缠绕地在皮下扎根。
炉里出来的烟多少有点呛鼻子,但是边源一贯会忍耐,这是他从小磨到大的本事,闻得久了,也就不当回事了。
边源生来对数字和字母就不敏感,自上了初中,连自己的岁数都要算一算才清楚,更有的时候,今夕是何年都忘了,还得问问身边人:「今年是几几年来着?」所以他从不记得上几年级的时候,对应自己几岁。从来都是按读书的年级划分自己的人生阶段。
他没上幼儿园那会儿,北方家里到了冬天也用烧煤的炉子取暖。炉子安在厨房里,后面是一根很粗的金属管子,一个电机把水带动循环起来,让火炉烧热了的水流经各屋各处的暖气片。
边源很讨厌那个火炉,每天五六点钟的时候,厨房里都会传来母亲用小铁锹填煤时的铮铮巨响。厨房的动静稍稍一停,卧室的门就会被母亲打开,随母亲一同闯进的,还有令人窒息的烟熏火燎味。
「睡醒了吗?冷吗?热吗?还睡吗?你接着睡吧。」
问到冷的时候,要回答不冷,如若不然,非要另拿棉被摞成一座山压过来。
问到热的时候,要回答不热,但凡答的不是这两个字,哈!你完蛋了!你一定是发烧了!不然为什么说自己热!
至于还要不要接着睡,放心,你没有自主权,还能在床上躺多久,要看母亲的心情。
而且,睡觉的时候,永远只能躺在被子的中央,如果躺的位置偏了,母亲看见了非得把被子扯正了才行。无数次,边源半夜睡得好好的,突然会被巡夜的母亲扯被子扯醒。
边源很害怕那个炉子,因为有一次母亲出门去买菜,把他一个人锁在家里,放在厨房里的炉子边上一个储水的漏斗不知怎的突然沸腾了起来,整个厨房跟蒸笼一样满是蒸汽。边源趴在窗边垫着脚,对外面声嘶力竭地喊妈妈,但是一个人影也没有。他自己虽然也清楚自己的声音传不到遥遥的菜市场里,但是他心里也期待着母亲不久就出现。
到底,天不遂人愿。边源关着厨房的门,自己缩在床上,独自一个人害怕地熬过了极漫长的每一秒。他不知道厨房的危险会不会随时蔓延过来要了他的命,也不知道母亲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母亲时常和他说这个不能碰,那个不能动。这个动了会烫伤,那个动了会触电。不锁门会有强盗小偷,和陌生人说话会被人**拐跑打断手脚当叫花子。父亲长期在国外工作,一年或半年才回来几个月,大部分时间家里只有他和母亲两个人。所以在他尚且混沌的年纪里,这个世界上,除了待在母亲身边外,到处都充满了危险。
他能追溯到的最早的一个梦就是类似的危险:他在姥姥家,门外突然进来一个陌生的短头发的大妈,脸上笑得狰狞,一把把他抱走往门外跑。他哭得撕心裂肺,哭到身体颤抖着醒来。
挨了好久好久,母亲终于回家了,临近门前,他还听到母亲和邻居大妈说笑的声音。母亲进了家门,放下两手上满盛着东西的塑料袋,还讶异边源怎么把厨房的门给关了。
母亲往漏斗里灌进两瓢凉水下去,暴虐的厨房回归平和。安静的家里,沸腾的水声才下去,又满是边源终于见到母亲后的嚎啕声。
边源太孤独了,母亲出门把他自己一个人锁在家里的时候最可怕,一点声音都会在家里的四面墙壁上回弹回来,他想要一个哥哥,这样家里即使没有母亲,至少还有一个哥哥可以依靠。可是他没有,也有不了。
所以他就在脑子里想象了一个哥哥的形象陪他,哥哥没有具体的样子,也没有具体的名字。哥哥一开始是会说话的,边源心里想一句,哥哥复述一句,到后来边源觉得这样没意思,于是哥哥就不会说话了,就只待在他身边陪着他一起翻漫画书。哥哥的存在,极大宽慰了他度过漫长的幼年时光。
哥哥不是第一个和他在脑子里说话的人,在更小的时候,也是母亲外出买菜的时候,不知道哪里传来的话,让他去摸烧着的火炉盖子,边源当然知道摸了会怎么样,但是架不住那声音连绵不绝的催促。等母亲回家,她就看见边源动不动往卫生间跑,伸手摸凉水。
边源和母亲说了关于声音的事,但是母亲不信,刚说了没两句,母亲就害怕地「哎呀」一声打断他,紧接着就说是边源自己淘气,还编故事骗大人。边源很委屈,但是又没法证明自己。每次为自己辩白的时候,家里人都急匆匆地打断他的话,然后说是他在撒谎。
后来某一天,家里卧室门上的小窗户框上,突然挂上去了一根桃木枝。尽管如此,那声音还是时不时会在母亲出门的时候传来,叫他去漆黑的厕所里待够一段时间,或是去摸一下满是灰尘的犄角旮旯,有时候那声音是个强迫症,总觉得边源做的不够好,于是一遍遍叫边源去重复,直到母亲回家,声音消失。
他从小身体就不好,从记事起就一直生病,春秋两季最是令人害怕,稍微咳嗽了一声或是打了喷嚏一下,就会火速酿成大病,非得连输一个星期液才能压制住发烧。这还不算其他时候感冒的时间。真个的是:一年四季,季季感冒;春秋两度,度度发烧。
