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你作弊!”卜晨轩急得一蹦三尺高,指着笑眯眯的谭琢骂,“汝是人哉?”
“现在不是。”谭琢攥住卜晨轩辛苦收藏的弹珠不撒手,敲了一下发小的头,“不会吊书袋就不要装。”
“哎呦。”卜晨轩捂住脑门,“我才不要跟你一样,在朝堂上被骂文盲皇帝。”
“文盲怎么啦?”谭琢不以为意,他慢悠悠地将黑曜石弹珠放入木匣,“文盲也能骗到你的弹子。”
“哼。”卜晨轩拍拍手,不和文盲皇帝一般见识。
“陛下莫要欺负轩轩。”
柔美的女声响起,谭琢转头,顿时喜笑颜开:“爱妃来了,坐朕身边。”他捻起一颗水灵的葡萄,殷勤地剥开,“我给轩小子送来一盘,他嫌麻烦,不识好歹。”
“你怎么不给我剥。”卜晨轩在一旁叭叭叭。
“滚蛋。”谭琢伸手将晶莹的葡萄肉递到美人嘴边,“尝尝,可甜了。”
“陛下剥的葡萄最甜。”锦妃顺从地咽下,甜滋味压不住她内心焦灼,遂瘫软身体,如水蛇般腻在谭琢肩头,“天气炎热,不若陛下与臣妾和轩轩一道儿去莲河庄避暑?”
“我要去我要去。”卜晨轩嚷嚷。
“闭嘴。”谭琢瞪瞎起哄的发小一眼,“晨轩贵为皇后,竟无半分母仪天下的端庄优雅,成何体统。”
“我也不是母的啊。”卜晨轩嘀咕。
“公仪天下。”谭琢修改措辞。
眼看不着调的皇帝和缺心眼的皇后又开始一唱一和地表演对口相声,白婉晴心力交瘁,她撺掇道:“莲河庄有山有水,钓鱼泡泉样样皆可。臣妾记得轩轩喜爱捉鸟雀,陛下闲暇时沐浴习书,朝堂之事由代王操持,可谓一桩美事。”
“是啊是啊。”卜晨轩和谭琢从小玩到大,跟着谭琢把大白话学了个七七八八,“我想去。”
“既然你们一心想去,朕不拦着。”谭琢说,“爱妃和萝卜头先行启程,朕和代王商量点事,快马跟上,如何?”
“好啊。”没心没肺的卜晨轩点头。
白婉晴指尖捏紧衣角,她镇定神态,故作深情的模样:“不见陛下,臣妾寝食难安。请允臣妾一问,陛下延后几日到莲河庄?”
“两三天吧。”谭琢说。
“臣妾等您三天。”白婉晴说。
谭琢笑着看向白婉晴,幽深的眼眸似乎看穿了白婉晴的心思,他转头,视线落在卜晨轩身上,又成了不务正业的文盲皇帝:“萝卜还有弹子吗?我今儿要让你倾家荡产。”
“没了没了。”卜晨轩双手举起,“真没了,大哥,饶命啊。”
“嘁。”谭琢嫌弃地瞥他一眼,扶着茶桌起身,“你们收拾收拾去莲河庄,今天就走,我上班去了。”言语之间毫不掩饰自己的与众不同,谭琢负手跨过门槛,暗骂一句厚重的皇服,热得他快要自燃。
卜晨轩曾是谭琢的伴读,南辰康帝、也就是谭琢的父亲为压制卜晨轩的父亲卜伟,一力降十会,硬是让谭琢娶卜晨轩做正妻。卜伟是驻军西北的大将军,抗击西延十余年,打造了南辰国实力最为雄厚的军队贯虹军。卜晨轩比谭琢小三岁,跟在谭琢屁股后面哥哥长哥哥短。大婚当日,谭琢盘腿坐在床上教卜晨轩打了一通宵的扑克。
卜晨轩头脑简单,婚后锦衣玉食,还有谭琢陪着逗闷子,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更不理解父亲为什么看谭琢不顺眼。
大家和和美美地坐一桌打牌不好吗?
“唉。”白婉晴叹气。
“婉晴姐怎么啦?”卜晨轩托着腮帮子,“我的弹子都没狗皇帝骗走了,姐姐那儿有手串吗?借我点。”
白婉晴捏一把卜晨轩的脸颊,恨铁不成钢地说:“卜家幼子,年方十七,头脑愚钝,不堪大任。”
“别骂了别骂了。”卜晨轩捂住耳朵,“不听不听。”
“代王殿下。”门口的小童招呼道,“陛下……”话没说完,便被谭琢抢去,他颇为喜欢无聊的抢话环节,“朕来了!”
