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景逸出门时,恰好碰见了刚停好车的景淳。景淳没有马上进家门,点了根烟站在院子里,仰头去看刚爬藤的葡萄架。藤还很秃,冒出一星半点的绿。
景逸喊了声哥,走过他身边,正要推开院门,他突然叫住了对方问,去哪儿。
景逸停了一下,身子却没转过来说,出去办点儿事。
景淳扫了眼对方鼓鼓囊囊的背包,吐了口烟,然后说:“别忘了,晚点得去接爸爸出院。”
“知道了。”景逸应。
“那你是待会儿回来跟我一块去,还是你自己去医……”
景逸打断他,语气和背影都不太耐烦,“知道了,知道了,你放心我肯定会去的。”
没给他开口机会,景逸就脚步很急地走了出去。
景淳无奈,望着院门,深深抽了几口烟。
坐上地铁,景逸开始发信息,告诉对方自己被耽搁了,会晚一些到。那边回复得很快,没有埋怨,回他没事。
景逸感到轻松了些,在心里感慨,这回的客户果然是个爽快人,从咨询到下单付款,毫不墨迹,沟通也是无比顺畅。
其实,景逸是不想亲自面交的,但这位客人礼貌告知了收货不便的困难,期望面交。他转念想了想,最终破例答应了。
从前年辞职以来,景逸一直都处在一种相对自由的状态,父母对他的决定一向淡然,并不过分干涉。他自己还有些存款傍身,所以并不急着去找下一份工作。
去年年末,他以记录的目的开通了个账号,很稀松平常地发布着自己的手办改娃作品。谁都没料到,其中有一款改娃,被平台很偶然地推上首页,一夜之间就成为了话题娃,吸引了不少同好。从那会儿,便有不少人发来私信,想找他专门定制改娃。他原本只是随心所欲地发展爱好,根本没想过因此获益盈利,但问得人多了,其中不乏有阔佬一上来就开出高价,定力自然而然就动摇了,也算人之常情。
景逸只短暂犹豫了一阵,就开始了“接活生涯”。他接单规矩严格,主要是精力有限,从设计到重塑造型,改涂外表,只能亲力亲为。他对娃的雕琢精益求精,常常打磨细节都要用上十天半月,这番操作,确实印证了好东西绝不是一蹴而就的。树大招风,小范围有了知名度后,网上时不时就有谣言散布,认为他实在傲慢,对于客户爱搭不理,且审美强势,不接受二次改稿,定制娃的排期更是凤毛麟角。好在风言风语并不影响他的创作热情,老实说,他也根本不在乎外界的看法。
见面地点在一座综合购物商场内,偏僻且人流少。景逸和客户约在一家潮玩店门口见面。好巧不巧,平常都没人,这时竟然还有几个人,三三两两聚在店门口摇盒。景逸这才想起来,今天应该是某个当红大IP的新品发售日。
他停下,没走近,给对方发信息说,自己到了。对面一向回复很快,可这次,等了好几分钟,没应。有点奇怪,但不妨碍景逸还有耐心,仍继续发消息,告诉对方自己正站在哪儿。哪知,消息过去,又沉了,这一沉差不多有上十分钟,向潮玩店聚拢的年轻人又多了些,一边摇盒,一边发出阵阵兴奋或哀叹。
景逸渐渐烦躁起来。
他硬着头皮走向店门口,试图找一找那位忽然“失联”的客人。
“隐藏,隐藏!”惊呼猛地炸开。
“哇,真的假的!”
几个年轻的声音提得更高,“这也是?要不要买?”
