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有人说我文笔朴实无华。我一直这样。文笔巅峰期可能是高考前,强迫自己背了太多好词好句,之后再也没有在意过这些。工作用不着,写好docstring就是,后来这些也不用写了。
而且我如果太诗情画意,估计是活不下去的。
所以给江补习,补的没有语文。班主任给他找了另一位,班上语文最好的女孩子。后话了。
刚在一起挺好的,真的挺好的。江对人好起来真有一套。愿意认真写作业了,送东西的范围从早餐变成早中晚夜宵。
我一般也不接,只是偶尔请假回家看我妈,来晚了,他理所当然地上着课隔着许多个人给我递饭。
当时窃喜,就接了。当着所有人的面,喝他给我留的热豆浆。
任课老师不可能骂他,也知道我不用听课,于是随我们去了。
我挺开心的。
周末会约我去玩,但我没空。我高一一满十六岁,能找的差事更多,常年都在忙。他会去等我。奶茶店,便利店,咖啡店,火锅店。总是来消费,点一堆东西,分给店里人。
我当时不知道他对其他人是怎么样的,也不知道他小小年纪就会给女朋友买包,给男朋友买车。他挥金如土,也挥情如土,我视若宝物的种种,可能都只是举手之劳。但我只是觉得,已经足够了。
每次说,不用破费。
他笑笑,说直接给我钱,我不可能要,只能替他不爱说话不擅交际的男朋友,多铺铺路。
话说得真好听啊,一个高中生,倒比现在的我更会谈恋爱。
我理所当然地陷进去,理所当然地对他上心,给他整理我之前从来不用写的笔记,帮他一道一道题纠错,记得他喜欢的奶茶口味,帮他带他喜欢的汽水,替他说话,模仿他的笔迹,替他写他最讨厌的语文背诵罚抄。
我们是秋天在一起,高二的十一月,我生日刚过。然后是圣诞节,元旦,春节,情人节。
他总是要庆祝,我总是觉得不必。虽然动心,但很明白,大概很快会对我腻,所以觉得没必要。
拒绝太多次,那年情人节正好是个周末。我想了又想,放弃翻两倍的薪水和他吃饭。
那时觉得,也该甩我了,要留点美好回忆。
他提议高级餐厅,我只能吃得起街边大排档。我说了我死要面子,我们那天几乎快吵起来,他说那家餐厅他也不用付钱,我说我受之有愧,去了只能看着他吃。
于是大少爷叹口气,说,真拿你没办法。
我们去吃大排档了。
那天我很开心,因为他很配合,仿佛对一切都很感兴趣,就着我的手吃烤韭菜,吃烤玉米,吃烤鱼,眯着眼睛说,第一次吃这些,居然还不错,一定是因为我男朋友在身边。
结束之后,我们接吻。
我们绕到小巷子里,那地方离我家很近,一切依然脏而乱,天色也仍然灰蒙蒙。一切都在漂浮,江笑着凑向我。
我抱住他,尝到半焦的烤香肠味道。
那一刹那,和许多年后不清醒的梦里,仍然会觉得这气味是幸福。
然后他说有些话其实是想在今天订的高级餐厅说的,这天,我们在一起,也两个多月了。他之前谈恋爱分分合合,总难超了两月。和我刚开始,有点好感,但确实也是玩玩,此时此刻却觉得,和我一直在一起也不错。
“陪你吃大排档。陪你喝奶茶。陪你写题。”他说,“我好喜欢你。”
我信了。
我确实信了。
两个月还没分手,我也没见过他找别人,要说喜欢我,我就信了。
我是真好骗啊。哈哈。
一直都很好骗,大概。可能我实在太要脸,面上装得冷,我这样的,征服到了,应该很有成就感吧。
总之我终于变得粘人,变得更爱管他,变得烦他和他的狐朋狗友们在一起,烦他不来看我。
其实一直会在意,只是那天多少给我些勇气,让我以为,我有这种权利。
直到分手时,他讲,看着挺冷淡挺难搞一个人,没想到那么好骗,他也确实不喜欢大排档,这辈子没吃过那样的饭。只是我一直有心防,欲拒还迎的,征服欲上来了,想着陪我去吃呗。
吃完了,表白完,后来看我好像真的喜欢上他,就觉得,我是真的无聊啊。
但当时一无所知,真的很开心。
我从小就过得不怎么样。我妈自称婊子,也确实是干这行的,只是曾经是高级妓女解语花,偷偷生了我,以为可以傍上大佬,结果当然是被赶跑。变成只能站街的那类她曾经最瞧不上的人。
她于是疯了。一直疯着,精神病也好,我小时候被关在柜子里听她和不同男人做爱也罢,偶尔还要被赶出去一圈一圈逛也差不多,都一样。
她发疯时候总是说我和她一样是不配被爱的,婊子生,婊子养,婊子也恨我。
听久了,听得很难不往心里去。
所以江说喜欢我,我真的很开心。
就好像我妈说得不对,我终归是能够被喜欢的。哪怕我少言寡语为人很钝说不出来好听的也做不出来讨人欢心的事。我就算不是凤凰,而一直都是这样灰扑扑的鸡,或是没越过龙门的鲤鱼,也是配被爱的。
或许我确实没有自知之明。
我们仍然在一起了很久。久到我班主任都看出些端倪,想说很多,还是什么都没说,让我好好读书。
我尊重她的担心,只说我心里有数,私下觉得是她不够了解江。
久到我妈发现了,嘲笑我,说我怎么跟她年轻时一样好骗一样自以为是。
“你长得还没有我当年好看,这就想傍豪门啦?”
