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我练完骑射回府,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个嬷嬷和我爹相看两不厌,各自狐疑的场面。
听了一耳朵事情的原委,我愣了一下就开始笑,真是个别扭的小孩。
我一把抱住在院子里疯跑的小侄子,从他手里抢了一包糖,掂了掂,好像只剩了一半。
又冲进小侄子屋里,翻开他藏宝贝的小木箱。
跟小侄子讨价还价半天,凑了一兜子糖丸,准备拿给宫里来的嬷嬷。
但被我爹从走廊里拉到了墙角。
“远潇,这是怎么回事?”我爹又冲我板着脸。
“没什么事,前头我在山里的时候怕五皇子哭,给他塞了一把糖丸,这小殿下可能是馋了。”我冲我爹嬉皮笑脸。
“什么馋了,跟你说过多少次,这皇储之间的事你不可参与!”我爹一脸的怒其不争。
“哎呀顾侯爷,您以为我愿意像您和大哥一样参与这些事吗?但当时在山里,我也不能见死不救啊。”我委屈。
老爹狠狠地白了我一眼,还没收了我刚攒出来的一兜子糖丸。
“嬷嬷,臣府上的都是府里的下人给小孩子做的吃食,粗陋得很,怕是入不了宁贵人的眼,小皇子想吃糖丸,还是让宫里御厨准备,想必更能皇子合胃口。”
老爹一番话推脱拒绝。
嬷嬷面露难色,这怎么交差,但也不能坐地哭闹讨要糖丸吧!
“五皇子怕药苦,宁贵人可以把药丸塞进糖丸里,哄小皇子吃下。”
我刚插一句嘴,就被我爹瞪了一眼,赶紧找补:“这样的话,自然还是请宫里的御厨特制糖丸,才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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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还是像以前一样呀。”我捏着糖丸,忍不住笑。
景韶脸色变了变。
“陛下还是像以前一样小气,只给我一颗,都不让微臣自己选。”
我仔细瞧着这颗糖丸,轻笑一声,心说我难道还能瞧出个花来。
“当年在山里的时候,微臣塞给陛下一把糖丸,呵,当时陛下还不肯吃,非要从里面捏一颗给我,瞧着我吃下去没事,您才偷偷吃了一颗。”
那瓷白的小脸上谨慎的神色还在眼前,对上现在小皇帝的脸色,竟没什么差别。
“陛下不相信微臣,但微臣是相信陛下的。”我直直地看向景韶。
景韶张张嘴,像是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抿着唇绷着脸。
我轻舔了一下糖丸,然后整个吞下。
味道不怎么好,我皱了皱眉:“真是太甜了,陛下。”
“嗯,这么多年,御膳房做的糖丸,都不及侯府的好。”景韶垂着眼眸。
“是吗?我已经记不起来府里做的糖丸的味道了。”
小侄子没了,会做糖丸的大娘也没了,当然,也没人再想着吃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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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入夜,我就浑身燥热,身上所有的伤口像是又被烫开了一样,疼到最后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
似梦似醒,小皇帝一直坐在床边,用力地握着我的手唤我:“顾卿,顾卿……”
我迷迷糊糊地反握住小皇帝的手,扯了扯嘴角:“韶儿,只是这样不行的。我对你说过,做皇帝要杀伐果断才行……”
话还没说完,心口一阵刺痛,一口血涌上来。
我挣扎着想起身,但最后还是吐在了景韶手上。
我有点遗憾,瓷白的手,怎么能沾上血呢?
不过好在,我的小皇帝,已经学会了如何杀伐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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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我醒不过来了。
总听人说,人死前,一辈子的种种会像走马灯似的闪过。
我看见十二岁那年,因为仰慕话本里的英雄豪杰,我非要揪着一群王公大臣家的世子,一副豪气云天的样子,今日打抱不平为人出头,明日大谈世事不公,我辈当奋勇。
凭着一点小聪明和骨子里的争强好胜,竟然得了个“将相之材”的名号。
十二岁的少年一脸得意地向老侯爷炫耀,不想却吃了一顿毒打。
老侯爷打断了一根棍子,累得直喘:“将相之材?我看你要害了我们一族!”
哭哑的少年满腔委屈,一个随便的名号而已,怎么就这么严重了?
