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宋归声果然守信,第三日上,又托小二捎来一封信,约识春羽仙楼相见。识春一面笑哪有人大白天喝酒,一面爽快应约。郑螭见她这般急不可待,越发困惑不解:“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谈的?她要见你是她的事,怎地你倒兴头上了。”识春却只是笑:“三娘子之事已了,我的事却还没了,我自有我的话要问她。”至于所为何事,要问何话,却是一句也不肯再说了。
此时不过辰时初刻,不论饮酒用饭皆未到时候,羽仙楼中只零星坐着几个人。识春立在门口远远一望,只一眼便瞧见宋归声身影,一袭天青色衣衫,于大堂正中孑然独坐,倒不须她费神去寻,便即一笑,边高声招呼着小二上酒,边拍剑落座。
宋归声本侧对着她,未见其人便已闻其声,听她开口便要二斤清风醉,不禁变了脸色。识春见她虽一语未发,想法却全写在脸上,又见桌上竟只有半壶茶,另外半壶显然早入了宋归声腹中,忍不住调笑道:“既是江湖儿女,便该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才算潇洒痛快!宋女侠想必也不是第一天混江湖,一杯酒的量总该有吧?”
宋归声面上一红,道:“虽比不得识春姑娘海量,几杯倒是无妨。只是正事未谈,岂敢饮酒放纵?”识春摇头晃脑道:“非也非也,正所谓‘酒酣胸胆尚开张’,喝酒本就是为助兴,兴致高昂了,心胸开阔了,才好谈正事。什么‘饮酒误事’一类的说辞,不过是心怀鬼胎的‘一杯倒’胡编乱造出来自欺欺人罢了。真英雄真侠客莫说千杯不倒,便是当真酒醉吐真言,又如何?心中无愧,自然无惧。”
宋归声听她这话无理时似有理,有理时又似无理,一时竟无话来辩。识春哪里管她如何作想,早将她面前酒碗满上,自己却捧起酒坛笑道:“你若是不喝,便是诚意不足,诚意不足之人,我又为何要和你谈正事?”这却是当真有理了。宋归声无奈,只得与她以酒碗碰酒坛,仰头饮尽碗中酒,翻转酒碗,亮出碗底,道:“如此可还算有诚意?”
识春见她果真一滴不剩,方点了头笑道:“虽不足十分诚意,也算有个三五分了。只是不知你还有什么正事要和我谈?此事已了,莫不是来找我算旧账的?”她分明自己另有图谋,却要先发制人,并不主动表明来意。宋归声自不会多想,忙辩白道:“识春姑娘原也是无辜受累,纵使真要论责,岑掌门、阮女侠与我,各担其责,又与识春姑娘何干?”
识春半坛酒下肚,兴致正到浓时,便乘兴追问:“好个‘各担其责’!各担何责,倒是愿闻其详。”
同历此事,宋归声早将她作自己人看待,并无扭捏藏私之念,识春有此一问,她便坦率相对。
“不论是何缘故,岑掌门残害同门一事为真,此事也因此而起;阮女侠虽为他人复仇,事出有因,但毕竟假借救人之名害人性命;至于我……”宋归声顿了顿,面露惭色,“正如那日识春姑娘所言,虽出自好心,但识人不清,认事不明,贸然许诺,食言而肥,此事虽与我无关,落得这般结果却难辞其咎。若我早些发觉此事真相,早一步阻拦,岑掌门或许不会当日暴亡,阮女侠或许不会造下杀孽,心如死灰,四荒派两位少侠或许不会横遭丧师之痛。如今后悔也是无用,唯有将此事恶果铭刻于心,时时警醒,莫要再冲动行事,因好意而生大祸。”
识春听她字字句句掷地有声,近乎不假思索,显然早在腹中酝酿许久,又听她条理分明,论及自身之过亦毫无避讳,侃侃直言,更是不禁高看她一眼。识春端起酒坛,为宋归声斟满酒,笑盈盈道:“宋女侠果然大气,我识春敬你!”宋归声措手不及,忙端酒接下她这一敬。一碗酒饮尽,她面上已带了三分酡红,却又听识春道:“你说的这三责,我倒是另有看法,只是怕冒犯了你。”
宋归声微怔,忙道:“怎会!还请识春姑娘指教。”
识春自筷筒中抽出一双筷子,挽了个剑花,反手敲向面前的酒坛。只听得一声脆响,宋归声心神一震,心知她这一敲看似寻常,却是用上了七八成内力,响声有尽而余音无绝。好在大堂内此时仅剩她二人,并无搅扰他人之忧。识春又敲了几下酒坛,却是意态闲闲,倒不像着意如此,而是兴之所至,敲来取乐。宋归声不知她是何用意,便也只听着。半晌,方听她道:“依我看,你这三责中,却有三错。”
“第一错,杀人者偿命,自古如此,三娘子所杀之人乃是旧日仇人,为的也是报当日之仇,合情合理,并不曾枉害无辜,便是害人性命,也是天经地义,如何能算她之过?至于‘假借救人之名’,非常事用非常手段,又有何不可?何况便是她不曾用针催毒,岑纪风也没几日可活,总归逃不过一个死字,既是如此,她便是有所欺瞒,也与未曾欺瞒无异,又何必追究她欺瞒之事?”
宋归声张口欲辩,却被识春一敲打断,偏过头笑道:“你急什么,我还没说完,宋女侠就是这般守礼的么?”
宋归声只得暂且闭口不言,听她细述后两错。
识春道:“这第二错么……依你所说,此事既与你无关,轻信他人也是因三娘子欺瞒在先,你又何必自责?倒是你该去向三娘子问责才对。前后矛盾,不成道理,便是第二错了。”
“最后一错,依我看,此事自岑寂风杀害师妹那日起,便注定有此结果,不论牵涉其中的是你是我,抑或是旁人,都于这结果无半分更改。岑纪风杀人必得偿命,三娘子爱纪卓至深必以复仇为念,皆是显而易见之事,有因便有果,有仇便有报,世事向来如此,你我不过是局外人,又如何能转圜?即便这一次你侥幸拦下三娘子,又请来公孙岐救活岑纪风,只要三娘子一日不死,岑纪风便一日有性命之忧,若要破局,唯有三娘子不在人世。可你既这般看重人命,又如何会下得去手?”
这番话,识春三日前送别三娘子时便依稀有所感,却始终想不透彻,直至今日听宋归声将“三责”一一道来,才恍惚间抓住了关窍。虽不成章法,却是她心中真实所想,未有半分虚妄。
是非曲直,她过去不曾深思,如今却想辨个明白。只是同历此事者,三娘子早已离去,郑螭向来不在意对错,算来算去,竟只剩下宋归声。今日识春来赴此约,亦是想要借宋归声之力,解己之惑。
眼见宋归声涨红了脸,似是有话要说,识春心中暗喜,却不动声色,只浅笑道:“我的话说完了,不知宋女侠有何高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