“……”代王无奈地捏了捏鼻梁,“陛下。”
“有事说事,没事退朝。”谭琢大喇喇地坐在书桌后,长长的袖子挂住桌角,他正要用力扽掉,代王咳嗽一声,谭琢翻个白眼,小心翼翼地拨开袖子。
“臣看到了。”代王说。
谭琢正大光明地翻个白眼,他对门童说:“拿把扇子来,热死了,给代王也拿一把。”
门童早有预料地从书柜上抽出两把扇子,一把递给谭琢,一把递给代王。
谭琢接过扇子,自顾自地呼扇解暑,说:“行了出去吧。”他向来直率,只是每每面对代王都浑身难受,变着花样气代王,但又不想把这人气死,他大概是看不惯代王这张脸。
这张和孔昭一模一样的脸。
他妈的,邪门了。
当初做人物立绘的时候,他怎么就没注意到代王和他的顶头老板长得一模一样呢?
“陛下,”代王说,“左相……”
他刚起头,谭琢不耐烦地打断:“左相狼子野心巴拉巴拉,朕耳朵都起茧了。我知道他是王八蛋,那又怎么样,代王你立刻把左相绑了丢护城河里学游泳去。”
“……”代王无语地望着谭琢,“这次臣不是来告状的。”
“哦?”谭琢挑眉,“新鲜啊,请讲。”
“左相欲南下淮阴治水。”代王说,“陛下是否批准?”
“批啊,立刻批准。”谭琢说,“他还想干什么,通通都批。”他明摆着不想管白婉晴的父亲,也不想谈这事,他拉开书桌的抽屉,掏出一个碧玉摆件,丢给代王,“拿着。”
“这……”代王手忙脚乱地接住摆件,低头一看,顿时呆住,“陛下这是何意?”
“你爸留在我这里的。”谭琢说,“物归原主。”
龙威海军的另一半虎符,谭琢将它交还给代王,相当于把指挥龙威海军的权力全权下放给代王。古往今来,没有哪个皇帝如此胡来,代王握住半个虎符,推辞道:“请陛下收回成命。”
“装什么,给你就是给你。”谭琢说,“今天晚上你启程去宿海码头整备海军,说不定能发现你爸藏在船上的宝藏。”
“据臣所知,家父并未留下宝藏。”代王说,他攥紧虎符,皱起眉头,“为何今晚启程?”
“拿到新玩具赶紧试玩。”谭琢说,他深深地望了代王一眼,“忍一忍就玩不到了。”
代王听不懂皇帝神神叨叨的话语,他站起身,向皇帝行礼告退:“臣这就快马赶去宿海。”
“去吧去吧。”谭琢挥挥手,看着代王离开书房,他长舒一口气。
所有人都走了,是时候迎接命定的结局。
他竟有些依依不舍。
重活一世,虽说这一切皆为虚幻,虚幻的人,虚幻的国家,既定的情节走向,他亲手书写的命运。
他几乎不记得当初抱着怎样的心态终结生命,深冬的寒风,繁华的城市,一块随机翻转的硬币。
他从楼顶一跃而下,了无牵挂。
睁眼却是古色古香的异世,唯一的熟悉感是代王那张和孔昭一模一样的可恶的脸。
以及异世跟他负责的游戏里一模一样的人物和剧情。
不出意外的话,未来几天西延军队将在左相的带领下打进南辰皇宫,谭琢自裁谢罪,代王率兵反攻西延军,夺得胜利,改朝换代。
好乐怠政曰荒,荒帝谭琢想了想,他挺喜欢这个谥号,两辈子都是失败自杀,他着实配得上“荒”字。
“绿竹。”谭琢叫来小童,“你今年多大了?”
“回禀陛下,奴婢十五。”绿竹说。
谭琢拉开抽屉,拾起两块沉甸甸的金元宝,递给绿竹:“你去找账房林凡,把这个换成碎银,给天权殿的小孩们发一发,至于你的,”他又掏出来一个金元宝,“给。”
绿竹捧着三个大元宝,激动得手足无措:“多谢陛下,多谢陛下。”
“让小孩们放个假。”谭琢说,“准你们休息十天。”
十天?绿竹愣住,他问:“那陛下您……”
“朕不是残废,饿不死自己。”谭琢说,“你去把御林军的渠高叫来。”
“诺。”绿竹匆匆跑出天权殿。
不一会儿,渠高站在门外高喊:“陛下,臣来了!”
谭琢揉揉耳朵,渠高性情耿直,真诚善良,就是这个嗓门,洪亮豪迈,一嗓子能把朝上老臣喊去阎王殿报道。
“进来。”谭琢说。
渠高“咣当”一声推开门,抬脚迈过门槛,笑嘻嘻地说:“陛下,您今个儿气色红润,有什么好事?”