我静静地看着走马灯里的少年,是啊,为什么就这么严重了?竟害了顾氏一族。
我看见十五岁那年,皇家围猎,王公大臣的孩子也要跟着陪跑。我骨子里的好胜心还没消,追着一只小野狼跑了好远。
夕阳西沉,我终于一箭把小狼射了个对穿,捡猎物的时候,还捡到了一个掉落到陷阱里的瓷白娃娃。
我费了老大的功夫才把娃娃给捞上来。
没办法,怕一不小心把这软嫩的孩子给碰着。
“臣,见过五皇子殿下。”刚把景韶报上来,我就麻溜地跪下,省得天家治我不敬之罪。
他不应我。
我偷偷抬起头看,小娃娃抿着薄唇绷着小脸,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落。
“怎么了这是?”我拉着孩子前前后后地看,看他站得不稳,右脚不敢着地。
“扭到脚了?”
还是不答,只垂着眼眸撇过脸。
我暗暗叹了口气,皇家怎么把好好的孩子养成了哑巴。
“臣帮殿下揉揉,可能会有点疼。”
突然想起来怀里还有一把糖丸,本来是留着准备引诱小侄子去帮我买话本来着,我摸出来塞进景韶手里。
小孩儿愣愣地看着我。
“奶香的,我小侄子,不是,臣的小侄子可喜欢了。”
小孩儿从手里的糖丸里捏出一个递给我。
这回轮到我愣在那里,想明白以后我又叹了口气,皇家不如把孩子养成仵作吧。
我接过糖丸扔进嘴里,蹲下身查看景韶的脚踝。
“还好,不是很严重,殿下稍微忍一下。”
小孩儿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噙了一颗糖丸在嘴里:“嗯,开始吧。”
哦,会说话呀。
小孩儿紧紧地握着缰绳,坐在我前面。
我本来想着,和皇子同坐一马是不是不合礼数,但又一想,月亮都挂在天上了,他的马跑丢了,再不赶紧走出山,晚了更危险。
小孩儿打了个喷嚏。
晚上凉,我脱下外衣给他裹上,像对小侄子那样揉了揉他的头毛:“五皇子别怕,我们很快就能出去。”
宁贵人脸上的妆都花了,抱住景韶直哭。
小孩儿盯着我,嘴动了动。
“哦,臣顾远潇。”
“顾卿,有劳了。”
才五岁的孩子,怎么说话就这么老气横秋了。
我看着走马灯里十五岁的少年冲着瓷白的娃娃哭笑不得,心里怅然。
一开始就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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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马灯哗啦哗啦地过。
十六那年,我爹实在是打不动我了,把我踢到了西北军营,说让我远离朝堂,能死得慢一点。
鲜衣怒马,我挥着鞭子指向西北:“不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我顾小爷!”
十七那年,军营里还真是没人认识我顾远潇,提起我来都是顾侯二公子,配上鄙夷的眼神。
我咬着牙闷着头,翻烂了一本《孙膑兵法》。
十八那年,我结识了也在翻《孙膑兵法》的高岳。
高岳是宁贵人母家塞进军营的,我仰仗的是爹,他仰仗的是姐,比我受的白眼还多。
我俩闷着头学兵法,打了几场胜仗,终于被升为下士。
当晚我和高岳抱着几坛子酒,喊着要不醉不归。
第二天就各领了十军棍。
十九那年,顺风顺水。
我和高岳都被升了中校,再喝酒也没人敢赏军棍。
我以为一辈子都会这样天遂我愿,安逸得差点忘了自己姓甚名谁。
二十那年,侯府有变,一封诏书命我回京。
行至一处关隘,杀出来一群蒙面人。
不是与我沙场上交手的突厥,是官家各宫偷偷养的死士。
死士,领的都是死命。或完成任务杀死目标,或任务失败以身殉命。
我逐渐抵挡不住,想着京城是回不去了,直接去下头找我哥请罪也好。
好在高岳带兵驰援,又一路暗暗护着我回京。
京城,侯府。
物是人非,一派衰颓。
我哥和小侄子当街遇刺。京兆尹查到的凶手是街头疯疯癫癫的乞丐。
我爹收到消息,一口茶喝进去又从嘴角流出来,自此昏迷不醒。
我一身是血从西北赶回来,老管家拉着我的手,先是眉开眼笑,然后老泪纵横。
“放心,我会把侯府扛起来。”
“小少爷,老爷本是想护着您一辈子。”
二十,宁贵人封了妃,野心也跟着膨胀,遣了高岳来问我,愿不愿意做五皇子的幕中宰相。
“有何不可呢?”