景逸本想避着热闹,却被“隐藏”二字勾起了好奇心。
他不动声色地移过去,看见一个男人被簇在最中间,好认真地挑选着盲盒。先是捏一捏,感受手感,再娴熟地上下左右摇起来,仿佛有一套专业流程似的。
“就这个,没错,你要的。”大概是戴着口罩原因,男人声音很低,把手中盲盒递了出去。
“真的?”接过盲盒的女孩半信半疑,却还是道了声谢,拿去柜台付款了。
结完账,她迫不及待地边拆盒,摸出身份卡后,几乎乐不可支。
无需任何语言,就能判断出,女孩很是满意。她又折回到男人身边,再次道谢,半带调侃半带佩服地叫对方为“盲盒侠”。
景逸平静地盯着男人,而后视线移到旁边店员脸上,表情可谓精彩纷呈。毕竟,换个角度不难理解,男人这摸盒的熟练手法,还挺像那种新冒出来,却未跟店员打点好关系的黄牛。可他又挺无私的,似乎没想占什么便宜,替这些人摸出来的盒,均是二手市场溢价高的热款,就这么大大方方让了出去。
景逸想,这位可能是大神为了练手感,顺便做“慈善”,要不然就是实在闲得发慌。
这时,男人看了眼手机,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似的,飞快摁着屏幕,然后将手机贴在耳边,退到一隅。
与此同时,景逸的微信电话响了。
他心里忽然有了预感。按下接听绿键,“不好意思……”低沉男声传出,和刚刚听到的如出一辙。
景逸走到男人身后,轻拍了下他肩膀,“这儿呢。”
男人恍然转身,解释,“对不起对不起,我刚刚等你等得无聊,就帮人抽盒,太投入了,忘记看手机……”
可话到一半,他却不说了,只是有些呆滞地盯着景逸。
景逸知道自己有些特别,蓄过肩长发,穿着中性,个头在男性里绝不算高,如果不出声,光凭看脸,的确难断定他究竟是男是女。况且,现在人人都戴着口罩出行,难度更大。
于他而言,也并不是第一次这样被目光锁住。这些目光,没有绝对的好坏,大部分是出于惊诧,或许有那么一小部分会难以言喻,只要不过分,他就能承受。
他不想再耽搁,为了能够尽快结束这场面交,直奔主题。
“东西都在这儿了,你检查一下。”景逸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略有份量的纸袋,递给男人,“没问题的话,就把尾款付了吧。”
“好好……”男人似乎敛回了些神思,眨了几下眼睛,把目光拖回,不再黏着他。
男人站着不动,拆开了包装,小心翼翼将娃取出来,举到眼前端详,慢动作似的开始验娃。他一边看,一边来几句乏善可陈的赞美,以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今天阿苗和透明马联名的新款发了,我觉得实物比路透好看不少,你不打算抽吗?还是准备直接网上收?”
景逸象征性地点点头,“嗯……我准备去官网端盒。”
“对哦,端盒还是有机会抽到隐藏的。”
也许是自我意识过剩,但景逸总觉得男人边讲话边在拿眼珠偷偷打量他。他不怕被人盯,只是厌烦不那么光明磊落的小动作。
他开始不耐烦了,两手交叉得更紧,矜持地抱在胸前。没见面前的好印象差不都耗光了,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钱货两讫,赶紧走人。
终于,男人将娃重新收好。
“怎么样?没什么问题吧。”景逸尽量让语气显得淡定。
“可以可以,”男人挑了挑眉,口罩下的脸应该在笑,“微信收尾款?还是——”
“就微信吧。”景逸飞快回。
“行,”男人点了两下手机,“收吧。”
景逸点了收款转身,没有丝毫留恋的样子。
“等等——”男人叫住景逸。
景逸本来松了口气,一下子又被提了起来。他条件反射地回头,蹙眉,用眼神问“怎么了”。
“我之前看别人买你的改娃开箱,里面有一款可以给娃戴的钩针小帽子,但我刚刚找了下,没找到……是你忘记了吗?还是那只是赠品,对不同客户有不同的……”他故意停顿,像是在等景逸的解释。
“你没找到?”
男人点点头。
“那我可能没放吧。”景逸回答得倒是理直气壮。
“是不小心忘记了?”男人摸了下鼻尖,视线有点重地碾了过来,“还是……就我没有呀。”
景逸虽然被看得不太舒服,但思路还是挺清晰,“我跟你确认订单内容时,就算赠品,也没写有这款帽子吧。”
男人凑近了点儿,抿抿唇,没吱声。景逸蓦地发现,对方的刘海把一双很惊人的眼睛藏了起来。
这让景逸无端忐忑了一瞬,但他很快就恢复冷静,“既然没写,那就不是必需给的。”
男人干巴巴笑了几声,好像还想“申辩”两句。突然,手机铃声响起,俩人均是一愣。
“不接吗?”景逸率先打破“对峙”。
男人扫了眼屏幕,用不知哪儿来的自信,对他要求道:“你等我五分钟,这个电话我得接一下。”
景逸从不受人指挥,更何况跟这人才第一次见面,对方也没立场对他居高临下。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他莫名其妙,可男人已经当着他面接起电话 并“喂”了一声。
趁着男人背过身讲电话功夫,景逸朝对方翻了个大白眼,然后环顾了下四周,头也不回地跑向了出口。
陶孟青就转了个身,刚刚还杵在面前的人,眨眼就消失了,国骂脱口而出。
对面的邱灵灵本来讲工作讲到一半,懵了两秒问:“青哥,怎么了?”