谭琢没好气地摆摆手:“朕哪天不气色红润,省省吧。”他递给渠高一封信,“你带着御林军,替朕给贯虹大将军送封信。”
“送信?”渠高挠挠头,“臣自个儿去就行了,带御林军干嘛?”
“这信金贵着呢。”谭琢威胁道,“半道儿被人抢了朕可要砍你的头。”
“您前年就说砍右相的头,现在也没砍。”渠高嘀咕,“吓唬人。”
“朕指挥不动你了是不是。”谭琢试图找回丢失的威信。
渠高一根筋惯了,听不出谭琢的虚张声势,他说:“臣带人走了,桐都谁来守?”
“代王守。”谭琢睁着眼睛说瞎话,“代王的实力,你还不信吗?”
“臣太信了。”渠高阴阳怪气,“您干脆把天权殿也让代王守。”
“你以为我不想啊。”谭琢说,“快滚,带着御林军一块儿滚。”
渠高隐隐感觉到变天,他执军礼向谭琢鞠躬:“陛下,御林军永忠于您。”
“朕知道。”谭琢强硬地说,“所以你务必送到这封信。”
“臣能拆开看一眼吗?”渠高问。
“不能,再问砍头。”谭琢说,他拿起印章在封口处盖一下,“真的砍头,不是说笑。”
渠高塌下肩膀,讨价还价:“臣带一半的御林军。”
“全部。”谭琢苦口婆心,“你要相信代王,他厉害得很。”他不欲和渠高多说,拍案而起,装作怒气冲冲地走出书房。
守在门口的粉荷习以为常地说:“渠将军又把陛下气跑啦。”
谭琢不搭理小童的调侃,溜达到御花园,弯腰拾起一块石子丢进锦鲤池,砸得胖头鱼扑棱扑棱乱蹦。
“陛下。”
没等谭琢歇一口气,他后宫唯一的女性、他最宠爱的妃子白婉晴出现在他身后,细声细气地说:“臣妾听说,您把御林军遣去给贯虹军送信?”
“后宫不得干政。”谭琢蹲在地上捡石子儿。
“御林军走了,桐都无人值守,百姓惶惶不安,这是陛下想看到的吗?”白婉晴问。
“朕没开玩笑,婉晴。”谭琢站起身,头回不带笑地平视白婉晴,“你做的那些事,朕都知道。”
白婉晴惊诧地睁大眼睛:“陛下。”
“你老实带着卜晨轩去莲河庄避暑,朕做的事,你莫要插手。”谭琢说,“七日之后,你带卜晨轩去找贯虹军,卜伟会带人护送你去瑞莎国,再也别回来了。”
白婉晴后退一步,她问:“陛下您呢?”
“我在桐都等左相治水归来。”谭琢笑着说,“婉晴,做坏事得狠下心,你这样心软,朕如何放心。”
白婉晴将哭未哭,她抹一下通红的眼尾,微微屈膝福一礼:“陛下保重。”
谭琢转过身去,望向碧波荡漾的池塘。南辰二十余载春秋,宛如大梦一场,不知道这一趟,生命的终点是否将成为另一程旅途的起点。
“渠将军带着御林军往西北去了?”代王疑惑地皱起眉头,暗道这狗皇帝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陛下难不成想吃新鲜的羊肉?”谋士齐礼猜测。
离谱的假设倒是符合谭琢的作风,代王隐隐觉得不对劲,他说:“渠高对陛下忠心不二,定不会拔营西征,桐都无人值守,万一……”
“万一陛下出事,正是殿下您率兵直指桐都的时机啊。”齐礼说。
代王顿住,虽然多年谋划,真到了临门一脚,他却犹豫不决。齐礼多次怂恿他起兵逼宫,以谭琢对他的信任和对朝政的懈怠,他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拿下皇位。
“孤非谭姓。”代王一如既往地用苍白无力的借口堵齐礼的嘴,“齐先生,你觉得万一是指什么?”