我和高岳推杯换盏,但谁都不敢再说不醉不归,喝到天亮都还记得,不该说的话不能说。
二十一,太子被废,自缢于东宫。
我出了皇宫一路走回侯府。
想着幼时玩在一起,说要拜把子当山大王的王府兄弟们,这下又有多少要落马。
我给我爹擦了擦身子,老爷子昏迷中还是无知无觉。
我给我哥和小侄子上了柱香。
“你们费尽心思为太子筹谋,却反遭猜忌,如今,果然是我们顾家覆了他的东宫之位。”
“大哥,你说可不可笑。”
二十三,五皇子入主东宫。
高岳灌了一口酒:“按我说得先用桑叶洗个澡,去去殿里前头那位的阴气。”
我低头擦着剑:“那把椅子上阴气也不少,高将军会不会看不上?”
相视一笑,再灌一口酒。
翌日我奔赴西北边疆。
二十五,皇帝驾崩。
我和高岳各率兵马,在各方虎视眈眈中,拥着十五岁的小太子坐上皇位。
那年,我爹走了,我承了爵位。
老爷子临走前竟然醒了过来,眼神清明,又摆出以前训斥我的架势,但是说话有气无力。
“远潇,做人不可太满,满则生亏。远潇,做事不可冒进,要急流勇退。”
这回我跪着听得特别仔细,不住点头。
但我爹没说几句,就闭上了眼。
自此我没爹没娘没兄长,了无牵挂。
二十六,我递了奏章,请命去驻守边疆。
我爹说了,要我急流勇退。
但最后没走成。
为什么没走成?
为什么没走成?
想不起来了,我的头针扎一样疼。
“顾卿,顾卿!你醒了。”
眼前瓷白的小脸,唯眼底下一片乌青。
“韶儿,你死了还是我活了?”
我听着旁边的人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哦,原来不是大梦一场,景韶现在是皇帝,我要注意措辞,不然就是大不敬。
景韶俯下身来抱住我,不住地喊着“顾卿,顾卿……”
我头脑昏昏,就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
哦,每次把小皇上弄疼了,他也是这样抱着我无意识地叫。
嗯……但抱得没这么紧。
是不是我力气不够?
“我,微臣,睡了多久?”
“三天。”
景韶又接了一句:“李德全已经死在了慎刑司。”
嗯,三天,差不多。
能吐的应该都吐出来了。
进了大理寺我才知道,在这些地方,死都是一种恩赏。
“谢皇上帮微臣主持公道。”我朝景韶笑了笑。
他面色变了变,别过脸不看我。
真是别扭啊。
汤我也喝了。
糖丸我也吃了。
他想要的也都从那公公的嘴里撬出来了。
怎么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我叹了口气。
这前半生筹谋,有多少是为了侯府,有多少是为了让这个总是绷着脸的孩子能微微一笑,我说不清。
但终归是大梦一场,落了一场空。
“微臣现下精神不济,不能伺候皇上了。”我恹恹地说。
“无妨,朕来伺候顾卿。”
旁边的宫人刚站起来,又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嗯?伺候我?怎么伺候?
我那人前端庄自持,人后容易害羞的小娃娃呢?
但我确实精神不济。
景韶看着我,目光深邃:“顾卿,如果你没力气,朕也可以要了你。”
我差点又吐出一口血。
“韶儿,别的事我都能应你。”
我再醒过来的时候,枕头另一边已经空了。
乾清宫里换上来一批看着挺老实的小太监,有一个叫小念子的被景韶指给了我。
“顾侯,皇上说让您多睡会,他处理完奏章就过来。”
“皇上现在很忙啊。”
“是的呀,宁太妃不再协理朝政了,皇上前几天日日夜夜地守着侯爷,现下想是忙得紧。”
三天,我的小皇帝还真是杀伐果断。
先是以毒害朝廷重臣为名义,把李德全送进了慎刑司。
然后把李德全吐出来的一条条罪证当着宁太妃念了一遍。
最后痛心疾首地收回了宁太妃协理国事的权力。
我一方面挺骄傲,孩子三年就拿回了政权,这是我教得好。
另一方面也暗暗心惊,为了这一天,他筹划了多久,而我和他,究竟要走到哪一步?
我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小念子过来宽慰:“侯爷,宁太妃说她只是想借汤药来羞辱您而已,并无害您之意。是李公公给您下了毒。”
我自己怎么中的毒,我能不清楚吗?