陶孟青叹了口气,“没什么……啊,刚刚不是针对你,不是骂你的。”
“知道, 没事,你东西拿到了吗?是不顺利吗?要不然我跟你再约个时间,找人帮你拿?”
“不用,拿到了,”陶孟青眯了眯眼,默了片刻说,“灵灵,我看见他了,这是第一次,我可以……”
邱灵灵警觉地反问:“谁?”
陶孟青又沉默了起来,像把话自己吞掉了。
景逸还在去医院途中,景淳的微信语音就追了过来。他懒得点开,直接转文字。
景淳说出院手续办好了,让他到了直接上十三楼内分泌科1205室,爸爸已经收拾好了。
景逸回了个好。
景淳又发过来一条说,公司有急事,他得回去加班,不能陪着等了,要他尽量快点。
景逸忽然觉得有些泄气,没回,直接按黑了屏幕。
今天的十三楼不如送景立诚住院那天嘈杂,走廊上的移动病床搬走了,接连着几间房里都有空病床。
景逸跟护士站的护士打了声招呼,就进了病房。
景立诚已经换好了衣服坐在床边,床上放着一个黑色旅行袋,还有用红色塑料袋打包好的脸盆衣架。
“爸爸。”景逸喊他。
景立诚听见他的声音,从板凳上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景逸过去搀他,他挡了一下说:“还能走呢,你别管我,帮我把东西拎好就行了。”
景逸有些迟疑。景立诚也没顾他的反应,只是一门心思向隔壁床的病友道别。他没辙,木然地提着景立诚的物品,先对方一步,走到病房门口。
景立诚虽然身子骨看起来老态龙钟,嗓门却没弱下去。景逸尴尬不已地听着他向别人介绍自己,无非就是那么几个标签,法国留学,老来得子,大厂工作过去式。旁人听后,给点儿唏嘘,再给点儿羡慕,很难说哪一种是更为礼貌的虚伪。
“爸爸,叫的车快到了,我们得下楼了。”景逸忍不住提醒他。
景立诚好好好几声,冲儿子一笑,慢慢走了过去。
进电梯后,景逸没憋住,抱怨道:“以后能不能少跟别人说我的事?”
“为什么?”景立诚嘴角一翘,眼角的皱纹都被挤深了些,“我说我的,又不影响你……再说了,我又没吹牛,说得难道是假的?”
景逸皱了皱鼻子,嘀咕了一句,“可拉倒吧。”
“什么,你刚刚说了什么?”景立诚故意装傻。
景逸撇撇嘴,掉头去看别处。
“你这脾气啊,跟你妈真像………”
既然谈到了梅玉杰女士,景逸本能地又接上了话,“她说她这周四回来,大哥应该会去接她。”
“挺好。”景立诚笑得很真诚,颇带炫耀道,“你妈昨天还给我发了她们这回出去比赛的照片,这次妆化得比上次好多了,别说,我还真能看出来点儿美来了。”
景逸也跟着笑,“她几时有不美的啊?”
