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夤夜,月圆,风叶摩挲。
马蹄轻快杂沓碾过细碎树叶,惊起寒鸦点点。
蔽月警觉睁眼,反手提起身侧的月峰单脊燕山剑。白天黑夜于他来说没有分别,抱剑立在木屋门口,垂眸不语。
马车停在了不远处,马儿打着响嚏。紧接着传来两人以上的脚步声,其中一人脚步微重,应是背上还负着一人。
蔽月会意,微微侧身。再回屋时,刚刚背上的人已经在客房榻上被安置好,兀自昏睡。
无人说话,所有人屏退,马蹄声渐远渐消。
夜又恢复了宁静,只是小屋里多了一人的呼吸。
蔽月被扰了清梦,再难入睡,坐在侧榻叹了口气,袖中短剑“嗖”的出鞘。
滴答....滴答....
是....什么声响?
下雨了吗?
楚芫听到水滴声,意识还朦朦胧胧,下一刻手腕上传来尖锐的疼痛,让她心中一凛,睁开了双眼。借着幽明的晨光,她发现自己竟然正在被放血!
滴答声,正是自己手腕上流出的血被滴进瓷碗!
楚芫害怕得浑身发抖,张嘴尖叫,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死死捏住喉管,感受到气息上行至喉咙处被一股无形的压力凝滞,使她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震惊恐惧下,她翻身下床。无奈初初清醒的身子没有力气,一下摔碎了放血过半的瓷碗。
“嘭”
陶瓷清脆的声响引来隔壁房间的蔽月。
蔽月没想到她这么快清醒,此刻推门进来,四散的血腥味令他下意识蹙眉。蔽月蹲下来,摸索着拾起片片碎片。他手指白皙,指节深明,左手带着串剔透的琉璃珠,是极好看的一双手。而这双手此时正在地上一点点探着,细末碎片划伤指尖滚出血珠,他毫不在意,过了许久才扶着桌角缓缓起身,双手捧着一堆瓷片,神情惋惜道:“可惜了。”
他似乎刚想起来楚芫的存在,抬头看向楚芫的方向,解释道:“我无意伤你,只需借你血一用。今日这碗既然已毁,你休养几日,我再来采血。”
楚芫刚刚看他拾碎片的动作心里震惊,此刻大着胆子在蔽月眼前挥了挥手。蔽月清晰感受到面前的气流,抬手钳住楚芫细弱的手腕,淡淡说:“不用晃了,我是个瞎子。但你也别想着逃跑,杀你,我还是易如反掌的。”
近距离看,蔽月的眼里果然没有一丝光亮,眼珠木然的朝着下方坠着。但眼睛轮廓却是出奇的好看,眼睫如羽,眼梢微挑。不难想象,如果这是正常的一双眼,该是如何的清冶潋滟,熠熠琼光。
楚芫回神,有些焦急的指了指喉咙,又想起这人看不见,抓起他的手往自己喉咙处带。蔽月领会她的意思,点点头道:“你被喂了失声的药。”他自嘲的笑了笑:“这样一来,一个瞎子一个哑巴,便不会有过多交流了。”
他捧着碎碗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道:“等你离开这里,自有人给你解药,恢复声音。”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也是软禁在这里的吗?
楚芫想问清楚,但无奈自己现在是个哑巴。门从外面被轻轻带上,楚芫颓然坐在床上,思考接下来的逃跑计划。
这木屋外面看似寻常,里处却别有洞天。分主室,客卧,厨房,还有一间严丝合缝连窗户都没有的屋子。那个盲眼的怪人就经常呆在里面,一呆就是一天,里面常常传来铁器碰撞的声音。
楚芫掌握好规律,目送蔽月又走进那个房间,紧随其后蹑手蹑脚的逃出门。木屋之外,是虬根百曲的高耸树木,郁郁葱葱,仿佛置身于侘寂原野。清晨的雾气氤氲,楚芫不识路,硬着头皮走进树林。她想着,这个怪人图谋不轨,竟然还想取自己的血。自己还是走为上策,冶剑山庄知道自己失踪,一定会派人寻找。若能与其汇合,天下什么解药找不到,还怕会永远失声么?
