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薛家阿音,你这面熟之人可真是遍布大燕。”
庾府虽小但光亮的前厅,没有半个可以侍候左右的仆从,楚璇堪堪接过疏桐匆忙中准备的茶盏,拂开表面粗糙的茶叶,不紧不慢道。
也不怪楚璇有如此感觉,澜音自盛京下来,从广陵到长宁,从牧之到疏桐,总有那么两个人能辨识出男装的她。
“裴大人,”疏桐一边将茶水递给澜音,一边笑道,“阿音从小课业繁忙,交游无多,即使去了宴饮也十分低调,不提薛府的名头便真是无人注意得到她,如若不是承蒙我家外祖与薛阁老有私交,我们小时候便常在一处,我也不曾识得她的。”
纵使薛氏满门的重案已是天下皆知,疏桐言辞间仍然尊薛淳为阁老。
虽然澜音先前打过包票薛庾两家祖上故交,但楚璇并不知庾家这知县宅子上的底细,也不想横生枝节,只亮过手中见此令如见圣上的太阳金令,又扯了个新名字,自称是替圣上办事的玉照司掌镜使,特来长宁探查灾情。
玉照司乃是至和初新设的神秘机构,直属圣上,不受任何部门和他人管辖。
其职能,坊间盛传是替圣上办些不可过明路的事。
“她抬高我了,根本不是那回事。”澜音搁了茶盏摇头道。
“我一年到头,一半时间在广陵听课,一半时间在盛京的家中,别家的闺秀不认识几个,姑娘家的聚会去得少,便是去了,我相貌平平,又不懂她们时兴的话题,不会说话,一来二去也没人搭理我。”
原先在盛京,澜音的出身家世是一流的好,但在盛京这样贵女扎堆的地方,她模样并不出挑,若说男装还能称得上气度翩翩的惨绿少年,作女子装扮时就只可称清淡端庄了。
相比澜音的姿容平淡,整日埋首书卷的古怪和交游时的孤僻。
盛京风行的对姑娘家的审美,是像疏桐这般多一分太艳丽少一分太平庸的纤柔长相,娉婷的仪态及温婉和顺的脾性。
不提薛府和澜音颇有声名的几部诗集,把她丢进姑娘堆里,是找不见的。
而疏桐的外祖是神武朝时太医院院判,早年薛淳有一回冬日上朝,引路的小黄门没掌好灯,薛淳在宫道上跌了好大一跤,骨头都断了,先帝惊闻,急忙召人为薛淳接骨诊治,那日执勤的御医,便是疏桐的外祖。
后来二人倾盖如故,相交甚欢,就连疏桐的名字,也是那年她外祖奉命随船队出东洋,无法亲自迎接外孙女降生,千里托书令薛淳代为相看。
薛淳应王诗佛的诗“寒塘映衰草,高馆落疏桐”取的“疏桐”二字,只因这首边塞诗的尾句寄托了“故人不可见,寂寞平陵东”的思念之情。
澜音与疏桐年岁相差不大,从小便在一块作伴,后来疏桐的外祖辞去官职告老还家。
神武朝后期朝政混乱不堪,先帝亦是亲小人远贤臣,薛淳为谗言所迫正值罢任期间,庾父因御前直谏遭到同僚弹劾,触怒先帝被贬谪外任,疏桐一家就此迁出盛京。
起初澜音与她还能互通书信,后来藩王起兵,各地战乱,她们断了联系,这一别就是数年。
再相见,却没想是在这长宁县,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正当众人无话,前厅一片寂静之时,只听影壁外边响动,似是跌跌撞撞的脚步,随之而来的还有几不可闻的吸气声,好像在极力克制着。
疏桐快步去迎,就在她的身影转入影壁的一刹那,坐在前厅的澜音和楚璇俱是听见她的惊呼。
“爹爹!”
她们循声看去,就见疏桐那双瘦削的肩膀担着只绿色的袖子,另一只手扶着袖子的另一边,庾父正在女儿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往这边挪步走来。
澜音见状便赶忙上前帮忙,搭上庾父另一只手,和疏桐两人一道扶着庾父走到前厅坐下。
谁知庾父连坐都坐不下去,只能虚虚倚在椅子的靠背上,用腰上的力量支撑着,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挨了打。
他穿着身下摆上沾了不少尘土的绿色官袍,额角上有一处醒目的伤口,脸上是掩盖不住的痛苦神色,看着楚璇和澜音这两个陌生人,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问女儿:“桐娘,这二位是?”