折腾到家,景立诚站在门口还没来得及拖鞋,就开始“小宝小宝”的叫。
景逸习以为常,帮他拿了张换鞋的矮凳后,就去卫生间把景立诚的脏衣服从旅行袋里掏出来,丢进洗衣机。
“小宝这几天乖不乖啊?有没有好好吃饭啊?有没有想爸爸——”
景逸听见沓沓的脚步声,而后伴随着欢愉的狗吠声回答了他。
“爸爸,饿吗?”景逸收拾完,走出卫生间,关心地问,“要不要吃点什么?”景立诚因为糖尿病的关系,每次都是少吃多餐,这样就饿得快,可他又不能受饿,一受饿就容易心慌气短。
“不用。”景立诚朝他摆手,全神贯注地与狗互动。小宝是条矫健的比格成犬,此时正哼哼唧唧地把脑袋直往景立诚掌心里钻。
景逸安静地看着这一人一狗,画风还挺和谐。
家里只有父子俩,晚餐就吃得简单了些。饭后,景立诚抱着收音机去到院子里,邻居听到动静,从矮墙另一边探过头来,和他闲聊。
景逸回房,开始拆堆在书桌下的包裹。大部分是他新买的毛线团,还有钩针。除了改娃外,平常另一大爱好就是钩针活了。
今天面交的那位客人,想要的就是他以前钩的一款小帽子。
那是款很特别的兽耳帽,耳尖两簇毛,又茸又娇俏,是仿照猞猁耳钩的。
关于为何开始玩钩针,他已经记不太清缘由了。反正刚入门那会儿,景淳和伍嘉禾恰好在备孕,他便打算钩双婴儿鞋,送给夫妻俩。就当他快要完成作品时,景淳有一天回到家,向大伙通知,俩人放弃要孩子了。原来,伍嘉禾的卵巢功能有缺陷,身体条件不允许,即使做试管,怀上的机会也十分渺茫。直白点,就是折腾了,也是人财两空。
景逸只记得那天,一向要强的梅玉杰女士在送景淳出门时,忍不住落泪了。她垂头丧气地抱着臂,喃喃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啊”。
景淳主动抱了她一下,反过来安慰她道:“妈,只要我跟嘉禾还好好的,不就行了吗?”
梅玉杰表情复杂地盯着大儿子,隔了好一会儿,才装作理解地苦笑了下。
待最后一抹夕阳完全消失,小宝立刻在楼下叫唤了起来,它聪明得很,每天定点定时提醒人,得去遛它了。
景逸和景立诚打了声招呼,牵狗出门。小宝扭着屁股,走在他前面,一路上东嗅嗅西嗅嗅。
小宝找准称心的位置,摆好姿势,解决得很顺畅,然后神气活现地朝景逸叫。景逸叹了口气,勤恳地捡起屎。折返回家路上,他碰到了景淳。
景淳站在刚亮起的路灯下,朝他笑了笑,像是特地在等他似的。
“吃饭了吗?”景淳问。
“吃了,你呢?”
“在公司点的外卖。”
兄弟俩一下子都没了话。
“小宝遛完了吗?”景淳边说边蹲下身,狗很配合,吐着舌头快活地凑到他面前,等待抚摸。
“嗯。”
景淳拨弄小宝的耳朵,斜睨了景逸一眼,“怎么了,愁眉苦脸的?跟爸爸吵架了?”
景逸拉紧狗绳,“没。”
景淳站起来,学他垮脸,“我感觉你今天不太开心啊,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你………”景逸顿了下,欲言又止。
景淳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
“最近为什么老回来住?”
景淳点了支烟,笑笑,“这也是我家啊,有什么规定不能回来住吗?”
景逸单刀直入,“你跟嘉禾姐闹矛盾了?你在这儿快住一周了,她都没来找你,这样没关系吗?”
景淳夹烟的手定在空中,默了片刻后,“我们最近……在考虑分居。”
“分居?”虽然是反问,但景逸并没有那么诧异,其实在景淳回答前,他心里隐隐就有了答案。
“嗯。”景淳又轻描淡写地笑了笑。
景逸觉得景淳在故作坚强,但他懒得戳破,更没有心思去八卦夫妻间的嫌隙。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互相又默契地移开了眼睛。同胞兄弟,无声胜有声。
本来正抱着半个西瓜在啃的景立诚,看见俩孩子进屋,立马不啃了。
景淳瞟见他遮遮掩掩的动作,好气又好笑,“爸,你少吃点儿甜的,这吃多了血糖一升高,脚再一肿,不就白住了趟院吗?”
景立诚一边“是是是”,一边给景逸使眼色。意思帮忙说几句好话。
景逸这次却站到了景淳这边,附和,“爸,你在家里一喊疼,要了命似的,那可是一天都不能忍的………”
见自己遭到“夹击”,景立诚瞬间来了脾气,放下西瓜,朝俩儿子开始吹鼻子瞪眼。
“行了行了,”景淳投降,“你爱吃吃吧,我以后不多嘴了,可以了吧?”
