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适才在宫里,颜晗并非全是做戏,甫一清醒便强行提起精神应付这些人,又一次次被打破认知,此刻骤然泄了劲,不由越发体虚无力。
他按住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靠在软塌上假寐,车身摇摇晃晃,意识也跟着愈渐模糊。恍惚间,一些画面缓缓浮上眼前。
乾元初一十六年,一封圣旨浩浩汤汤地从建康传入乐浪。
宣诏之人洋洋洒洒诵读完君上旨意后,便被乐浪郡王宋连州以上宾之礼请了下去。
他一走,女人连忙起身拥住自己的儿子,泪眼婆娑:“州哥,你千万不能让寒儿进宫,他才十六岁,哪里斗得过那些人?”
“十六岁也不小了。”宋连州轻叹一声,怜爱地看向自己的独子,忽然忆起一个人,遂笑着宽慰道:“两年前,长皇子西讨焉耆一战成名,龙颜大悦,特封其为靖昭王,官居三品,彼时也不过才十六岁。”
“旁人再怎样好,也和妾身无关,妾身只知道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去送死。”谅是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林牵衣仍始终不肯松口:“自从做了这乐浪郡王,我们宋家便迁至此地,一呆就呆了十余年,这些年里,你一向尽忠职守,从未逾矩。
叔妹也进宫给皇上做了贵妾,不久前还诞下一位小皇子,他还有什么可担心我们宋家的?更遑论,妾身听说这位长皇子……”提到赵璟,林牵衣也想起了一些事。
“不可妄言。”宋连州出声打断她,皇家秘辛多腌臜,不可说、也不能说。思及此,他又是一叹:“皇上子嗣单薄,想寻个安心也不无道理。”
提及这位长皇子,那可是大有说头。
昔年武帝揭竿伐陈,将原配叶氏留在家中,彼时叶氏已怀有身孕,不久诞下一名男婴,取名为璟,旨在博个前程似锦的好兆头。
可怜这赵璟生来命途多舛,八岁便没了母亲,直到十二岁时才被接进宫。而此时,他那未曾谋面的父亲早已另结良缘,膝下儿女双全。
后宫和前朝牵连不断,后位之争更是愈演愈烈。偏生武帝在这关键时刻做了痴心人,立年便追封赵璟的生母叶氏为庄肃皇后。
可即便赵璟占了嫡长子的位置,也形如虚设,没有母家的照拂,他在宫中的处境可见一斑。但令人意外的是,这个看似羸弱单薄的少年却是个狠角色。
自他回宫后,其他皇子就像中了邪似的,一个接一个地犯错,死的死、废的废,乃至于那位最得圣宠的五皇子也被押进宗正寺,永世不得重见天日。
而今阖宫上下,除他以外,也只剩下十四岁的九皇子和年仅六岁的十三皇子。从子嗣丰沛到人丁单薄,也不过才过了六年而已。
而今次,向皇上提议宣诏他儿入宫做质的,也正是这位大名鼎鼎的嫡长皇子。
宋连州连赵璟的人都没见过,自认和他无仇无怨,仅剩的可能便只有他想以此相挟,为自己的登帝之路增加筹码。
倘若这位长皇子当真是龙虎之相,帮一帮也未尝不可。想到此处,宋连州豁然开朗,遂沉声开口:“你也别多想了,古人云,慈母多败儿,寒儿如今已至舞象之年,再这么被你养在家里,迟早得养坏了。”
“妾身.....”林牵衣被他噎得哑口无言,只好把目光投向怀中的少年。
宋连州也将目光转向他:“寒儿,你怎么看?”
“如父亲所言,男儿志在四方,儿子也想亲眼见一见帝都盛景。”宋微寒应得爽快,心里却是另一番计较。
藩王不经传召不得出封地,若父亲因他违例进京,只怕求劝不成,还会因此获罪,倒也省了他们这么大张旗鼓。再者,应召做质也并非坏事,建康繁荣昌盛,人才济济,他也确实想去见识见识。
紧跟着,眼前景变换至乾元初二十年,武帝于宫中设宴贺宋微寒及冠。
坐于上首的武帝将信放在左手边,随后满眼慈爱地看向宋微寒:“不知不觉世子来建康也有四年了,这些年可曾想家?”
闻言,宋微寒心底一颤,面上却不显:“回禀皇上,家父曾教于臣,男儿志在千里,能进京伴驾是臣的福分。且皇上对臣关爱有加,臣虽偶有念故之情,然思君父之恩,无以为报,唯伴君左右,行犬马之力。”
言罢,见武帝露出满意之色,他才暗暗松了口气,一转眼却对上男人别有深意的目光,他又是一惊,旋即不动声色错开他的视线。
然而,还不等宋微寒放下心,对面的赵璟已经开口了:“令尊作为一郡之主,侯服玉食、珠围翠绕,何故为你取名‘微寒’?这岂非是无病呻吟、哗众取宠?”
宋微寒强自定住神,坦荡道:“回靖昭王,臣少时体弱多灾,家父闻听坊间有‘取贱名、保平安’之说,便替臣取下‘微寒’一名,以求安康。”
“原来如此。”武帝瞥了一眼案上的信纸,出来给两人打圆场:“如今你已及冠,你父亲为你取字‘羲和’,可见他对你寄予厚望,其心之切、意之笃,你可能体会?”
