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我约了旅拍工作室在洱海边拍照。以前想和贺永年一起在这里拍,现在恢复单身,给自己拍套艺术照留念总是可以的。
旅拍点离民宿不远,到大理的第二天下午,我穿了米色的连衣裙,不行来到这里。风很大,险些把裙摆吹起,我小心地按着。
来拍照的还有其他客人,有情侣也有一家子的,估计独自一人的就是我吧;直至我转过身,看见衣架旁那个一袭红裙的女人。
我们昨天才见过面,我走错了房间,后来我把自己不需要的“红景天”全给了她。
她的身体应该恢复了,昨天总是蹙着的眉头,今天完全舒展开了,发现我之后还冲我笑了笑。
我走上前去,关切性地问了一句:“现在好了吗?”
“嗯,”她说话的声音没那么沙哑了,但比一般的女声低,“你的药很管用,谢谢。”
“不用客气。”也不见得是药的作用,大理的海拔低,到这边休息上一晚也就差不多了。
拍照的人多,我们暂时坐在一边等待。有空当了,摄影师便招呼我过去。
我登上“天梯”,坐在最顶上一层,背对着碧空下的洱海,摆出一个手托下巴的姿势。耳边被丰富的音响环绕,无论是水鸟的嘶鸣,还是风鼓动水波的声音,相比之下,人声就不那么明显了。我用力呼吸,带着腥味的咸涩空气漫入鼻腔,全身的细胞也像在跟着肺部“呼吸”,沉浸于水边特有的潮润之中。
我换了各种角度拍照,之后从“天梯”上下来。红裙女人也开始在“汽车”道具旁摆造型。或许是穿了色彩鲜艳的裙子,又或许是气色好了,今天的她更显妩媚。
我选购的套餐费用不包括“天空之镜”和“水晶球”,摄影师问我需不需要另加,我同意了。都是人造的道具,要是爸妈在,肯定会针对我的败家行为唠叨上小半个钟头,但我从在学校工作以后就没再用过家里的钱,出来旅行也全部自费,如果这样还要看别人的脸色,未免太憋屈了点。被甩都无所谓了,还怕多花几个钱吗?
我走上正对蓝天的镜面,午后阳光的炙烤下有些发烫,脚下映出宽广的青空与浮云;明知是假的,仍然被影像所迷惑,难以分辨所处的时空。坐着、躺着、卧着……一组拍完,我走下镜台。
另一边“水晶球”上正坐着刚才的那个女人。她的后背紧贴圆形吊椅的一侧,身体随着吊椅弧度向内蜷起,光着的两只脚翘在相对的那侧,红裙下摆堪堪盖住双膝——整个人相当惬意地窝在里面。下一个镜头,她坐直起来,穿上了白色帆布鞋,正冲着摄影师,垂下双脚。
等她从透明吊椅上下来,摄影师喊我过去准备。
在此之前我只拍过一次艺术照,大一那年和我的室友、也是我的好友李燕瑾。毕业的时候我才把影集从宿舍带回家,一直没敢让爸妈看见,怕招来奚落。毕竟在他们眼里,这东西是没用的,而且拍照时穿的一些暴露的衣装极容易让我妈发火。
距离那时快十年了,我几乎忘了请人拍照的感觉,今天又折腾了一回,挺累的,也挺兴奋。
把能用的道具都尝试了一遍,我觉得该结束了。住在我隔壁的女人又换了身白色的裙子,刚从“天空之镜”上下来;发型也变了,绾在脑后的长卷发全部放下,落在肩上。我以前也留着和她差不多的长发,分手后剪成了齐脖的“波波头”。
我跟她打了个招呼,告诉她我已经拍完了,她忽然问道:“我能和你拍一组双人照吗?”
我回味片晌才弄明白她的意思,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只拍单人照,好像欠点意思,”她向我解释,“多出的钱我来付。”
“这个没关系,我们平分吧。”我很快就想通了。这里的不少设施的确拍双人照更有感觉,何况跟美女合影一点都不亏。
我们又找到工作室的人,提了这个要求。摄影师自然高兴,指示着我们坐在秋千上,“从这边开始吧。”
第一张照片,我们是半侧着头,互相对视的。我发现她很会拍照,似乎不需要外人指导,便能立即进入到最佳的神态情状之中。至于我这边,调整了几次头颈的角度,摄影师终于满意了。
“两个美女都不要动,不用往我这边看——好!”咔嚓几声过后,他又说,“两个人牵一下手吧。”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和女性朋友牵手照相是没什么,问题我们才认识一天,我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这样合适吗?就算我不介意,她又该怎么想呢?