不知何时,小宝凑了过来,趁着没人注意,吧唧吧唧啃起地上剩的西瓜。父子仨忽地不吵了,面面相觑,盯着小宝把大半个西瓜干完。
洗完澡,景逸往楼上走。走到一半,他站住了。
景立诚没有去休息,正在客厅里看电视,尽管客厅灯光调得很暗,从景逸的角度,还是能看见屏幕——景立诚似乎在看过去录的家庭视频。
他看见稚嫩的自己出现在镜头中,由还身强力壮的景立诚带着去野营溯溪。无论是外出探险,还是在家休闲,日积月累的,景立诚教会了他许多生活常识,以及动手技能。
有人在他身后咳了两声。
“还不去睡啊。”景淳站在楼梯口阴影里问。
他往上走,走到与景淳并肩,“我们最后一次跟爸爸出远门,是什么时候了?敦煌那次吗?”
景淳一愣,没料到弟弟会问起这些。隔了一会儿,他不确定道:“我怎么记得是大理啊?”
“是吗?”景逸喃喃,声音越来越低,“可能我记错了吧……”
对话没再继续,俩人各怀心事地回了房间。有些事情,即使不宣于口,大家也能知道结局。他们现在能做的,只有调试自我,慢慢试着去接受。
景逸习惯性地点开手机,准备睡前看几话漫画。刚一打开app,微信消息就来了。是今天面交的那位客人发过来的。
这家伙,怎么有点阴魂不散那味。
可他还是点开了。
对方问,有人来联系你吗?他觉得莫名其妙,发了个问号。对方直接发过来语音。他看到就觉得心一梗,不太想听。
如果真有要紧事呢?景逸想,算了,还是听听看吧。
“这两天要是有陌生号码联系你,或者陌生人加你微信,你都拒绝……”
景逸有点懵,连打两个问号。
又是一条语音回答他,“我是以防万一,这些狗仔都跟苍蝇一样的,烦得很,特别没水准,我怕他们找到你,影响到你。你相信我就好,最近这段时间,不认识的一概不理会。”
狗仔?景逸抓住关键词,难道这位客人,大有来头?
他下意识点开微博,从热搜榜上寻找蛛丝马迹。
对了,别看微博。那边告诫他。
可惜已经晚了,景逸鬼使神差地点进了热搜第五,词条是#陶孟青盲盒侠#。
营销号发了一组九宫格,包裹严实的陶孟青被特地标了出来,前面连着三张,是他被人簇拥着在摇盲盒,后面六张,全是他和景逸互动的画面。
景逸有些无语,光凭这破照,值得上热搜吗?他看来看去,也没看出个惊世骇俗来。
他点开评论区,前排有不少人和他同样想法,留言“这上热搜的是什么鬼啊,抬走”。
他继续往下翻
——陶蔓前半辈子赚的钱,除了让太子带资进组,就是帮太子买热搜了吧?
——妈宝男就是这样的啦。
——我们不负重前行,太子怎么能出道呢。
——陶蔓前半生经济自由,现在倒贴儿子,这就是她硬捧的福报啦。
……
等等,陶蔓?!景逸终于觉出了丝不对劲。那家伙叫陶孟青?是家喻户晓大明星陶蔓的儿子?
不可置信。
景逸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他进入这个词条广场不停往下刷,发现除了小部分粉丝外,大多数人对陶孟青观感并不佳。
他浏览了会儿,就退出了微博,回给陶孟青:你被人骂得还挺惨。然后接了个拉布拉多生无可恋.jpg。
陶孟青握着手机半天,心里正忐忑地想,景逸是不是被他给弄懵了……结果来了这么一条短信。
他点开图片,对着那张丧气狗脸简直欲哭无泪。他打了一段字想解释,可犹豫了会儿,又删除了。这样反复几次后,仍未发出去一个字。
微信显示景逸那边正在输入。
——不早了,我要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陶孟青没回了,盯着手机发怔。
景逸知道他是谁了吗?如果知道了,这反应也过分镇定了吧?