谁料她刚踏进林子,一片叶子就挟着风声“嚓”的遁进泥土,距离她的脚尖不过一寸。她吓得缩回脚,就听到自己头顶传来带着清晨露水微凉的声音,森然警告道:“再敢逃走,卸了你的腿。”
蔽月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一棵倾盖如羽的树上,白衣如雪,左手虚虚衔着片叶,闲适的样子仿佛是拈花衔叶的少年郎,但楚芫确信,若是这人想,这片叶子也可以是削铁如丝的利刃,割破自己的咽喉。
“呜......”
近日里被绑架被威胁的恐惧如洪水泄出,楚芫退了半步,一屁股坐进清晨松软的泥土里,咧嘴开始大哭。她发不出声音,但频繁的抽泣还是让蔽月察觉。蔽月飘飘落下来,有些不知所措问道:“你....哭了?”
抽泣声更大。
蔽月没哄过孩子,自知刚才自己的语气吓到她,稍稍软了声线:“你只要安分点,我不会伤害你。”他顿了顿,又道:“这片树林里布下了杀阵,你若硬闯,只有死路一条。”
寂寂人定初。
楚芫经过白天被蔽月这么一吓,自觉出逃无望,连日里的恐惧被夜色一笼,更是害怕。蔽月半靠在床头假寐,被隔壁房间断断续续的抽噎声扰的心烦,神色不耐地去敲门:“你又哭什么?”
门被打开,感受到有人在碰自己的手。蔽月将手掌打开,楚芫柔软的手指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着字。
“好黑?”
蔽月分辨道。
楚芫又点了点手掌。
蔽月垂首想了想,确实是自己疏忽,忘了正常人的夜晚是需要点灯的。他快步走回自己房间,蹲在一方木柜前倒腾许久才找出半截用过的蜡烛,又从桌底掏出火折子,轻轻摩挲,用指尖试探火燃起来没有,直到火舌燎了他一下,他才稳稳地将蜡烛烛芯凑上来,并又用指尖去感受烛芯的温度。确定点燃,他半倾蜡烛滴了几滴蜡油在桌上,将蜡烛固定住。
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让楚芫看呆,但她确定一点,这人一定不是天生的瞎子!
蔽月此时可不知道楚芫心里的弯弯绕绕,蜡油滴在指尖酥麻的疼,他轻轻揉搓着,偏过头询问,“现在可以了吗?”
楚芫啄米般点头,又想起蔽月看不见,再次在他手掌心点了点。
蔽月蓦然轻轻笑了下,楚芫整个人愣住。昏黄的烛光下,他这一笑周身凌冽的气质都敛起,意外的溢出淡淡温柔。
蔽月好心情的解释道:“若不是你,我可能都忘了自己还存有半截蜡烛。你这小妮子,性命不保,要求还挺多。”
楚芫瘪瘪嘴,发现眼前这人色厉内荏的厉害,心里便不那么害怕了。她大着胆子在他掌心写道:[你也是被关在这里的?]
蔽月摇摇头,他和这玄衣教主,自己的叔父做了一笔交易,所以严格来说,他算是自愿呆在这里的。否则,天地惶惶,也难有他的容身之处。
楚芫又写道:[你叫什么名字?]
楚芫想着,这人一脸凄冷的摇头,一定是被软禁在这里又不愿承认。真是挺可怜的,孤苦一人又眼瞎,自己若有朝一日能出去,一定让人把他救走。至少,至少得知道他的名字。
这次蔽月沉默了很久,才轻声道:
“我叫蔽月。”
楚芫若能发出声,一定是“噗嗤”的一笑。这算什么名字嘛?哪有男子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里的“闭月”作名字的?
虽然.....虽然他长得确实很好看....