我们两个谁都没有伸出手来。
“别害羞嘛,”摄影师鼓动到,“来拍照应该是很好的朋友吧?咱们不输给那些情侣!”
呃……早知道刚才就不答应合影了。
不料摄影师的话一落,她便向我伸出了手,而且脸上是笑着的,并没有勉强的表情。
我在懵逼的情绪中慢慢握上了她的手——先是指尖,有点凉,再是掌心,微微湿润。她的手白而瘦。
“保持这样——”摄影师快速操作,“然后一起看我这边!”
双人照拍了几十张,摄影师帮我们算了多出来的价钱,她先加了对方的微信,把钱转过去。可是刚才说好了两人平分,我坚持想把自己的那部分转给她。
“那就加个微信吧。”她说。
我扫了她的二维码,她马上通过,新的对话框出现在我的微信界面上。
“兆妍是你的名字吗?”她问。
“嗯,”因为我的微信就是名字,“我叫苏兆妍。”
不过,她的微信名就比较奇怪了,或者说是过分简洁,只有一个“S”。我琢磨着该填个什么样的备注。
“海粟。”
“嗯?”名字吗?我默默猜想是哪两个字,手指在备注框上停下。
“我叫海粟,”她看着我,“沧海一粟。”
水波动荡的声响更强烈了。在洱海边听到这个名字,我想我不会忘记。
她说,她叫海粟。
我没听说过有人姓“海”,猜想她没有告诉我自己的姓。这也不太重要,萍水相逢而已,我们依旧不熟。我把钱转给她,收起了手机。
“晚上一起吃饭吗?我请客。”
我差点没反应过来她在对我说话,正想离开,却注意到她的目光仍旧朝着我这边,而我们身边没有别人。
“我们两个吗?”
我的口气充满惊异,她笑着补充:“就当感谢你陪我拍照。”
从昨天到今天,她好像变了个人,忽然热情起来。是身体状态改变的原因吗?我说不清,但前一天下午见到的海粟,给我种与人疏离的印象。
“不必客气,”我有意推辞,“我也喜欢和你拍照。”
她晃了晃手机,语调轻松:“那你的钱我就不收了。”
我再次打开微信,果然那个橙色的转账框根本还没被点开。
怎么回事啊这人……
我跟着海粟去吃晚饭了。我这么大个人,还能被卖了不成?她叫了辆车,汽车沿着洱海边行驶,不多久在一座二层小楼前停下。
来饭馆之前她在旅拍地又换了衣服,一件深蓝色短袖衬衣,下摆系了个松松的结搭在腰间,下身一条牛仔短裤。她说在外面还是裤子方便活动,就把脱下的长裙收在袋子里拎着。虽然说得没错,但我总觉得她穿裙子更好看。
随便找了个位置,我看了眼手机,转账仍未被接收,便提醒她:“你还没收钱。”
“还记着呢?”她不太正经地说,“第一次被人逼着收钱。”
手机上总算弹出“已收款”的橙框。经此一遭,我跟她之间的距离好像缩近了,至少说起话来没那么客气了。
我喝着茶,与她聊起今天的旅行。她说上午去了古城。要不要那么巧啊……我也在上午到古城逛了一圈。再细问,时间差不多,连去过的翡翠店都是同一家……就是没碰上。说不清我俩算有缘还是无缘。
“要是碰上了,就能一块儿走走了。”我随口说道。
她说她只是闲逛,没买什么东西。其实我也没给自己买,但李燕瑾打了三千经费过来,托我给她母亲带个镯子,上午唯一一笔开销就是那个。
这家店主打汽锅鱼,等店员准备食材的时间里,我又问她:“你不会就姓‘海’吧?”
“什么?”她喝着水,听我一说,被呛得咳嗽,“当然不是。”
我并不觉得我的问题很滑稽,但她莫名笑了一阵,然后抬起头,几分郑重地说:“我姓丛。”
“丛?丛林的丛?”
“对。”
也不是常见的姓。
“我小时候叫丛海。”她补充道。
“这么简单?”