唉,也不能这么自恋,要是对方真不关心娱乐圈,普通人不认识他,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敲门声响起,陶孟青这才回过神,起身去开门。
邱灵灵送夜宵来了,顺便跟他汇报辟谣的处理情况。陶孟青心不在焉地一边吃一边听。
“青哥,你今天去拿的是什么啊?”邱灵灵指了指搁在一旁的纸袋。
陶孟青咽下食物回:“今天抽的盲盒还有拿的改娃……”
这回答不免让邱灵灵想起陶孟青家中,顶天立地的一排排玻璃柜里,陈列了满满当当的手办。
“难得的休息时间啊,网上抽或者买不行吗,非得亲自摸啊?”她夸张地耸耸肩,“哥,你也太爱了吧。”
言下之意,如果他不坚持去线下,本可以避开今天这遭热搜。
舆论是把双刃剑,于他而言,更是无奈且无解,毕竟,从入行以来,他上过的热搜,就没什么好话。
如果接剧演了男一,就容易被人嘲,认为是带资进组,即使是普普通通毫无水花的网剧;如果上了综艺,他的一举一动,甚至某一句话,都极容易被人放大解读,认为他毫无自知之明。
骂归骂,可流量大于一切,黑红也是红,再说了,他还有唯一利器——脸。
无论圈外还是圈内,纵使对他能力百般质疑,但对他那张帅脸,倒没什么微词。
曾经有营销号做过一个关于星二代颜值的调查,他的投票就名列前茅。
陶孟青早就习惯了这种生态,自己也磨得有些“没皮没脸”了。
他没有反驳,淡淡一笑,“是啊。”
邱灵灵走后,陶孟青准备温习一下明天要拍的戏,可摊开剧本半天,注意力就是没法集中。他合上剧本,捏了捏眉心,叹了口气。
他把从景逸那里买来的娃拿了出来。这款的本体是一款热娃,脸和身型都像人类,可是耳朵和四肢全部拟兽化了,看起来既像猫又像虎。
景逸改得很巧妙。
——原来覆盖在娃脑袋的纯色光感漆,变成了珠光色,脸部保持哑光,将眼睛的妆容加固,这样在不同光线条件下,娃的质感会显得更加非凡;发型材质由实心变成了渐变透明,像流动的云朵。
陶孟青最为喜欢的是唇的修改,由单一的嘟嘟唇,变成了一个往下撇的状态,有点淡漠,有点不屑。娃娃就这么被注入了情绪。
这种感觉,跟她的创作者很像,不讨好谁,也不需要别人来讨好。
陶孟青又想起景逸的那双眼睛,似琥珀,瞅了他一眼。
正是这平淡的一眼,长久以来,他对同性无法认清面孔的状态,就这么瓦解了。他感到胸膛一阵暖,温热地扩向周身。
梅玉杰女士回来的那天,恰巧下雨。景逸早上出门遛狗,雨势忽然就大了。小宝没有排泄舒爽,不肯回家,景逸没辙,只得淋雨陪着狗。
中午在高铁站接到母亲时,他忍不住打起了喷嚏。
梅玉杰用手指点了下他脑门,“这么大人了,怎么都不会照顾自己啊。怎么我走没两天,你这就感冒了?”
他装傻地笑笑说没事。
梅玉杰与他并排坐进后座聊天,景淳开车,从后视镜里观察他,一路上不是在擦鼻涕,就是在打喷嚏,眼神充满了担心。梅玉杰埋怨又心疼地问,这怎么搞得还挺严重啊,吃药了吗。他拍了拍她的手背,宽慰道回家就吃。
一到家,梅玉杰连行李都没管,先急着去找药。景淳推着大箱小箱进屋,鞋也没脱,感觉放下东西就要走的样子。
梅玉杰找来药,倒了杯水,递给他,下巴一抬,催促他赶紧吃。他乖乖地服了药。
景淳见他吃完药,也松了口气,匆匆打了声招呼走了。
景立诚从厨房出来,第一眼看见的是妻子。他屁颠颠地迎过去,梅玉杰瞪他一眼,意思是孩子在呢,别没个正形。
景立诚老脸笑成一朵花,把妻子轻轻拉扯到餐桌前,“饿了吗?我做了你喜欢吃的酸菜鱼,趁热吃吧。”
吃饭时,梅玉杰聊起了这次比赛见闻,景立诚很认真地听着,不时插科打挥几句。景逸看着父母想,尽管常常拌嘴,可印象中真正吵架倒是一次也没有。夫妻几十年做到这份上,可谓模范了。
景逸不太饿,却还是陪着俩老吃完。他起身帮忙收拾碗筷,梅玉杰拦下他,要他回房休息。
药效似乎上来了,景逸觉得昏昏沉沉的。他抿了下嘴唇,挺干涩,然后擤了擤鼻子,放弃似的躺下,很快就睡了过去。
景逸是被一阵毛烘烘的响动弄醒的,他缓慢地睁眼,发觉小宝正在舔他的侧脸。他弹了下狗鼻子,狗呜呜几声退后了点,鼓着眼脑袋一歪,装无辜。
下床,走出房间,家里静悄悄的,俩老大概率是出去了。
