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殷停十三岁,丧门星。
这话非是冤他,只说他那出生时日便不好,四月初五清明节,阴气甚重。据接生的稳婆说,殷娘子四月初四卯时便胎气发动,可孩子死活生不出来,足足折腾了殷娘子一天一夜,隔日夜里丑时,孩子这才呱呱坠地。
呱呱两个字用得不好,这婴儿出生时一声未曾哭过,那场景分外吊诡。
他睁着双黑黢黢的眼睛,黏着湿热的羊水滑落在血腥泥泞的床榻间,无论怎么拍打他就是一声不哭。
稳婆急了,生怕这婴儿是个天残聋哑,抱在怀里用力拍打他的屁股。
他一声不吭,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稳婆看。
稳婆被盯得遍体发寒,谁知接下来,婴儿却又发生了件更令人惊骇欲绝的事。只见他张开嘴,说了句,
——肏!
殷停咒骂一声,拧着眉抬起自己的腿打量,草鞋鞋底正黏着坨新鲜出炉的狗屎,黄澄澄,黏糊糊,恶臭难闻。
他嫌恶地放下腿,在野草上蹭擦,嘴里嘟囔,“哪来的野狗,屎拉在路中间。”
粗略擦擦狗屎,野草小径间,殷停看准个方向,挎着竹篮一头扎了进去。
夏日日头火辣,野草中藏着许多蚊虫,咬得殷停浑身大包,汗水再往上一淌,那滋味更是了不得。
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他才擦着额头上的汗水,灰头土脸的从草堆里钻了出来。
视线骤然开阔,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涂滩,边上孤零零落着三座孤坟。
黄泥包的坟,烂木头立的碑,时间久了,木头上写的生卒年月出生籍贯已经模糊。
殷停站在最左边的坟包边上,掀开竹篮上盖着的黄油,取出一个坑洼的铜盆放在中间地上,接着拿出九柱细香用火信子点燃,三座坟前各插三柱。
他盘坐在地上,一张一张往铜盆里放黄纸,嘴里絮絮叨叨,
“亲娘嘞,您在地下千万别怨我,我相信您是个明事理的,不会信那些天煞孤星的劳什子鬼话,不然当初我刚出生,老虔婆要摔死我,您也不会拼死阻拦是不?”
殷停的亲娘死得早,在他出生的第三天。第三日清晨,她滴水未进,躺在榻上奄奄一息。但在殷老婆子即将摔死他时,她却回光返照般的来了力气,抢过他来死命抱着不撒手,还让他爹当着她的面发誓,一定会好生将儿子养大。
由于亲娘的抗争,当初小小的婴儿活了下来。
两年后,殷老婆子死于一场风寒,又是两年,殷停的父亲在暴雨天里失足掉进河里,人被捞出来已是隔天傍晚。
殷家人死得只剩殷停的祖父和他大哥。
自此殷停天煞孤星的名头坐实了,克父克母,连祖母都克死了。这些是街坊邻里的原话,他们将殷停视作臭狗屎,莫说沾染了,便是隔着十里地闻着味儿也能呕出来。
殷停却不赞同这些话,他娘死于难产后的血崩,孕妇产子本就是危险无比的事,不啻鬼门关前走一遭,更不用说在卫生医疗条件落后的古代了。
但他却打心底里感激生母,倘若不是她用命将他生下来,现在也没有殷停了。
至于殷老婆子,他至今都记得祖父为了省钱不肯给祖母请郎中的情形——他坐在门槛外的三脚凳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抽着用树皮卷成的干烟,略慢却口齿清晰地说:“那就不治了。”
吐出口白烟,他平静的五官突然纠结在一起,愤怒地看向幼小的殷停,说:“都是你克死人!丧门星!”
杀死殷婆子的人不是风寒,更不是殷停,是她的丈夫。
殷停父亲的死就更谈不上克不克了,那是一场意外。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向来沉默寡言老实本分的他会在一个暴雨天离开家,第二天从河里飘起来。
袅袅青烟尽,铜盆里的火熄灭了,残留一堆燃烧后的黑灰。殷停呆坐着没动,日头逐渐西斜,被炙烤得热辣的大地散去余温。
殷停回神,手撑着地面站起身,拍干净沾上的草屑和黑灰,站在原地等待没知觉的小腿血液流通。
他走到殷娘子的坟边上,认真又细致地清理干净坟上长的杂草,扯着衣衫擦干净木牌上的蛛网,手掌摩挲模糊的字迹,从竹篮里拿出木炭,重新写了三个字——殷方氏。
顿了顿他又把三个字擦了,认真地写上,方青禾。
接下来,他如法炮制地清理了旁边殷父的坟包,到殷婆子的坟包时,待看清坟后的光景,他忍不住失声大叫,“哪个王八蛋干的!”
只见坟包背后被扒拉开了一个小洞,趴在地上察看还能看见残留的狗爪印。
想必是周围的野狗扒开坟把里面的骨头叼走了。
殷停又掉过头去检查另外两座坟包,都没问题。
他转回殷婆子的坟,搬来大石头把洞堵上,挖来新土把坟包压严实,他边干活边说:“老婆子你后悔不?当时要把我摔死了,现在再没人给你修坟了。”
说着说着他又沉默了,老婆子指不定在哪只畜生肚子里呢,对着坟包说话她也听不见。
这一折腾,天色已近黑,殷停不想再耽搁,最后抱来荆棘条围在三座坟包上,挎着竹篮离开了。
殷停家住在五里地外的松阳县,家里是做死人生意的,嗐!这行当也晦气!