“我爸妈本来就不喜欢女孩,名字嘛……就随便取了,还好没给我起什么招娣、招男之类俗掉渣的名字。”
她说得云淡风轻,听不出怨念的口吻。我不知道如何附和,轻轻“嗯”了一声。
“成年后我就在后面加了一个字。”
“你现在的名字很好听。”
她笑起来,眼尾有些弧度,“谢谢。”
晚餐的料送上来,除了切成段的鱼块,她点了金针菇、土豆和火腿,还有些少见的菌类我叫不上名字。
“竹荪、松茸、牛肝菌、鸡枞……”服务生以均匀的语速向我们介绍一遍,依次下锅,再盖上一个草帽状的锅盖。
汽锅鱼不需要加水,利用蒸汽烹熟食材。随着锅底鼓动起阵阵噪音,灼烫的白气不断从“草帽”上方的小孔中喷出。
我们取来酱料;沙漏停止计时后,就可以掀开盖子了。其实我对鱼肉的兴趣一般,倒是更喜欢那些菌类的口感,虽然听服务员介绍过也还分不太清,只记住了竹荪——有着特别的网状外形,咬起来脆嫩。
桌中央的那口锅上依然热气缭绕,我感觉鼻子上冒出了汗。
我用纸巾擦了擦脸,继续问她:“你怎么想到一个人来拍照的?”
今天下午,独自到工作室的只有我们两个。
她挑了下眉,反问:“那你呢?”
“本来是想和另一个人来的,”我耸耸肩,接着摇头,“没机会了。”我才无所谓面子,分手的事每对别人提一次,心里的难受就少几分,虽然起始数值也不见得多高。
她听后沉默了一瞬,又望着我:“我也一样。”
也什么……噢,也是被人甩了独自过来的啊!那我们还真是难姐难妹,说不定会有不少共同语言呢。
但是更深入的,前任是什么样的人啊,为什么分手啊……诸如此类的隐私话题完全没涉及,更别提嚼前任的舌根了。
话说回来,和我拍照时的“对视”,那些与情侣相仿的姿势,会让她想起前任吗?
我一愣,接着轻拍两下脸。怎么可能啊……反正我是没想到贺永年。那个混蛋拍拍屁股跑了别人还觉得是我对不起他,凭什么要我一直记得?
大理的气温比香格里拉高出几度,加上我们吃的东西太热,容易发汗,我感觉发根有些湿润。
“你会喝酒吗?”她问完补充,“啤酒。”
啤酒有什么会不会的,烈性酒我都能喝个两杯。
“会啊。”
她叫了瓶酒。啤酒刚从冰箱里拿出来,外壁上一层水珠。她倒了两杯酒,晃了下自己手中的那杯,嘴角一弯:“祝我们旅途愉快。”
我和她碰杯,听到耳边玻璃碰撞的清脆,突然心情大好。
云南偏西,和北京时间有差,夜幕降得晚。我们吃完晚饭,没再坐车,走回旅店,天还大亮着。
一进房间,我就接到了妈妈的电话。她问我为什么不和她联系。
我想说我快三十了,两天不打电话丢不了,还是把话咽下去。算了,或许她确实出于担心吧,年轻的女儿一个人在外面,也不是没有发生意外的可能。其实她同意我一人外出,我已经很感激了。
“忘了,我挺好的。”
她念叨了几句,大致说我这个人脾气倔、不像别人家的孩子省心,期间向我下达指示:“回来就收收心吧。”
收什么心?好好相亲,找个好人家嫁了?八成是这个意思。迟来的醉意泛涌,我有点头晕,不想多说。她又说了什么,我一律以“嗯”作答。
放下手机,我向身后的床上一躺,真想就这样睡过去,但还没有洗澡。
这个时候,有人敲我的门。我以为是民宿的人,直接过去开了。门外站着的却是刚才一同用餐的丛海粟。
“我给你发了微信,”她笑着举起手机,“你可能没看见。”
我想起刚才的电话,“不好意思,在打电话。”
“没什么事,”她接着说,“我就想问问你明天上午有安排吗?”
“上午?”我琢磨了一下,“没有,应该就在附近转转吧。”我喜欢洱海周边的环境,不一定非要去什么景点。
“要不要一起去骑车?”
吃饭的时候,我无意间说过“如果碰上就可以一块转转了”,她可能记得这句话,竟然真的向我提出邀约。
“当然,”她倚在门边,长发垂落双肩,“你如果更愿意一个人就算了。”
“我和你一起吧。”几乎是下意识的回答。我好像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个多出来的“旅伴”。
她也不多话,后背离开门框,朝我挥了挥手,“那明天见。”
“明天见。”我重新关上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