所以边源打小就有一个非常清醒的认知:养孩子特费钱。
边源吃的药,打的针,输的液。这一年年算下来,花的钱,也能用钞票叠成他这么个人了。
「妈,我不活了,你们再生一个身体素质好的,将来给家里省点钱吧。」一次,边源看着手背上的输液针头和母亲说。
「别瞎说。」
「要懂得及时止损不是么。」
「再说我就打你了。」
边源在东屋病病殃殃的,西屋的奶奶也没好到哪里去。
「江榕啊。」西屋里突然传来奶奶孱弱颤抖又格外洪亮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好几个不同波浪的高低起伏,最后的「啊」字,音调陡然下坠,简直叫听的人心底里发怵。
母亲「唉」地应了声,临走又给边源伸手掖了两下被角,踩着拖鞋,紧促地「哒哒哒」地到西屋。
边源隔着墙听西屋里,奶奶声音一字高一字低地说:「忒难受,打电话,给你大姐,让她,下班了,到这儿,来一趟。」
「妈,难受了要不也输液吧,你跟源源一块儿输液,大夫来了也方便不是?立筷子哪能管事?」
奶奶不吱声,不一会儿边源看见母亲一脸愁容,「哒哒哒」地又回到东屋,右手撩开蒙在座机电话上的防尘布,顺手翻开电话旁的电话簿,左手捞起话筒:「大姐,妈说不舒坦,让你来一趟。」
离得近,边源听得见话筒里传来的大姑的声音:「打针输液不行?我哪有那个空?我下班难道自己家里没事?」
「她听我的?」
很快,话筒另一头传过来「嘟嘟嘟」的声音。
母亲深深叹了口气,撂下话筒,重新给座机电话蒙上防尘布,转身去厨房做饭了。
边源长久保持一个姿势躺在床上,慢慢的,觉得身上的汗就像又被吸回到了身体里一样,只要他不动弹,他的大脑就能说服自己的身体已经不难受了,尽管呼吸之间都挟着滚滚热气。
他太会忍耐了,不光是他在拼命的忍,母亲也在忍,奶奶也在忍,大姑等一众亲戚们也在忍。跨出这个血缘圈子,到了学校,哪个同学不是在努力压抑着自己,忍耐着生活中的一切一切。这种痛苦如细小的针头一样,随着血液在血管里流动,只要身躯稍稍一动弹想要抗争,血管里的针尖就会立即在原地横亘住,扎得他浑身痛不欲生。
正在边源催神游之时,大门外「咚咚咚」地一阵拍门声。
厨房里忙活晚饭的母亲,赶紧出来开门,边源闻见厨房的门一开一合间,油烟味随着热油滋滋声迅速弥散到了东屋里,嗓子里滚烫的小毛爪瞬间被激醒,开始孜孜不倦地卖力抓挠他的喉咙。
伴随着边源仿佛要把气管给咳出来的声音,大姑一脚迈进大门,直奔西屋对奶奶说:「妈,又哪儿不舒坦啊?脑袋疼啊,吃药了没?吃的哪个药啊?吃药不管事打针呢?输液也行,源源也在输液,你们娘儿俩一块儿输液不挺好?」边源听见西屋里大姑对奶奶这么说。
「不输液。」奶奶声音自大姑进门后,整个人声音都弱了八度,有一种活不过今天了的气势。
大姑见安抚不得,便让母亲去预备家伙事。边源听着西屋里大姑不再说话,没一会儿就来到了东屋。
「源源。」大姑见了边源,原先不耐烦的表情一瞬间笑得灿烂辉煌。
大姑的表情管理是边家一脉相承的,假笑的本事收放自如。她挨着床边坐下,看了眼挂在衣架上的输液瓶,轻轻握着边源扎着针的右手问:「输了几天了?」
边源忍着手背血管里针头变动的不适说:「三天了。」
大姑颠颠边源冰凉的手指头说,轻声问:「怎么这么瘦呢?跟大姑说实话,你妈是不是不给你饭吃?」
大姑和老姑,以及边源的两个大大,他们每个人都热衷于问他这个问题,边源忍耐着手背的刺痛说:「不是。」
大姑是不很满意这个回答,但还是笑着,从卧室抽身,回去了客厅。
边源侧着身子,目光穿过卧室的门,看着母亲从厨房端出一只碗,盛上八分满的水摆在客厅的一个小凳子上,从筷子笼里抽出三根筷子递给大姑。大姑接过筷子后,起身去了西屋把奶奶扶到客厅。大姑左手拿着菜刀,右手拿着那三根筷子,筷子在奶奶头上先是顺时针绕三圈,再逆时针绕三圈。之后大姑把三根筷子捏在一起,大头沾一下桌子上碗里的水,再最终用小头着碗底慢慢地竖在碗里。「啪!」菜刀刀背砍向筷子,筷子在客厅里稀里哗啦倒一地。大姑把菜刀放在桌子上,端着碗,「哗啦」地一下把碗里的水泼到门口十米开外的地方。至于碗,会留在门外,第二天母亲再拿回去。
大姑泼完水走了,母亲把奶奶搀回西屋,边走边问道:「妈,觉得好受点了吗?」奶奶满意地从嗓子深处「嗯」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