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自宇宙出现至今,差不多已有138.2亿年。
在这期间,四散的零散物质聚集形成星系,星系内部再聚集形成恒星,所耗费的时间长得会让任何试图去理解整个过程的人神志不清。
时间在此并无意义。
某天某地,空茫的宇宙中出现了一颗橘黄色的恒星。
这颗恒星外围绕着八颗行星,而其中颜色最微妙的一颗,正巧符合了一些概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条件。因此不知怎的,它竟毫无自觉地孕育出了一种叫做生命的东西。
而在经历了一系列发展、斗争、融合、再进化之后,生命终于认识到自己所拥有的创造力已经逐渐无法与行星能供给的资源相适配。
再这样互相消耗下去,生命和行星之间非得有一方率先完蛋不可。
于是自称‘人类’的生命用了两千多年的时间,为自己建立了一个新的根据地。
他们乘坐这东西离开了母星,在宇宙中漂流。
从他们彻底将银河系抛之脑后、第一次在视野里失去太阳系的踪迹到现在,又过了一千年。
一千年后,最后一个来自这颗行星上的人类,和凝结了人类最高智慧的造物,一同睁开了眼睛。
——
天穹历1037年。
宇宙辽阔,因而虽然明知它也许有边界,我们仍然习惯性地称之为‘无穷’。
黑暗的宇宙里、闪烁的群星当中,有一样长得很不像星球的东西,正安静地悬停在太空。
从侧面看,它整体像是一个修长的梭形——中间膨胀,两头逐渐收缩,最外面罩了一层可以转换为透明的保护罩,本体被均匀地横向切分了六次,总共拥有七个断层。
断层之间由一组中空的柱子连接,贯穿始终。
人们常用的尺寸单位在太空中并不适用,如果非得找个什么说法,描述一下这东西的大小,那么可以这样比较:
它比曾经是人类故乡的、太阳系从内往外数排行第三的那颗蓝色行星,稍微小了那么一圈。
这是‘天穹’。
无论怎样称呼它都可以:宇宙飞船,赛博陆地,人类亲自创造的第二故乡,承载着地球上的所有生命,摆脱一切束缚,穿梭在星系间的母舰。
代表‘地球’重获新生的标志,一个崭新的世界,一颗奇形怪状的人造星球。
全人类勠力同心,几乎掏空了周边所有捞得到的资源,花了两千多年,才成功地让这玩意儿作为一个人造的生态系统,自主脱离银河系,正式飞向太空。
……
宇宙里没有方向。
为了适应人类的生活习惯,天穹中仍有日夜之分,不过那是投射到模拟大气内部的影像和城市上方的人工光源共同作用的结果。
每层城市的人工光源被安置在下一层级的底部,变动规律掌握在城市自己手里,因而时差仍旧存在,而且已经变得可控。
梭形‘天穹’的其中一端,此时正是昼夜交替的时候。
不知远在何方的人造光源伴随着虚拟天空光线的变化,轻缓地、有规律地交替亮起,建筑物侧面的一些浅紫色光柱则黯淡下去。
紫色是本层的象征色。
它们是夜间的路灯。
在人类的历史上,没有任何一种单一的文明能够概括整个天穹的存在:文化只是融合,并未消失,忽略哪种文明似乎都不合适,因此人们对天穹每一层的命名也十分简单粗暴:红橙黄绿蓝靛紫。
是彩虹的颜色。
很合理,任何生活在地面上的生物都曾见过彩虹。
地标是紫色,这也就说明这一层是紫色层。
这一层负责对整个天穹内的资源进行统筹、规划、回收、再利用,最末端还有五十几个太空港,用于向外派出探索陌生星球的各类飞船。
整体上而言,是个流动性和实用性大于可居住性的地方。
居住在紫色层的居民对于生活环境的要求不高,因而七层里只有这一层的光源未经人工调试,天穹建成时什么样,现在就还什么样。
规律了整整三千年。
天穹自带的天气调解系统在紫色层并未启用,因而这里的天气永远晴朗,温度适宜,正适合人类居住。
地面上覆盖着天穹外壳使用的那种材料,陆地与陆地之间有很多缝隙,中间有金属桥梁相互沟通。
天穹的两头相对狭窄,空间都被最大限度地利用起来,交错的桥梁中间偶尔有空隙,下边没有河流,而是又一片璀璨的星空。
这里是天穹上少数几个,能不受虚拟大气阻挡,直接看到外界景色的地方之一。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天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换个地方停留,虽然星图一直在变,不过天穹上的人类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风景。
本层的陆地边缘,有一条空旷的街道。
人类这种生物很奇怪,拥有一种或可被称为群体性恋旧的习惯,哪怕科技树已经点到能够支撑他们舍弃整个星球,却仍然没人愿意对自己熟悉的居住环境做出太大的改变。
因此,眼下的街道外形,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居民区。
这里周边都是全自动废弃物处理区,虽说天穹上的每个角落实质上都一样便捷,也没多少人乐意住在这。
街道上没有行人,比坟场还安静。
街道的尽头,有一扇必须穿过某条特定的桥梁,再在建筑间转过好几个角度清奇的弯,最后再往下走三层楼梯才能到达的门。
门后的空间不算大。
房间里很安静,自动换气系统每隔两小时就会把整间屋子里的空气过滤一遍,如果屋主有需求,还能附赠一些特定味道的空气清新剂。
现在的空气闻起来就像是一颗切开的柠檬。
屋里很黑,没开灯,因为是在地下,所以也没有窗户。
房间里光线微弱,隐约能看到地上杂乱东西不少,一排支架从墙上伸出来,上边模模糊糊地躺着个人形。
——支架这东西是睡觉用的,功能上来讲可以代替床铺,但舒适度完全不能相提并论,好处是节约空间,而且省钱。
那躺着的人身上盖着一张单薄的毯子,半张脸都埋在毯子下面,只能鼻梁挺高,略长的黑发在睡觉时被蹭得乱糟糟的,闭着眼睛。
他的呼吸清浅,毯子盖住的身形有规律地缓慢起伏,眉头微皱着,似乎正在梦里挣扎,全然不觉身后有一小块圆形的黑影,已经悄无声息地靠近了自己。
阴影的上半部分有一盏小小的红灯,在黑暗中闪烁,像是一只眨动的眼睛。
它慢慢地从半空之中飘过,来到人形背后,两者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再缩短……
……
圆球:“滴滴——起床啦!李枕!醒醒!快起床!天亮啦!”