疏桐垂首答:“这位是圣上派来长宁探查、玉照司的掌镜使,裴玄真裴大人。”
“那位是……”疏桐望了眼澜音,一时不知如何介绍。
“在下殷兰学,裴大人的随从。”澜音看出她的犹豫,不愿让庾家难做,便抢在她前头自我介绍了一番。
澜音是闺秀,庾父对她自然没什么印象,只是半耷拉下来的眼皮里,一双浑浊的眼珠忍不住打量起澜音和楚璇。
她们身上仍是乔装灾民那一身破衣服,楚璇明白庾父的疑虑,再次亮出了她爹赐给她那块太阳金令,几乎不带打腹稿地道:“圣上已听闻长宁、东湖两县灾情延续,特遣玉照司秘密来此,查清真相,平息灾情。”
“庾大人,长宁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如实道来,本官定替长宁做主。”
事实上,这也是庆丰帝派楚璇南巡的目的,给伤了腿的大女儿一个散心解闷的由头是小,牵制督察四皇子等人在荆南的动作是大,他不能完全地信任一个手握重兵的公主,亦不能全然放心一个母族势大的皇子。
见此令牌如见圣上。
庾父正要挣扎着起身给楚璇行稽首的大礼,楚璇却迅速摆手说道:“行礼践忠不在这一时,本官亦不敢僭越托大,念在你身上有伤,这些虚的就免了罢。”
“你速速道来,也好让你家姑娘扶你下去疗伤诊治。”
疏桐安置好父亲,福了福身便告退说去准备热水和活血化瘀的药膏了。
庾父抬手用袖子揩了把额头上的虚汗,怒道:“集安府下奸佞横行,贪墨成风,如今更是连赈灾的粮食都敢觊觎,拨到长宁、东湖两县的赈灾粮食,打从上边的州府衙门运下来就是半袋白泥半袋白米,这叫百姓怎么吃的下嘴!”
“从赈灾那天起,上边就给我们两个县另调了胥吏下来协助将灾民登记造册,可是这帮畜生无所不用其极,吃着官家的俸禄不干正事,玩忽职守,灾民的登记工作迟迟不得进展,受灾人数更是模糊不清!”
“我让桐娘拿家里陈年囤下的米粮熬粥布施,这孩子早年跟着她外祖,习得些岐黄之术,心地善良,自己给灾民义诊,但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
“我不得已,同东湖知县约定一起写了奏折递进京中,可折子到了知府衙门就被拦下,今日我又被永州知州请了去,话里话外皆是要我们不要多管闲事,我才出知州衙门,就在后巷叫人套了麻袋吃了一顿毒打!”
澜音震惊,她记得庾父当年中的是进士,进士乃天子门生,以进士任知县,纵有千般不是,哪有出手就打的道理?
楚璇的手握在两轮车的把手处,颇有愈收愈紧的趋势。
庾父眼中有不甘的悲戚,接着道:“家里的老仆牵马把我驮了回来,刚到长宁,我便收到消息,东湖的知县罗劲锋罗大人,脚程快,已经告到了永州之上的集安知府衙门。”
“他被安了个诬陷上峰、贪污赈济粮食的罪名,”庾父重重闭上了眼睛,吐出一口颤颤巍巍的气,“昨日,已被四皇子殿下斩于集安的王命旗牌下了。”
庾父睁开双眼,眸中水光混沌,似下了十足的决心,问道:“州府勾结,官官相护,皇子失察,集安治下的这些冤事,你玉照司管不管得?”
“管得。”楚璇很快便沉声应答。
“白泥充粮,饿殍遍野,天花横行,两县百姓的临头大难,你玉照司能不能平?”
“能平。”
“本官既下了荆南,定会给两县百姓一个交代。”
楚璇抬眸看着庾父,高峡平湖般的眸底一片坚定。
“好!好!好!”庾父连道三声好,搭上了来接父亲的疏桐的手,咬牙道,“好一个玉照司的裴玄真,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下了狠心要在这州府之间闹破一片天来,我便也豁出这条老命来,跟你一起捅了这贼窝,还百姓一个公道!”
疏桐缄默着侍奉庾父下去疗伤,前厅又回到了先前的寂静,天空不知什么时候起变得灰蒙蒙的,很快就掉下了淅淅沥沥的水珠串子,顺着庭院里的芭蕉叶滚得颗颗分明,滚成翡翠一般,散落到青石板上。
“殿下,”澜音走到楚璇身后,思忖道,“处理两县之事,兹事体大,州府之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利害关系,何况还有一个四殿下在上面镇着,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薛家阿音,百姓要等不起了,”楚璇抬手去接湿冷的雨滴,将水珠握得四溢,“玉照司未必给得起口气这样大的保证……”
“但我是大燕的公主,食邑千户,前呼后拥,燕和殿下必须给得万民一个天理。”
雨声渐渐大了起来,不闻起先稀稀疏疏的柔软声。
“我倒是有一招险策,一石二鸟,在来路上便考虑多时,如今还拿不太准。”
“殿下可愿一闻?”澜音垂眸,双手搭上了两轮车后的扶手。
楚璇收回接雨的手,“愿闻其详。”
“速传消息给城外,让殿下的人一队乔装粮商进城,高价收购两县米市上的余粮,另一队带万宁与牧之赶去上级州府,大肆散播两县粮价大涨,贵比天价,却仍有人大肆收购的消息,传播越广越好。”
天空中隐隐传来轰隆隆作响的雷声。
暴雨骤雷瞬间点醒了楚璇,她眉宇间似舒展不少,唇角微弯,明知故问道:“薛家阿音,你要做什么?”
闪电划破天际,倒映在澜音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像是一把尖利的极昼之刃。
“我要……”
“哄抬米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