我以为她只是嫉妒。
我想起江,很开心,很感激,生起些勇气,说我和她不一样。我有人喜欢,我不贪图他的钱。
我做许多计划,偷偷打了更多的零工,想攒更多的钱,想他再过生日时不要像今年一样,只能送最拿不出手的礼物。
然后在我们要一周年,我的生日当天,他说了分手。
说起来我都会觉得不好意思。我在这之前,一直以为他的那些已经腻了的暗示,是在为了我的生日作准备。
不跟我一起吃饭,不再来店里看我,偶尔缺课,街上碰面装作没看见我,和他的兄弟们一起聊天,见到我就闭嘴。
我没问。
我真恨我没问。
总之那天,我正在和我妈吵架。
我妈说还惦记你那小男朋友呢,他最近估计腻了你吧。不如留下来,吃这个我给你买的蛋糕,然后也和我一起陪陪客人。
我拒绝。然后终于接到他喊我吃饭的消息。
我洋洋得意,以为自己终于赢了一回。
我走过去的路上,心里膨胀得都要飞起来,交往以来第一次,他生日之外,我没有拒绝去高级餐厅。
然后看到他和另一位教他语文的女孩接吻。
周围人欢呼。
场景似曾相识,但比他对我表白时盛大得多,漂亮得多,似乎也用心得多。
当时没忍住,把他拉出来,问他什么意思。
他说你不觉得你占有欲太强了吗,我们俩就是随便玩玩,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很茫然,我说哦。
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
他说其实早就想跟你分手了,但你听不懂,那我没办法。你们这种学霸人设还真是都有点好追,那个女孩怎么也那么好追。
我那时候也说不出来话。
我想说,其实早一天和我说分手我也不至于这么难堪。
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我以为他知道,也愿意记得我生日。
我以为这些天的疏远,只是为了给我一个惊喜。
我是不配有这样的幻想的。
江和我妈一人甩了我一巴掌。
我愣了很久,久到他可能不耐烦,想走,我下意识拉住他。
他啧一声,说干嘛,好聚好散,行不行?
我松开手,看他进去,只能给那个女孩发消息,说小心他,不要喜欢上他,举例很多,然后无处可去。
我最后还是在生日将过时回了家。妈听说我被甩了笑得真的很开心。
她说我活该。
我是我爸和她的小孩,我就是不配被爱。婊子养的,在奢望什么呢?
我确实是被婊子养大的。婊子生,婊子养,差点被送去接着子承母业。她挺可怜,也很可恨。
她说好歹还会给我买蛋糕,我所谓的男朋友呢?
她说还不如听她的。她爸把她卖给人,她闹很久,结果她爸是唯一一个还会对我好的。嫖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说你疯了吧。你真是个疯子。
我的十八岁生日,以我申请住校结束。
那个打折买来的破烂奶油蛋糕,被我扔进了垃圾桶。
好像应该讲得惊心动魄一点。但我总是抓不住重点,且讲起来就打不住,那就这样吧。算了。我的故事本来也不动人,说给自己听而已。
再一次见到他实在是意外。
见面之后,我第一反应,还是跑。
先接着回忆,当缓口气吧,现在的事离我太近,有点难以冷静讲述。得攒点勇气。
十八岁生日之后,因为我妈,我被迫住校。也不再和他说话。没过多久,他出国了,所以根本不用考高考。我在他身上付出的任何东西,其实对方都不需要。
项链,手链,手作戒指,种种他戴不出去的东西,是我能拿得起的最好的东西了。
那个词怎么说,云泥之别。
或者说,用那句歌词吧,“你快乐过生活,我努力去生存”。
然后,就是很久过去。
我高考不错,大学没法治愈人,但是大学有奖学金。
然后是我妈骂我,我骂她。她接着发病,我接着丝毫没有办法。她到底把我养大,我要尽赡养义务。一晃,很多年就过去了。
过去很久,久到身边终于会有人偶尔贴上来。大学时候很偶尔,会有人说,学弟/学长/帅哥,你真好看,加微信吗,一起去吃饭吗,喝奶茶吗。
我只想后退。
我长得确实不如我妈年轻时候,她艳光四射,我寡淡无味。
所以我又成了所谓的高岭之花。也被人说过虽然有点天赋也挺好看,但脾气真的怪。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可能离得远了至少还有些神秘感,距离产生美。但如果我对别人因我疏远的姿态而产生的浅薄的好感信以为真,凑上前去,恐怕我和别人都会失望。
所以当一个不讨人喜欢的高岭之花,孤僻怪诞没关系,至少不至于惹人烦。