发出的声音既响亮,还有点儿奶声奶气的,听着最多不超过五岁,音源可能是个小孩。
屋子里的灯光一盏接一盏地柔和亮起,代表昼夜此时正在交替。
李枕骤然从梦中惊醒。
他猛地坐起来,顺手往旁边拍了一下,把前来报时的智能小管家拍到了地上。
小管家:“哎呀!”
李枕没搭理它,自己双眼无神地盯着前方看了半晌,终于挣扎着爬出支架,顺手捋了把睡得乱糟糟的头发。
整整一年了,他还是没能完全适应从沉睡中脱离的感觉。
不过这也不怪他,任谁被冻了三千年,乍一醒来,都不会太习惯的。
三千年前,李枕身患那个时代无法治愈的绝症,孤注一掷地参与了一个名叫‘冰河’的冰冻计划,把自己冻成了一根生理活动全部停滞的冰棍儿。
然而当年的冷冻技术不过关,后来的医术倒是能把人身上的病治好了,可因为当时冻得不行,解冻一个死一个。冰冻项目只好中途被叫停,把还没解冻的几根冰棍……患者,留给后人去操心。
一拖延,就直接拖到了后银河时代。
李枕一睁眼睛,就发现地球不知道哪去了,自己身在外太空,没一样是熟悉的,从社会文明到语言人种,目之所及,全得重新学起。
而且他是这项目里唯一活下来的人,负责解冻他的那老头儿不负责任,匆忙教了他点天穹上的常识,没过几天就与世长辞,留他孤身一人,面对这面目全非的世界。
唯一的好处就是,当年是整个医学界束手无策的顽疾,放在天穹上,治愈只需五分钟。
基因强化,甚至连寿命都顺便给他翻了好几倍。
这算是因祸得福么?
李枕自己也不清楚。
他每回睁眼,都得花上一阵子,才能再次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地球上的事实。
人类早已将银河系抛之身后,现在他们所处的位置距离起点过于遥远,在李枕所处的那个时代,这附近的星团甚至尚未被命名。
李枕:“……唉。”
不管怎么说,冷冻仓竟然能被妥善保存三千年,已经很出人意料了,倒也不能要求太多。
总之人活着,就还有希望。
李枕相当珍惜自己来之不易的生命。
一边的智能小管家是他从旧货堆里刨出来的,型号过于老旧,不很聪明。
它只知道自己勤奋干活,却无缘无故地挨揍了,从地上爬起来,当即开始模拟委屈,电子屏幕上的脸皱成像素颜文字,一边抽抽噎噎地假哭。
李枕揉着额角道:“……别哭了,我又没用力,帮我把支架收回去。”
他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醒来之后浑身简直没有一处对劲,也懒得对小机器人太客气。
整个人似乎仍旧沉浸在那个寒冷而黑暗的旧梦里。
小管家:“……哦。”
到底是老旧的型号,情绪切换很是生硬,小管家听到命令,立刻把颜文字换成个笑脸,圆咕隆咚的身体两侧各伸出一只机械手,抓住支架的两头,把支架折叠起来,推回墙里。
支架老旧,关节之间相互摩擦,吱吱嘎嘎地响。
李枕面无表情地往旁边挪了一点,聊胜于无地躲开噪音,又发现这老破支架睡得自己浑身都疼。
三千年了。
人们花了整整三千年,生造出一个比地球还大的银河堡垒,带着全地球生物一起飞出了银河系,可一直到现在,他们也没能发明出一种让人不躺在床上也能得到妥善休息的东西。
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代替一张柔软的床垫,还有高度合适的枕头。
难道未来的人都没有对于睡眠质量的要求吗?
这简直是非常不合逻辑。
李枕活动了一下身体,总觉得还是发冷,怀念起室外温暖的光。
虚拟太阳也是太阳。
他想:不如出去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