我皱了皱眉:“小念子,在宫中当差,不要多嘴。”
“是……但是……”
我扫了小念子一眼,读懂了他的表情。
他可怜我。
我哑然无语,堂堂一个侯爷,被太监可怜了。
猛然又在心里转了个弯。
他不会是……在帮我调节婆媳关系吧!
我几天没碰景韶。
也没让他碰我。
死了几回的人了,元气真的没那么容易恢复。
不过我也琢磨出比小皇帝大了十岁的一个好处。
最起码我不会急得嘴边冒出个大包。
啧啧,我的瓷娃娃真是外冷内热。
“顾卿,咱们都已经拜过天地了,你不能……”桃花眼自己先红了起来。
“不算,嫁娶还能没商定呢。”我选择闭眼不看。
“那朕去昭告天下,是你娶了朕。”
啧,没人管了是吗?人有了权力就疯魔了是吗?
“陛下,您的高堂虽然刚被释了权,但人还是在的。”
“殿下,就算您拿我当靶子,也应徐徐图之。”
“顾卿,我怕你做完这件事就要走。”
“顾卿,你走了以后就只剩我一个人。”
我叹了口气,由着景韶一颗颗解开我的纽扣。
第一次,他没有压抑自己的声音,凄厉又热烈。
“顾卿,你别走。”他在我耳边呢喃,然后是满足的闷哼。
我的头又针扎一样地疼。
想起来了。
想起来我为什么没有急流勇退,最后还赔上了侯府的一切。
我拿着奏章请命驻守边疆。
景韶眼角泛红看着我:“顾卿,天下初定,你走了,只剩我一个人。”
“怎么会呢,高将军是国舅,他会帮你坐稳这个天下。”
“如若,他想取而代之呢?”
并非没有可能。
但我侯府大仇已报,我赤条条一人在世上,不想再把自己卷进什么漩涡。
那晚,夜色微凉。
沉闷庄重的雕花木桌上,景韶一点点解开明黄色的龙袍。
“顾卿,你不是孤单单的一个人,朕也不是。”
“顾卿,你别走。”
从此,万劫不复。
宁太妃被收了协理前朝事务的权利,后宫事务也不得插手。
被供养在慈宁宫里。
我一寻思就有点乐。
我现下也是个在前朝只挂一个侯爷虚名,在后宫也身份尴尬的人,我俩处境差不离。
惺惺相惜嘛,我拎着一坛青稞酒去给太妃请安。
“太妃为何不喝,这酒入口柔,不伤喉,微臣和高将军在西北都是直接抱着坛子海喝的。”
太妃泼了一杯,我又给她斟满。
“顾侯这么好的手段,本宫自然是不敢喝。”宁太妃高扬着头,用鼻孔看我。
“呵,给别人下毒这种事太下作。”我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太妃,杀人还是要诛心啊。”
太妃的近身嬷嬷急匆匆地跑进殿里,看着我俩摆好的小酒桌,欲言又止。
“苏嬷嬷是不是有要事要禀报太妃?微臣在这里,真是打扰了。”但我稳稳坐着也不准备走。
太妃和苏嬷嬷来回使着眼色,我又自顾自喝了一杯。
“嬷嬷也不用这么避着我,有什么事是不能让我知道的?”
我朝着宁太妃乖巧一笑,“咱们都是自家人。”
我看着宁太妃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心想着宫斗还是有几分乐趣。
“既然苏嬷嬷不好说,不如就让微臣向太妃禀报吧。”我端起为太妃斟好的酒。
“今儿在朝上,皇上下诏废了皇后。”
我恭敬地把酒呈上去,“也就是您的小侄女。”
手里的酒杯被打翻在地。
我心里暗暗可惜,宫里没有青稞酒,我这是好不容易才弄来了两坛。
慈宁宫的宫人扑通扑通跪了一地,胆子小的都能看出来在发抖。
“不知道苏嬷嬷要向太妃禀报的是不是这件事。”我整理着被打湿的衣袖。
“昨个夜里,小皇上在微臣怀里,只跟微臣说了这一件大事呢。”
“顾远潇!你!你……”宁太妃满目通红,表情狰狞,“你心思歹毒,不知廉耻!”
“太妃说得是。”
“不过太妃应该一早就知道微臣的为人了,不然为何您以前总是称赞微臣【心思玲珑,对皇上忠心耿耿】呢?”
