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明追月第一次见他,是在岚山派的论道会。
说是论道会,其实汇集了天下仙门拔尖的弟子,上台切磋时都暗中较着劲。
彼时明追月还没有被岚山派掌门收徒,本来他一个无门无派的散修连岚山的山门都摸不着的,奈何少年天才,渭水边诛杀恶蛟,天下扬名,叩开了眼高于顶的岚山派。
小童迎着他上山,脸上一开始是对他身上木簪布衣的鄙夷,再是见了他容貌的惊艳,而后才是想起他种种传闻的好奇。这些神情变化明追月早已熟悉,似乎每一个身份不怎么高的人见他,都是这一套流程,看得久了,实在很无趣。
远远就听见前头山门一阵喧哗。明追月展眼一看,见一个锦衣的公子正迎面下山来。他身侧年轻的弟子环绕,个个相貌不俗,看衣饰穿戴,身份也低不到哪儿去,却俱神情热切地围着他叽叽喳喳,挤破头也想在他跟前说上一句话。
那公子面容明艳,双眼灿如星辰,张扬得几乎有些扎人眼。明追月看了一眼的功夫,心里无端端地生出几分不舒服,仿佛那人唇角的笑化作一根针,刺了他心尖一下。小童见他稍稍愣神,介绍道:“这就是掌门的大弟子,俞逝云。明公子,若您这回一鸣惊人,说不准也能叫他一声师兄呢。”
小童说罢,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怅然的向往来。
明追月听了,心里却不大爽快。小童此言,好像能叫俞逝云一声师兄,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事一样。他垂下泛着冷光的眼,心里轻轻嗤笑一声。
有些人生来便什么都有,这样修仙大族出来的纨绔少爷,明追月见得多了。一样的前呼后拥,张扬恣肆,见了散修便目露鄙夷,知道了散修根骨修为比自己高,非但不反思自身,倒光想着怎么以势压人,把旁人踩进泥潭里......
俞逝云又能有什么不同?不过是出身格外地高一些,相貌格外地好一些,声明格外地远扬些......罢了。这样的天之骄子,一旦被人比了下去,报复得也格外激烈。
引路的小童当然不知道明追月心里的弯绕,眼见俞逝云一行人越行越近,急忙拉着明追月的袖子要躲闪,脸上带着赧然。明追月却怔住了一般,稳稳地立在山道中央,不肯挪动。
小童心中一急,生怕明追月冲撞了俞师兄,奈何他是个肉体凡胎,怎么也拉不动明追月一个小有所成的修士。两拨人就要撞上,正侧着脸与一个仙子说话的俞逝云却往前轻轻一瞥,见前头挡着两个人,脚步一转,绕开了。
俞逝云一避让,跟随在他身边的弟子自然随着避让。明追月就像水流中一颗冒头的石头,突兀地分开水,却得不到水流的在意。所幸山道够宽,不嫌拥挤。锦衣少年待着一路欢快的喧嚷下山去,明追月不由得回过身,远远望了他的背影。
……跟他想的倒不大一样。
俞逝云的眼里,不曾留下他半分影子。
也是。他毕竟是俞氏的骄子,与小族的纨绔还是不同,眼睛当然是时时刻刻望着长天的。
但他还是不甘。
明追月握紧了腰间划痕遍布的铁剑。
后来的事他就不大有印象了。不屑、挑战、击败、收徒,一切都像阴天下雨一样顺利,只不过地点由山野小族到了天下扬名的岚山派。他跟俞逝云终究是正面对上了,流程也熟悉地让明追月想打哈欠,旁人闲话、被逼上台,然后以自己的胜利告终。岚山派的首徒易主,从前围绕在俞逝云身边的热切目光渐渐转移到他的身上,俞逝云也终于不能再不看他,他的脸上多了明追月熟悉的愤恨不甘,还有一个忠实跟班的言及报复的撺掇话语。
甚至连对俞逝云相貌的夸赞也转移到了明追月身上,众人称他见而忘俗,相形之下,俞逝云自然成了那个“俗”。
俞逝云什么都成了第二,成了明追月永远的陪衬。对红花最尖锐的称赞,是往曾经鲜妍的绿叶身上堆满溢美之词,末了再添一句“他不如他”。
后来神机门一句“天命所归,飞升有望”的判词将他的声望推到了顶峰,俞逝云,终于成了水流中黯然失色的一颗石头。
一天清晨明追月在晓雾幽冷的苦道河边练剑时,难得走了神,无趣地想:他到底什么时候来找我麻烦?