宋微寒行至庭中,俯身跪答:“《楚辞章句》写,羲和,日御也。臣少不更事,得天之恩进京伴驾,享功名,受食禄,日后亦定当竭诚为皇上效驱驰之劳。”
至此,武帝父子二人终于放行。
同年,乐浪传来噩耗,宋连州突发恶疾,不日便病毙于榻。再等宋微寒赶回去,他的父亲已经下葬,母亲也殉情跟着去了。
随后,他承袭父亲的爵位,成了新的乐浪郡王。有了爵位和兵权,便意味着他再无须回建康受寄人篱下之苦,谁知他竟不声不响回了建康,并投入已经拜为靖王的赵璟门下。
……
这…就是他的记忆么?
颜晗无声看着前方,心里阵阵酸涩。他知道宋微寒的经历,但也只是零散的主线剧情,全不知他时刻承受着这般埋入骨血的隐痛。
他的记忆停在投入赵璟麾下的那一日,他的心也死在了那一刻。
宋连州误以为赵璟是想利用他的儿子作为要挟,以此获得乐浪王府的效忠,殊不知赵璟想挟制的从来都只是他的儿子——一条完全受他掌控的忠犬。
可惜赵璟手段阴毒,行事狠戾果决,而宋微寒天性良善,自然不愿与之为伍。
买卖不成,赵璟自然也就容不下手握重兵、且拒绝效忠自己的异姓王,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宋微寒虽在他手下尝尽苦楚,却身负作者的照拂,主角光环又岂是他轻易能撼动的?
但颜晗作为写书之人,却也没能算出自己的命运早已在冥冥之中,以晏书为契、与这书里的千万人连接到一处。
“王爷,到了。”正这时,马车慢慢停了下来,帘外传来男人的呼唤。
颜晗闻声收起思绪,眼里的触动也随着他下车的动作悉数掩了下去,一抬头,“乐浪王府”四个大字映入眼帘,他定定地立在原地,短短几个时辰,却仿佛已经过了许多年。
“宋随。”
闻声,立在身后的男人侧身看向他,双眸浩瀚如海,却又沉如深潭:“属下在。”
缄默半晌,颜晗凝起神,提脚率先走在前头:“走,去见见靖王。”
从今往后,他就不再是颜晗,而是乐浪郡王…宋微寒。
地牢里一片昏暗,却并没有想象中那般阴冷,然因正值盛夏,空气里难免散发着阵阵腐臭,宋微寒深深出了一口浊气,强忍住喉咙里不断翻腾的酸涩。再观身侧的宋随,面不改色,仿佛丝毫闻不见这味道一般。
不多时,他便寻到赵璟的所在之地,当然,其实也不需刻意去找,这地牢里只住了他一人。
此时,赵璟正静静地躺在铺满干草的木床上,直挺挺地,犹如一具早已作古的尸体。
宋随上前一步,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变出一只火折子,随着一声轻响,黑暗顷刻跳入白日。
视线转明,宋微寒也终于看清了赵璟的脸,即便早知他长着一张标俊的美人面,但亲眼见了却还是禁不住心生惊艳,当真是应了郭茂倩写的那句“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随着视线移近,男人的另半边脸也慢慢现于眼前,那声未曾出口的赞美骤然卡在喉间——赵璟的右脸被烧得溃烂,大块浓水结着腐肉,化成痂黏着在灼伤的皮肤上,与另一侧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他顿时胸口一窒,谅是他再克制冷静,此刻也不可遏制地战栗起来,原来那场火没能要了赵璟的命,却毁了他的脸。
宋微寒心胆俱颤,当事人却表现得相当平静,只冷冷瞥了他一瞬便又阖上了眼。
宋微寒暗暗咬住牙关,极力平复稍显失衡的心绪,上前轻轻唤了一声:“赵云起。”只此一句,再无下文。
意料之中,赵璟没有丝毫回应,他又是一顿,找了一个没甚意义、却又看似合理的话题:“那日之后,十三皇子即位,改年号元鼎,尊为元鼎昭肃显皇帝。”
赵璟仍是一动不动,连个余光也没给他。
宋微寒不由地心生钦佩,也对他愈发好奇:“你就一点也不慌?”
回应他的依旧是一片死寂,他顿了顿,随即转眼看向宋随。
宋随上前解释道:“属下担心靖王咬舌自尽,便把他的下巴卸了,手脚骨也暂时用罗侯钉钉住了。”
闻此,宋微寒身形一滞,垂在袖子里的手却不由自主颤了起来,他不敢再去看赵璟,连向来平稳的目光也掺了些本不该属于他的情绪,是悔恨,也是惶恐。
“你、你让人来替他看看伤势,再给他置办一些御寒之物,然后再收拾一间.....罢了,先这么办。”他忽然想到藏在府里的奸细,只好收了现在带赵璟出去的心思,末了也不忘添上一句:“此事莫要声张出去。”
言罢,便头也不回、逃似地奔出地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