蔽月知道她在无声的笑,有些无奈的解释道:“是遮蔽的蔽。月光峣峣如雪,却要遮蔽了它只余黑暗,不是一个好名字。”
蔽月说这话时含着浅笑,耳边回想起经久岁月前的一段对话。
[阿月,你的名字真好听]
[是吗...可我更喜欢你的名字。焕,日月同光,煊烂又明亮。不像我的,不吉利。]
[怎么会?是因为阿月太好了,能将月亮都比的黯然失色。]
因为这句话,他也曾妄想在十丈寥落红尘里活一次,在皎洁月光下披一张人皮游走。
可当真心被撕碎,尊严被践踏,他才终于肯认命。
有些鬼一旦靠近光,是会灰飞湮灭的。
他只有藏在黑暗里,遮蔽了月亮,才能苟活。
楚芫在木屋住了五日,除了一次极不情愿的取血外,她的日子可谓舒坦。她也曾疑惑取血的目的,只是每次蔽月都闭而不答。不过经过楚芫的观察,那间日日大门紧闭的屋子应该是一个简陋的铸剑坊。她生长的冶剑山庄就以铸剑闻名天下,她耳濡目染,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而且,确实有名剑出世需‘以血饲剑’的说法,甚至于那把恶名昭著茹毛饮血的凶剑‘承邪’,就有传闻是以人血祭淬成,铸成之日血月当空,邪光大照。
楚芫勾起不好的回忆,垂下的睫毛投射大片阴影,遮住她夺目而出的水珠。她不可抑制的开始想家了.....
蔽月煮好晚饭出来寻楚芫,终于在一棵巨大的榕树下找到抱膝发呆的小姑娘。
“来吃饭了。”蔽月蹲下,把盛好的米粥递到楚芫面前,不露情绪的说道。
楚芫扫了眼连吃了五天的青菜粥,又想起自己在冶剑山庄当大小姐时的珍馐美馔,这巨大的落差让她再忍不住的哇得哭了出来。
蔽月呆滞的举着饭碗,不知道自己怎么又惹她哭了。思来想去,问了句,“你是不是嫌弃饭太难吃了?”
楚芫抽噎起来没空搭理他,蔽月以为自己猜对,白雾汨弥的眼睛中升起两处哀愁,“我自己确实只有这手艺了,今晚就将就吃吧。”他顿了顿,宽慰道:“待明日我唤一个朋友来,他做饭比我好吃多了,给你改善伙食,怎么样?”
楚芫心中一动,很快又瘪嘴摇头,摊开蔽月的手掌在中央写道:“我想回家了。”
掌心因为这几个字而发烫,甚至能感觉到这个孩子殷切的目光投射在自己身上,令人炫目,不敢直视。
蔽月逃避似的躲闪开,掌心紧了又紧, 他不知道凌宣掳来这个孩子的意义,也不知道取血后为什么没被照例送走。他多年独居在此处,活的像个孤魂野鬼,冷漠惯了,其实早失去了关切一切的能力。
他无力的闭了闭眼,“…抱歉,这件事我帮不了你。”
楚芫纳闷地看向蔽月,似乎很不理解这个男人身上突然流露出的悲怆。自己只是找他吐槽下情绪,当然不会以为凭他一个人就能救自己出去的。毕竟,自己和蔽月应该是一同被囚禁的倒霉蛋才对!
她刚想拍拍蔽月的肩膀安慰下,突然脚下一个腾空,蔽月竟然带她飞到了这棵大榕树最高的枝头上!
“想家的时候,试一试来这里吹风。”
话落,夜里林间风骤起。幽篁飒飒,一轮孤月高悬。
明月惹相思。
楚芫心头涌起一股酸涩,很想找点什么抒发心绪,不然就要被憋出毛病了。
她左看右看,突然从身旁扯下一片树叶,横贴于嘴唇,手指翻动间,有轻柔悠悠的旋律从指缝流出。
原本倚靠在树干上阖眸浅睡的蔽月倏然睁开眼。
轻柔的曲子仿佛在他耳边炸开!他血液上涌,但遍体生寒,倾身猛然抢过叶子,声音嘶哑的像是破旧的古琴,声色俱厉道:“谁教你的!”
他无神的眼睛死死盯着楚芫的方向,“我问你这首曲子,谁教你的?!”楚芫被他突然发难吓得不敢动作,只见蔽月嘴唇张阖几次,终低下声,颤抖问道:“楚焕...是你什么人?”