等到松阳县,天色已经黑透了。
殷停发现路边告示栏上贴着新的公文,他吹燃火信子,借着光,粗略看去。
由于经常随祖父出冥事,他很认得些字。
原是官府发的征兵公文,说是北边又打仗了,形势不利我军,召集十六岁男丁报效家国,明日五更天十六岁以上五旬以下的男丁校场集合。
殷停摩挲着下巴寻思,姜国官府向来报喜不报忧,最爱夸夸其谈给百姓画大饼,今次公文上居然出现了不利的字眼,看来前线战况已经一败涂地了。
说是征兵,不过是选填尸坑的炮灰。
想着想着,殷停一阵窃喜,心道,“幸好我才十三。”
忽然间他面色大变,吹灭火信子,大步流星往殷家赶,他是才十三,称不上男丁,可他大哥殷忠已经十七了啊!
大哥与他一母同胞,待他尚算不错,在周遭全是白眼的世界里,这点不错已算是难能可贵的好了。
殷记寿喜店在燕子口乌鸡子巷,他专挑小道近路走,不一会儿就快到了。
路过附近的一户人家时,隐隐约约他听见屋子里传来的谈话声。
“不哭也不闹……刚出生就会说话……”
“睁着眼睛出生……”
“克死一家人的丧门星。”
殷停本就心急如焚,一听这话火气全上来了,重重一脚踹在人家门板上,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一声“吱呀”。
他故意吆喝着嗓子大声嚷嚷:“丧门星来你家喽!”
屋子里的悄话声顿时荡然无存。
殷停重重一口唾沫吐在门板上,又高声道:“丧门星在你家门口吐口水喽!”
黑暗的屋子里亮起烛火,殷停听见了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和男人的叫骂声。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跑,边跑边喊:“你才是丧门星,你全家都是丧门星。”
倘若殷停能像一个正常的孩子那样出生,人生头一桩大事是闭着眼睛哇哇啼哭,不发出那一声振聋发聩的国骂,那想必家里后来发生的诸多意外都不会和他有干系。
好事人可能会说,殷家常年做死人买卖,阴气重所以流年不利,也可能说是殷家祖上不积德,冤孽报应在后代身上了,但绝不会有人说幼年丧父丧母的可怜孩子是丧门星。
可是谁他妈能想到,悔不当初啊!
闭眼前还在公司里加班,睁眼后就被个三角眼,高颧骨的婆子狠打屁股,这谁能忍住!
殷停脚步不停很快来到寿材店门口,此时店已经落了板,门口挂的两只红灯笼也早熄了,这是应该的,从没人会为他留一盏灯。
他绕了一圈,来到后墙的狗洞,顺着爬了进去,随后一骨碌来到店后一家人的居所。
四周静悄悄的,他先进到和大哥共同的房间察看,里面没人,大哥还没回来。
殷停觉得古怪,大哥虽说在城里木工铺做学徒,一年里仅有几次回来,但出了征兵这样的大事,他怎可能不回来?
悄悄掩上门,他蹑手蹑脚地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终于在靠近堆放棺木的偏房听见了交谈的声音。
他心中狐疑更甚,在自家里说话怎么不点油灯,还特特跑到偏房。
殷停直觉他们交谈的事情和自己有关,于是贴着墙根靠近,猫着身子将耳贴在墙上,屏息听里面的人说话。
有道声音略年轻,语气听起来很急,正是大哥。
“阿爷,明天征兵孙儿也在范畴中,可那当兵怎去的!您给孙儿些铜钱,让孙儿走吧,您难道忍心看孙儿去送死吗!”
听墙角的殷停也发急,心说,这可是个馊主意,去当兵好歹还能活几天,但当逃兵若是被抓到了,那就是立死!
听不下去的殷停打算推门进去,叫大哥打消不靠谱的想法。
然而还不等他站直身体,便听祖父拿着他独特的缓慢沙哑的腔调,说道:“让殷停去。”
殷停如遭雷击,四肢百骸一阵发冷。
屋里很长一段时间没人说话,久到殷停产生了大哥不会同意的可笑期待。
良久后,大哥终于开口:“可他的年龄,阿爷有什么法子?”声音听起来甚至有些如释重负。
“左不过舍些银钱疏络,各家出一个男儿,把那丧门星送走也算了了,不会有人说什么。”
这句丧门星成功唤醒殷停,他的眼神由不敢置信转的伤心转为坚定,他暗暗咬牙,心说,你们做初一我做十五,既要把人往死路上逼,就别怪我不仁不义!
或许是早对家人的绝情有所预感,殷停暗自记下了钱箱和钥匙的位置,门前往左数第三片瓦片下放着钥匙,钱箱则放在祖父房中正西位置的佛龛暗格里。
趁着两人还在说话,殷停溜进房中,直奔佛龛。
龛中供着一尊明水法王像,生得青面獠牙三头六臂,瞧着不像正经路子的法王。
许是因为古怪造型,殷停每每见到这尊法王像都觉得心底发毛。
在松阳县一带,几乎家家户户都供明水法王像,每年还有专门的两次酬神庙会。
小心拿来木雕像,殷停拧开暗格,取出钱箱打开,把里面的铜钱全塞进了怀里,又摸了几块碎银子,最后往钱箱里装进石子,掂了掂重量差不离,重新放回暗格。
他回房里拿了两件衣裳,把铜钱银子并几件短上衣包在布里,挎在肩膀上,顺着狗洞爬了出去。
瘦小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
殷停突然懂了一件事,尚算好就是尚算好,无论周围其他人如何薄待自己,尚算好也变不成珍贵的好。
大哥是人,自己也是人,他为了活,自己也为了活。都是为了活,便谈不上怨恨。他不会去想大哥和祖父,不会怨恨他们,但倘若他们要来恨他怨他,抱歉,通通反弹!
殷停最后去了涂滩,跪倒在他亲娘面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鼻尖贴着磕绊地面说,
“我走了,再不回来,您别被狗叼去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