齐礼沉吟半晌,吐出两个字:“左相。”
左相白永昌,谭琢宠妃白婉晴之父,凭借白婉晴吹枕边风讨了不少好处。谭琢虽贪图玩乐,却算不上无恶不作的大昏君。后宫凋敝,仅有一后一妃,多年无子,拒不纳妃,声称钟情锦妃,然而兵权牢牢的掌握在贯虹大将军卜伟和代王手里。
左相费尽口舌,朝堂之上公然贬损诋毁卜伟桀骜不驯、代王狼子野心,皇帝也只是轻飘飘一句:“爱卿思虑甚重,朕准两天假回去歇歇。”
想到这里,代王倏忽神色凝重,他拨帘下车,就近跨上一匹枣红色的骏马,说:“孤回率兵桐都照看陛下,星六星八去宿海传孤讯息。”
“殿下请讲。”星六出现在代王身旁。
“整肃军队,联合贯虹军包围桐都。”代王说,“斩杀呼尔仁。”
星六不明白为何与呼尔仁有关系,他看向神色凝重的代王,拱手道:“诺。”
“殿下!”与代王同乘一车的齐礼匆忙拉开布帘,“小人愿随殿下回桐都。”
代王看着齐礼迫切的模样,瞥他一眼,点头同意。
夏历六月廿五,左相白永昌带领西延青狼军冲破空荡荡的南辰桐都,没有想象中惊慌失措的百姓,往日十里喧闹街市三五不存,昔日繁华的桐都仿若鬼城。
“怎么回事?”青狼将军呼尔仁环顾四周,操着生硬的南辰官话与左相交流,“这是,桐都?”
“是的。”白永昌指向北方,“前方为皇帝居所,将军随吾进攻。”
呼尔仁谨慎地勒住马匹,身边的汉人谋士道:“堂堂南辰首都,竟荒凉至此,恐非有诈。”
“吾皇稚气未脱,头脑简单,不必担忧。”左相抽一下马鞭,走在领头的位置。马蹄迈过宽阔宏伟的皇宫正门,踩在青石板上,踢踢踏踏,充满不敬之意,却无人阻拦。
呼尔仁愈发谨慎,他耐着性子跟随左相进入天权殿,仰头,谭琢支着下巴抿一口酒液,他穿着墨绿常服,慢悠悠地招呼道:“你们来啦。”
“青狼军,呼尔仁。”呼尔仁自我介绍。
“我知道你。”临近死期,谭琢彻底放飞自我,懒得咬文嚼字半文不白地说话,“西延下了血本,把青狼军放出来找我,不怕被包了饺子?”
谋士在呼尔仁耳边嘀嘀咕咕地翻译,呼尔仁利索地抽刀,刀尖指向站在他身边志得意满的左相,他说:“杀。”
左相慌忙摆手:“将军冷静,莫听皇帝小儿信口雌黄。”
谭琢被左相的怂样逗得大笑,他说:“呼将军是个有意思的人,不过,朕真就是这个打算。”
没等谋士翻译完,左相便知道自己今日必将死在皇宫,拔腿要跑,呼尔仁伸手薅住左相的脖子,长刀贯胸,一条人命转瞬即逝。
刀尖转向谭琢,呼尔仁说:“该你了。”
天权殿外金戈争鸣,伴着代王的声音:“陛下,臣救驾来迟!”
“……?”谭琢震惊地看向宫殿门口,“司空昭,你他妈疯了?”剧情里明明没有这一幕,此时此刻的代王理论上应该在宿海整备军队,听说皇帝身亡的消息才率兵反攻桐都。
这是怎么回事?
代王抹去脸上迸溅的血液,他仅带了五十号精兵,远远打不过呼尔仁的五万部队。能打进天权殿,只因呼尔仁生性多疑,大部分军队陈兵桐都外的郊野,身边只有五百近卫。五十对五百,十倍的差距,仍然没有挡住代王的步伐,可谓实力恐怖。
“勇气可嘉。”呼尔仁道。
“我也觉得。”谭琢点头赞同,他看向代王身后的齐礼,“他是谁?”
“草民齐礼。”齐礼露出奇异的笑容,温文尔雅的面庞变得扭曲狰狞,“来自武阳沙奎县。”
谭琢一脸茫然,他多年不理朝政,听这个地名像听天书。代王反应过来,他侧身挡住刺向谭琢的匕首。谭琢则拿起酒壶砸向齐礼,他发誓这是他两辈子加起来扔东西最准的一次,陶土酒壶破裂,黑紫色酒液泛着粼粼蓝光,谭琢畅快地笑着说:“蓝罂果入酒,一个时辰发作,神鬼皆无救治之法,你和朕一起下地狱吧。”
代王捂住鲜血流淌的腹部,艰难地挪向谭琢,扶着椅子站起身,一拳擂在谭琢左脸,愤恨地说:“你他妈能不能活着。”
谭琢没明白司空昭的愤怒从何而起,毒药发作,便再没有力气再扶住对方。代王摇晃着伏在谭琢身上,两人一并阖上双目。
-
荒帝年二十二,受西延青狼军围攻,薨于天权殿。御林军渠高与贯虹大将军卜伟反攻桐都。瑞莎女皇尽亲家之礼,率兵征战西延。次年四月,玉泉公主谭玉珞携瑞莎三王子回国省亲,与献王谭琉商议皇位之事。
——《南辰史略·荒帝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