后来大三时候有位朋友,看重我能吃苦和展现出来的一些成绩,邀我合作一起创业,她出钱拉客户,我只需要搞技术,创业团队规模不大,她人也靠谱,我就加入了。
她很厉害,家里关系用得好,人也左右逢源,团队其他人也都聪明肯干,靠他们外加运气好有些实力,度过四五年,开始大规模盈利,我现在勉强也算有了点钱。
所以这些年来,凑上来的人里,陆陆续续也有死缠烂打的。
但每每见到个人,都能想到江对我说的,我黏人太紧,表面清高其实特别烦人,占有欲强得令他不适,他躺在我身下给我操的时候觉得处男有点意思但技术是真烂啊,想我妈说我是一个不合格的玩具,讨人厌的按摩棒,只会装样子的鸭子。
我只能一退再退。
但还好,我很擅长吓跑人,这些年观察我妈久了,我学到一些。也或许我们是母子,我这方面有遗传。
没被吓跑的,交流一个月,也会因为我是神经病,当机立断跑掉。
好好说话的说我没做好爱人准备,他没义务教。不好好说话的说我简直有病。
我统统说谢谢。
拉我进公司的那个朋友,和她女朋友一直很幸福。喝多了半开玩笑问过我,一直不谈,是不是心里有喜欢的人。
我其实也没有喜欢的人,还能喜欢谁呢。
我这个样子,性格烂,人无趣,除了工作狂之外,确实没什么优点。
实在不敢再爱人了。
我妈没说过什么对的话,我知道,但我很难忘记。
前些年她还有力气闹的时候,她总说别以为我们母子俩配。
我要废非常大的劲,才能不回复她说,我们确实都不配。
我想,我妈恨我,我也恨我妈。
我知道你们可能会说什么。当然,不要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要走出来。不是我的错。不要发疯。要开心。不要自责。
咨询师说过,听我喝大了只言片语谈过家里的朋友也说过。
当然,网络上嘛,也有可能,你们也只是想看热闹。
但我没办法不发疯,我没办法忘记,我没办法不在喝醉的深夜想起他。
所以他出现在我面前,我没办法。
我不是一个健康长大的人,至今也无法治愈自己的童年。我没办法如实告诉我的朋友们,我是这个样子。
我确实是贱透了。不自爱的人,没办法得到爱情。我活该。
也活该不被喜欢。
为什么要说这些。现在的我,至少有钱能给自己买一个生日蛋糕了。
和他碰面,是因为公司接了一个和大公司合作的政府相关单子。我挂着一个CTO的虚衔,要和公司其他管理层,跟大公司负责人见面。
然后时隔近九年,又看到江。
他看起来过得很好。还好我那天在朋友要求下换的是西装,她说好看,而我总是信任拉拉的审美。我想,我看起来大概也不差。
如常,主要是朋友和他在交流,他那边的技术人员涉及到技术问题,我搭个话。
这些年来算是会装,学会怎么用简单语言让在坐的人都听得懂。
见完面,还是要吃饭。
我想跟朋友找个借口溜了,刚走出门,他向我走过来。
问,还好吗。
我想我大约是进步了。我说,江总,私人问题,就不用问了吧。
然后甚至没跟朋友打招呼,直愣愣向前走,电梯没到,我要去走楼梯。
现在想想我当时可能显得特别傻。
因为我走了几步,江急匆匆跑过来,一边把我往后拉,一边替我拉门。
我才发现,再往前走一步,我会直直撞到门上。
很尴尬。
事发突然,朋友,其他高层,和他公司的人都傻了。
江回头说:“我俩高中同学,挺久没见了,刚刚说一起抽根烟,走了啊。”
我很烦。
因而我没理他给我找的借口,回来对我朋友说,我妈出事了,我要回趟家。
然后走进最近正好开了的电梯,把所有人关在外面,兀自随便按了个楼层,出来走楼梯,打车走了。
我也二十多岁的人了,见到疗养院的我妈,才缓过来。
她嘲笑我跟撞鬼了一样,我说哦,撞了。
又是相对无言。
我私下跟朋友发消息,说,抱歉,不是故意的。
她让我好好休息。说习惯了,只是担心我。如果焦虑犯了,可以休息,这项目工程不紧,不要逼自己。
不要逼自己。
不要逼自己。
不要逼自己。
我们拉投资的时候她跟我这么说,压力大到整夜睡不着觉的时候她也这么说,我说家里的事,她同样会劝慰我。
我有时候很羡慕,能这样说话的人。可能是受我妈影响,我很爱嫉妒人格健全者。这些话,知道简单,做到又何其难。
知道出于好意,知道我不识好歹,但能不能不要轻飘飘地跟我说呢?
与其容忍,不如骂我一顿,让我觉得好受些,让我以为这世上没有人能这样照顾朋友,让我以为大家都跟我一样惨到人格不健全没有力气对其他人有温度。
但随便吧,然后我还是和他睡了。
可以说是意外事故,但其实心里有些部分,并不觉得难过。
我确实是,只会搞砸一切。
也确实,非常会犯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