景逸瞟了眼墙上的挂钟,下午四点。怪不得小宝来找他,吃零食的时间到了。
他去储存柜找冻干,零食袋划拉作响的声音,立刻就把小宝吸引了过来。
喂完狗,他习惯性地点开微信。艾随意约他后天见面,有重大事情要宣布。
随意是他的发小,也算他现在的半个代理人。
上小学那会儿,随意最崇拜的人就是梅玉杰,她练芭蕾舞,梅玉杰是她的启蒙老师。梅玉杰每天有穿不完的漂亮裙子,盘高高的发髻,露出修长洁白的脖子,气质惊人。她上课时严格,下课时温柔,还会开玩笑跟小孩们打成一片,刚柔并济,别说是小女孩,任何懂得欣赏美的,见着她,都会由衷赞叹。
五年级的一天,随意泪眼涟涟地看完电影《横空出世》后,决定放弃舞蹈,并向景逸宣布,立志当一名国防科学家。景逸那时也不懂什么是职业规划,但还是很认真地同她讨论,到底是去研究原子弹厉害还是氢弹厉害。两个小孩越聊越兴奋,遂产生了去大西北一探究竟的想法。心动不如行动,两人坐着公交到了火车站,在售票口买票时却遇见困难了。他们不清楚罗布泊在哪儿,所以也不知道自己的终点站到底是什么。售票员觉察出端倪,联系民警,把两个人原路送回了家。出走探险未遂而中道崩殂,自然被两家大人晓得了,但关于孩子的处理方式却不尽相同。艾随意屁股挨了顿揍后,变得绵软乖顺许多。景逸虽然没挨打,却被禁足了三个月,放学后哪儿都去不了。俩人偷偷摸摸靠电话联系,一边说着父母坏话,一边相互鼓励捱过“苦日子”。景逸“服刑完毕”,终于“解放”那天,随意特意等在他家门口,给他惊喜。那一天,随意请他去吃了顿麦当劳,而后宣布人生理想换了,这回,她想要当一名警察。后来长大了,景逸才明白,艾随意真是一个妙人,小小的身体里充满活力与干劲,从不曲意逢迎社会刻板标准。正是如此,才能把总是慢一拍的他,无意间推搡着一块往前走。
景逸按照地址赴约,是城中新开的一家奶茶店,足足有四层楼高,外露面设计得前卫十足,更像是艺术展馆。
三楼和四楼被暂时封了,只有一楼和二楼对外开放。
随意见他进门,远远招手。还未落座,艾随意就说我不准备结婚了。
景逸笑着接茬,“知道啦,你又不是第一天告诉我这个。”
随意沉默地瞟了他一眼,低下头,用手机点单。
“怎么了?”他觉得对方不太对劲。
随意抬起眼,语气不咸不淡,“下个月十九号的婚礼我取消了,本来要给你发请帖的,但现在没了就没了吧,反正告诉你一声。”
看艾随意的表情,真不像在打趣。景逸滚了滚喉结,消化这不得了的消息。
过了半晌,奶茶都上了,景逸开口,“你………什么时候谈的恋爱,然后还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随意双肘顶在桌上撑住下巴,调笑,文不对题地说:“唉,本来还指望你能给我包个大分子呢,现在嘛,只能指望你春节弥补我一个红包了,怎么样,把结婚分子钱换成我的过年红包吧……”
景逸无语,他太了解她了,目前看来,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反正,想说的时候,艾随意的嘴也管不住。他急什么。
艾随意看他摆出不想搭理自己的模样,便讨好似地问,最近好不好,上回那个你觉得不错的客人呢。
景逸一滞,愣是没想到这话题怎么还七拐八弯地扯到了陶孟青那里。
他不懂得掩饰,表情变得微妙起来。
随意抓住了这点微妙,干脆站起来,凑到他鼻尖前,“快说!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景逸抿抿唇,还在思考着到底该不该说呢。周围乍起阵骚动。
“天啊,那是章慧吧………”
“是的是的,就是章慧,陶孟青也在!”
“他们是在这里拍戏吧,怪不得今天楼上都封了………”
听见陶孟青的名字,景逸条件反射地跟着旁边的女孩们,把眼睛朝上抬——
陶孟青扶着栏杆,脸孔略略低下,像在看楼下的什么人。他化了妆,头发也做了造型,跟那天看起来很不一样。
景逸这一瞬明白了,挂了正印的主角,就应该是这个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