没能去西北疆场的三年里,我日日在朝堂的战场。
先帝去得急,景韶的太子之位只坐了两年,根基不稳。
当日我和高岳带着兵,拥着景邵,才将太子扶正为天子。
但盯着那把椅子的人从来都不少。
新官上任尚要三把火。
新帝登基,火要烧去京城大半势力。
我就是替新帝放火的人。
三年里,我从世人口中的“将相之才”,变成了人人闻之色变的大奸大恶的朝堂毒瘤。
多少世家王公被我投入狱中。
当然,王公世家们也落得明白,我不过是心思玲珑的天家鹰犬。
成王败寇,古今依然。
三年后,曾经对皇位动过心思的都被剪去了爪牙。
甚至连拥兵自重的国舅也被挫了势力。
放眼望去,朝堂上竟只剩我顾侯爷一家独大。
我料想到自己这辈子不得善终,甚至已经在天牢里选好了风水宝地。
只是没想到,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小官,说话颤巍巍还含混不清,给我扣下来的帽子竟那么大。
通敌卖国。
诛九族的罪名。
我跪在朝堂上求天子:“我顾远潇从未起过二心,可以死明志!”
鲜少发声的小皇帝出言阻拦:“顾卿不可冲动,朕会彻查真相。”
“自然要好好地查一查真相才是。”太后懒懒的声音从珠帘后传来。
当天,我就被带进了大理寺。
大理寺里只有冲天的血腥气。
寺丞向我一一展示了各项特制的刑具,亲切地询问我想先用哪一种。
“寺丞好歹先问一问,得一张状词吧?”我扫过刑具上已经发黑的血迹。
“下官实在没什么好问的。”寺丞看起来也很为难。
“既然这样,不如给我个痛快?”
“这也不是下官说了算的。”寺丞依然笑得亲切。
我没想到能剩下半条命从大理寺出来。
也没想到为了我这半条命,搭上了百十条无辜性命。
近在京城的,远在西北边疆的,只要和我搭上点关系,都没得到什么好下场。
一场杀伐过后,天家甚至都没给我定下什么罪名。
侯爷的名号还虚挂着,但什么都不剩了。
偌大的侯府,只有我一人。
我跪在祠堂里,看着曾经爱我护我的人都化成冷冰冰的牌位,再没有爱唠叨的管家为我掌灯。
二十多年,大梦一场。
一盏宫灯照亮了漆黑的祠堂。
我眯着眼,半天才适应亮光。
一袭黑色斗篷下,露出了明黄色的衣角。
景韶遣退了随身侍卫,点亮了祠堂里的烛台。
他拿起案上的香,点了三支,郑重地插进香炉。
在我身旁跪下,向着顾家的牌位,行了三拜大礼。
“陛下,顾家先祖们当不起。”几天没有说话,我几乎没认出自己的声音,像风刮过戈壁的嘶哑。
景韶看向我,原本白皙水嫩的脸,如今也变得惨白无生气。
“顾卿,你……可好?”声音也是哑的。
“听闻陛下跪在太妃殿前,不吃不喝三天三夜,才把微臣这条命给保了下来。”
“微臣本应叩谢圣恩。只是,只是我以为你能明白,我宁愿死的是我。”
“顾卿,不是的,不是你的错,母妃本就打算对他们动手。”
“韶儿,如果不是我侯府风头太盛,太妃又何必如此忌惮呢?”
“韶儿,朝局之中,成王败寇,我没打算善终。”
“只是,我以为一切都会只冲着我来。”
我想起我爹临走前嘱咐我,做人不可太满,要急流勇退,我竟一句都没有学会。
“韶儿,我当时应该一头撞死在大殿上的。”
“不对,我当时应该违了你的意,远赴边疆。”
“也不对……”
我越说头脑越混乱,眼皮越来越重。
“顾卿,你当时不应该入我幕中,为我筹谋。”
“顾卿,你当时不应该救下我。”
“顾卿,你想明白了吗?错都在我!”
景韶双手捧着我的脸,我却怎么都睁不开眼看他。
“顾卿,你醒醒,你还不能死,你们顾家的仇还没有报!”
“顾卿,为什么当年太子开始忌惮你们顾家!你查清楚了吗!”
“顾卿,你顾家的仇人是我的母妃,是我的国舅!”