这是楚焕作的曲,绝不会错。
那夜幕天席地,星河烂漫,那个人眸子亮的像星子坠落,轻轻为他吹奏这支曲子。
午夜梦回,莫不敢忘。
楚芫张牙舞爪比划喉咙半天,又哆哆嗦嗦抓起蔽月的手掌,在手心一笔一划写道:[义父]
蔽月凝眉分辨后愣了愣,恶嫌一般蓦得抽回手,随后发出不明情绪的一声冷笑。
他没再说一句话,拎着楚芫衣领稳稳落地,便头也不回往屋内走。在快到门口时才微微偏头,语气又恢复了初见时的冰冷。
“明日一早,我就送你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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咯吱...
锦靴踩在树叶上发出微不可闻的一声轻响。
几乎在声音响起的同时,蔽月破门而出,凌空盘旋几个圈子,一剑直指来者咽喉。他声音带着森森寒气,一字一顿:“你故意的。”
凌宣知道蔽月这表现一定是发现了楚芫的身份,毫不意外的一笑,挪开剑尖一寸:“怎么样?这个礼物满不满意?”
蔽月冷了脸,“无聊!”他背剑至身后,肃声道:“冶剑山庄的人你也敢染指,不怕那位武林盟主把你抽皮拔筋么?”
凌宣笑道:“看起来,似乎是你更怕一些?”
“你不至于特意绑了她来给我添堵,是叔父的意思?”蔽月蹙眉:“叔父养晦多年,贸然得罪如日中天的冶剑山庄不似他的作风.....”他沉默了一会儿,忽而一双暗沉沉的瞳孔对上凌宣。他的双眼废用多年,泛着不自然的白雾,如同孤城寒山冰淞地里竦峭苍峻的雪鹰,被这样注视着,仿佛如堕冰窖。
可也是这样的一双眼,曾经有浅浅月牙陷落,漾起煦暖春水。
“武林中可是发生了什么变动?”蔽月沉默了瞬,猜测道:“冶剑山庄,出了什么事?”
虽是疑问,但他确信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玄衣教在叔父的领导下偏安一隅多年,不理江湖纷争,却在此时绑来楚焕的义女。究竟是什么样的巨变,让叔父坐不住了,打算搅搅这江湖的浑水?
凌宣天生一双笑眼,即使现在耸耸肩,语气无尽可惜,也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告诉你也无妨,楚焕遭人暗算身中剧毒,如今已是药石无罔了。”
凌宣说完就盯着蔽月看,目光似要把人灼穿。指望着蔽月能流露出半分或留恋或怨恨的情绪。但他没有,听到这句话只是沉默的“哦”了一声。
蔽月故作镇定的往屋里走,心绪茫茫然起伏不定。以至于早已熟稔千百遍的路也能走岔,一头“砰”得撞在了门框上。
身后凌宣得逞一般“噗嗤”笑弯了腰,“蔽月啊蔽月,你这反应可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咯!再怎么说他也是你老情人,得知他快死了,你要么唏嘘难过要么欢喜一场,要表现出来,这才是人之常情嘛!”
蔽月捂着额头,罕见的茫然问:“我为何要难过,又为何要欢喜?”
凌宣挽了额前一绺须发,理所当然道:“旧情难收所以难过,报应得偿所以欢喜咯。”
“是吗....”
蔽月喃喃道,可他不难过也不欢喜,他只觉得心口有一处被快刀剜了去,空落落的,灌进了冷风,遍体寒凉。
耳侧又隐隐回荡起那晚吹奏的曲子...蔽月闭起眼,声音显得很疲惫:“无论如何,不要拿孩子作筹码。你把她送走,平平安安的送回冶剑山庄。”
“不可能的。”凌宣直接拒绝:“教主等这个机会已经很久了,现在楚焕将死,江湖即将大乱。玄衣教势要趁此机会重新立足中原武林的。这个丫头,深得冶剑山庄上下疼爱,用来钳制他们再好不过。”
蔽月凉凉道:“你不愿意,我就自己把她送回去。”
凌宣一听这话即刻跺脚道:“蔽月!你别忘了你之前立下的誓!你说你若炼不成‘承邪’便永不出踏出这里....”
话未落,燕山剑寒光一闪已经抵上凌宣下颚,蔽月厉声道:“我若反悔,你以为你拦得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