俞逝云似乎准备地格外久了一些。以至于明追月备好了解百毒的仙露,在黑市淘到了全天下都寥寥无几的留影石,手中锈迹斑斑的铁剑换成了万中无一的仙剑,从前向俞逝云示好的仙子也都一个不留地给明追月送了香囊,俞逝云的踏云居还是没有什么动静。明追月等得实在不耐烦了,干脆宣布闭关。他想,俞逝云不愧是大族子弟,倒很懂得隐忍,说不定等得就是自己闭关的时机,一击必杀,事后推给走火入魔,多么顺理成章。
于是明追月无聊地闭了一个关,百无聊赖地边修炼边等着俞逝云来杀他。仙露揣在怀里,仙剑收进内府,留影石嵌在洞中不显眼的地方,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东风或许真的来过,只是风把云吹走了。
明追月终于还是出关了。那一日天地动摇,狂风大作,一副山雨欲来之景。偏偏后山滴露洞洞门一开,云破月来,满地清光。明追月身上的传奇,便又多了一件。
至于他为什么出关,肯定不是因为等得不耐烦,而是他掐指一算,自己闭关时年龄不过二十有三,在滴露洞里等了十年,今年也就三十三,修为却已经与自家师父相当,再修下去,恐怕不大合适,容易吓着别人。
但岚山派知晓他如今的修为,还是免不了举山欢腾。明追月却在一片欢声里默默地离去了。不知不觉走到山脚下,他在一小片无名的莲池旁拣了一块青石坐下,开始琢磨一件事:俞逝云为什么不来?
然而他还没坐够半盏茶的功夫,就听身后一阵轻柔的脚步声,像是一个女子。那仙子提着一盏琉璃风灯,直往水边来,往水里放了一只精巧的莲花灯。灯做得格外精致,花心的小莲蓬中嵌着五枚打磨成珍珠大小的夜明珠,昏暗中氤氲着暖融融的光。
“俞师兄,你定要平安。”那仙子望着莲花灯顺溪流远去,双手合十,口中喃喃祝祷。
她在水边立了一会儿,身姿婷婷,一转身,风灯照出她微红带泪的眼角。明追月觉得她有些眼熟,凝思良久,才想起来:这不就是他初见俞逝云时他侧过头说话的那个女修?
“这位仙子,”明追月从暗影中缓缓行出,神情疏淡,“更深露重,在此何为?”
仙子吓了一跳,不禁后退一步,看清是谁,才放下心来,道:“原来是明师弟。”
顿了顿,她哀伤道:“我在此放一盏灯,为俞师兄祈福。他下山游历,已经许久没有音信了。”
下山……游历?
微一晃神,明追月向来平板的语气中居然有了几分急切,但还是婉转试探:“俞师兄出身定水俞氏,定会平安无事。”
谁知,女修听了这话,却抬头带怒含怨地刺了明追月一眼:“明师弟,定水早就不管他了,如今他们讨好的,是你。”
“这……”明追月一双冷泉般的眼终于有了波动,“不会的。”
“怎么不会?”女修声音骤然提高,向前逼近数步,眼底还有对明追月修为的惧怕,却被心底的激愤支撑着不肯退步,“你一来,就将他排挤走了!俞师兄根骨虽好,又怎么比得上你这有望飞升的谪仙人?他自上山以来,十六载修行,一日不敢懈怠,最终却成了师门弃徒,家门弃子,我杨晚庭为他不值得!”
“你若觉得他嫉妒你……”杨晚庭偏过头去,哽咽了,“你没来之前,俞师兄是天之骄子,你一来,他什么都不是了,稍有心气的修士,难道不该不甘?都说君子论迹不论心,他再不高兴,也没寻过你的麻烦,明追月,今夜四下无人,你明明白白地说,有没有给他下什么咒术?”
明追月被她逼问地方寸大乱,失神地思索:他是真与旁人不同么?
口中却冷淡道:“你为何有此一问?”
“我不信俞师兄那般心窄,容不下你,”杨晚庭一跺脚,恨道,“他带回山来的散修数不胜数,个个天资过人……”
说着说着,又落了泪,遂掩面低泣。仿佛她今日不是为了寻求一个真切的答案,而是代什么人,诉一诉积年的委屈和愤懑。
明追月在她的眼泪中垂下了眼。
这能算自己的错么?分明是俞逝云自己,处处不如他。再说,若真的心宽,何必下山远避?明追月可是一个心很宽的人,若俞逝云也肯靠近,他未必不会在身边一群拥蹙中给他留一个特殊的位置,毕竟是岚山派的大师兄,不能慢待。
没错,一切只怪俞逝云自己,是他不肯低头。明追月一点错也没有。
……他当初也没有排挤过俞逝云,是那些年轻弟子心志不坚,明追月多跟他们说了几句话,他们便换了一个人仰慕。难道还能不让自己说话不成?
明追月宽慰好了自己,难得对女子起了一点怜香惜玉之心,他想:对俞逝云死心塌地的,眼前不还是有一个吗。俞逝云可半点都不可怜。
心中这样想着,面上微微露出一点笑意来,明追月道:“师姐,追月送你回山罢。”
云破月来。
杨晚庭为他的笑容呆了一瞬,不由自主般,点了点头。
“师姐,”山道上,明追月散漫地问道,“他是何时下山的?”
杨晚庭粉面微红,答道:“似乎……是师弟闭关那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