景韶不停地摇晃我,但我越来越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
景韶紧紧抱着我,像是要把我锁在怀里。
在我耳边一直喃喃重复。
“顾卿,你的仇人是我。”
“顾卿,还没报仇,你不能死。”
景韶啊,你真是要榨干我最后一滴心血。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让我暗自发笑。
又来了个嬷嬷来禀事。
这回宁太妃还真的不避着我了。
“太妃,皇上传召把皇后……把皇后打入冷宫,永世不见。”
宁太妃气得跌坐在坐塌上。
“顾侯啊顾侯,本宫真是妇人之仁,以为断了你的爪牙,便姑且可以留你一条残命。”
“没想到你一个废人,竟凭着魅惑君上的好本事,意欲将我高家断送。”宁太妃剧烈地喘着气,眼中要泣出血来。
我把玩着酒盅:“太妃,要断送高家的,明明是您啊。”
“太妃,您是天家的人,是当今皇帝的母妃,只要皇上在位一日,您都是后宫里无人敢不敬的宁太妃。”
“断送的是高家,对您有什么影响呢?”
“还是说,您要协助您的弟弟,杀了您的儿子篡夺皇位?”
“当然也无不可。”
“只是到那时,微臣该称您什么呢?太妃?公主?您怎么在后宫中找自己的一席之地呢?”
“太妃,在儿子和弟弟之间,您要选哪个呢?”我努力笑得像大理寺寺丞那么和善。
“太妃,时间不多了,这封诏书颁出去,群臣一定痛骂微臣魅惑君主、祸乱朝纲。”
“微臣被骂倒没什么。”
“只是国舅这段时间跟您往来书信,一定听了不少您的抱怨,再加上自皇上掌权后,他的日子确实愈发难过。”
“太妃,您说这封诏书是不是刚好给了国舅一个清君侧的好借口?”
“太妃,您猜,国舅想清的是君侧,还是国君啊?”
我看着宁太妃的脸色越来越白,到最后没有一点血色。
“顾远潇,你到底要什么!”
“微臣要太妃写封信给国舅,请他出面清君侧。”
“本宫如若是不写呢?”
“不写啊。”我撑着头想了半天,“其实也无妨,微臣本就是废人一个,现下有皇上为我陪葬,足矣!”
我吹干了墨迹,顺便夸赞了一下宁太妃娟秀的字体。
“宁太妃这【寥寥数字,便能定人生死】的做法还是和当年一样娴熟啊。”
我看着宁太妃幽幽地笑。
她起初不解错愕,了然后便癫狂大笑。
临出殿门,宁太妃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慵懒矜贵,变得凄厉疯狂。
“顾远潇,今日我已经贵为太妃,我的儿子是当今天子,我们高家换你们侯府,不亏!”
“顾远潇,你当景韶日后将如何待你?今后在前朝和后宫都已无你的容身之地!”
“顾远潇,你只是景韶的一枚弃子罢了哈哈哈哈哈哈。”
我看着笑得涕泗横流的宁太妃,慢慢摇了摇头。
“太妃,微臣纵然只是一枚弃子,也是要微臣心甘情愿得。太妃如今被皇上弃之如敝履,皇上可曾问过您的心意?”
“您现下确实是贵重的太妃,但您最贵重的,怕是只剩这个名号了吧?”
“您知道对于韶儿来说,最贵重的是什么吗?不才,刚好是微臣这条残命呢。”
“太妃,为何您就是不肯相信,被您寄予厚望、从来都唯您是听的皇上,真的是爱上了被您灭了一门的侯爷,而且甘愿在微臣身下承欢,好不快活呢?”
我把信折好塞进信封,又体贴地嘱咐了一句。
“对了太妃,您可一定要记得,是您,害死了您的弟弟,害了整个高家。”
我斜倚在贵妃榻上,听景韶跟十一讲死士的排布安排。
御林军不可信,不知道已经被高岳安插进了多少人。
真到这时候,还是我以前给景韶偷偷养的死士最为可靠。
只是,最开始养下的死士有百十号人,这三五年里,折损了大半。
十一是这些死士的头儿,行事稳重,身手不凡。
他的不少功夫,还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
想当年,我也是挽大弓、降烈马,笑傲沙场的人,如今,怕是翻身上马都难。
也就这三五年的光景。
“顾卿,还有什么要调整的吗?”景韶每次做完部署,都会再问问我。
“韶儿,不是,陛下,您这排布归结起来就是一句话,【让所有人围布在乾清宫】。”我皱眉不解。
“如若国舅率人清君侧,想必会选在入夜后,宫人都没有防备的时候。”
“这倒不假,但应该把多数人留在您的身边。”
“朕……和顾卿都在乾清宫啊。”轮到景韶皱眉不解。
我扶额:“韶儿,既然知道高岳要来这一出,你就应该离我远一点。”
“我们的重点是防着他以清君侧的名义顺手把你给清了,毕竟离那把椅子太近了,谁能不心动呢?”
“顾卿心动吗?”景韶的重点怎么又放偏了。
“微臣对椅子不心动,但对椅子上的皇帝可是很心动呢!”
十一垂着眼轻咳了一声。
我继续说正事:“十一,你选三十个拔尖儿的,随皇上去书房,剩下的二十号人,围布在乾清宫,听我的暗号行动。”
“高岳手上能用的人不多,他也不知道我们有死士护卫,想必不会率太多人入宫。”
“皇上您只需要在我们控制住高岳,再出面坐实他乱臣贼子的罪名即可。”
“顾卿,你这里多留一些人,朕只带十个人即可。”景韶还想讨价还价。
“韶儿,此事已定。”
“十一领命!”
景韶看着我欲言又止,一副不甘心的样子。
我不理他。
他床头那本《孙膑兵法》还是从我那里讨的,论排兵布阵,他比我嫩了十岁都不止。
“顾卿,太妃那边?”
“都安排好了,什么消息都进不去,也出不来。”
“那封信我也撕毁了,毕竟没有消息,对高岳来说,才是最重要的消息。”
“顾卿,国舅今晚会来吗?”
“应该不会,今早才下的诏,他以此为借口,也要等上几天。”
“等朝堂上对我骂声一片,他才好顺水推舟。”
停了半晌没有声音,我抬头看向景韶。
瓷白的少年望向我的眼睛亮晶晶,竟还偷偷咽了咽口水。
“皇上,今日,不妥吧?”
“顾卿如果身体不适,朕……可以代劳。”
“不是,韶儿,外面围着五十多号死士呢。”
“无妨。”
我微眯了一下眼睛。
我的小皇帝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如狼似虎了?
“微臣从来都没有所谓上下尊卑的看法,只是这岁数大了,在下面确实有点难度。”
“朕会温柔仔细的。”
“好了韶儿,你应该去书房批阅奏折了。”
“顾卿,你是不是,不愿意完全给我。”刚才闪亮亮的眼睛暗淡下来。
我叹了口气:“韶儿,这么多年,我该做的不该做的,都为你做了。”
“那顾卿可不可以……”
“陛下,您还是去找后宫里的妃嫔吧。”
“朕……并没有和她们……”景韶红着脸看着我。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没有和她们?
没有和她们!
我说宁太妃怎么一直对我有那么大的敌意!
“顾卿……”
“韶儿,此事已定,快去批阅奏折!”
高岳率人冲进乾清宫的时候,我刚倒好了酒。
二十多个士兵在殿内将我团团围住,殿外估摸着也围了百十号人。
这动静,哪是为了清我这个已经形同废人的王爷呢?
我朝高岳招招手:“青稞酒!高将军离了西北,再没喝过了吧!”
高岳一边朝我走来,一边环顾殿内,眼里充满警惕:“怎么,皇上今日没有临幸顾侯?”
“哪能日日得皇上欢心呢!说不定某一日圣上就厌倦了本侯,不像高将军,可永远是国舅爷。”我先一饮而尽,然后把酒碗递给高岳。
“顾兄啊,当日你我共战沙场,不想有一日竟要如此相对,想必顾兄也知道我今日为何而来。”高岳也痛饮一碗。
“那是自然,清君侧嘛,国舅爷日日为皇上分忧,可是皇上信赖的左膀右臂啊。”
“不敢当,顾侯日夜都能为皇上分忧,才能深得圣心啊。”
我又为高岳满上:“既已到这个时候,高兄,我们大可以把话摊开来讲。”
我话音刚落,就看到高岳不自觉地戒备起来,围着我的士兵也都窸窸窣窣地调整出防备的姿势。
“呵,只是想和高兄说一些肺腑之言罢了,我如此残躯,高兄有什么好怕的。”我轻笑。
高岳端起酒碗又一饮而尽:“肺腑之言是吗,正好我也想问问顾兄,那个与我一起征战沙场的顾侯,那个能出将入相的顾侯,为何如今要以色侍君!”
“以色侍君,高兄如此看我?你我当日拥护皇上登基,一心敬重他,爱护他。只是后来,高兄开始有了其他的谋划,而我依然还在护着他罢了。”
“顾兄还真是为皇上殚精竭虑,不惜赔上整个侯府。”高岳恨恨地说。
“让我赔上整个侯府的,不是国舅和太妃吗?若无你们在背后扶持,那几个小官如何敢站出来给我扣罪名?”
“顾远潇,如今朝堂之上,谁不想你死?你把那些存异心的家族一一铲除,当然是为了圣上好,但就没有想过自己的退路?”高岳看着我叹了口气。
“我为自己想退路,那皇上就没有了退路。高兄,你本来是皇上的退路,如今,不也开始生出异心了吗?那些本来就有异心的家族,如何能留?”
我刚拿起酒坛,被一把拦住,高岳为我将酒碗满上。
“顾兄,我敬你对皇上的一片赤诚。”
“高兄,我敬你为皇上的谋划。”
我和高岳大口痛饮,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十几年前的军营,我们勾着肩搭着背,吵着要拜把子,要不醉不归。
“高兄,这件事是我树敌太多,我不怪你。”
“但八年前,你把我顾家拉下水,为当时还是五皇子的皇上铺路,那时候,我是真的拿你当兄弟的。”
我定定地看着高岳。
刚才那一恍惚中我们年少的模样都已经消失不见,如今对坐的两个人,看向对方的眼神里满是算计。
“你……你已经知道了。”
“当年我寄回侯府的家书里,竟被高兄塞了边塞的布防图,还仿着我的字迹,写了【问五皇子安好】。”我轻笑。
“巧合的是,这封家书,还刚好被太子截了去。”
“高兄,我曾经以为,你是我的知己,能相识和相互扶持,都是极好的缘分,只是没想到,都是你为皇上的谋划罢了。”
“高兄,我怪我喝酒误事,我怪我识人不明,但私心里,还是想怪你对我的算计。”
“确实是极好的缘分,只可惜……”高岳叹了口气,“可惜如今却要斗得你死我活。”
“确切来说,是顾侯要死于我手了。”
“国舅为何觉得今日是我死你活?”
“不然呢?顾侯看,我们酒过三巡,御林军都没有动静,想是也不打算帮你。”
“我贱命一条,不敢惊动御林军。只要国舅爷不要打皇上的主意就好。”
高岳看着我似笑非笑,“我这次来,主意打的本来就是皇上。”
“好了,和顾侯喝得很尽兴,但今天实在是匆忙,相信另一拨卫队已经找到了皇上,我先去看望一下陛下,再来处理顾侯。”高岳说着就要起身。
“那……国舅打皇上主意,本侯可就不答应了。”我用力摔碎了酒碗。
外面传来刀枪相接的刺耳声音,空气中弥漫起腥甜的血腥味。
没看到对手,没有号令,殿内的士兵四下惶顾,乱了阵脚。
高岳脸色一变,一把掀翻了酒桌,就向我扑过来。
“高岳!你这是要逼宫吗!”景韶被几个死士护着冲进殿内,身上还有打斗留下的血迹。
高岳将我推在身前,用手锁住我的咽喉,带着我一步步退进殿内:“顾远潇,你竟然还给景韶养了这么多死士,果真是不能小看你啊。”
“高岳,你放开顾卿,朕饶你不死!”景韶想冲过来,我向十一试了个眼色,十一出手将景韶拦下。
“饶我不死?位极人臣我都看不上,堪堪不死算什么?”高岳的声音已经癫狂。
“高岳,你今日是走不出去的。你没有发现吗?御林军没有帮我,但也没有按你们约定好的出来帮你。”我偏过脸对高岳说,“你仅凭着带的这些卫队,根本就不能全身而退。”
“而且你忘了,我现在虽说是半个废人,但曾经也好歹是能和你一战的将军。”
高岳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似地,低头看了看我插在他腹部的匕首。
我趁着他怔愣的时机,一把将匕首拔出来,又狠狠地刺了进去。
鲜血汩汩地流出,在地上汇成一滩。
高岳手中一松,我立马挣脱出来,将他的手反剪到身后,抵在殿内的柱子上。
“高岳,你今日是走不出去了,但我要你帮我个忙。”我大口喘着气,已经拼尽了力气。
高岳双目通红,怒极反笑:“顾远潇,我一个将死之人,能帮你什么!”
我拔出匕首放在他手心,将他的手握住:“杀了我。”
“高岳,这是你欠我的。”
匕首刺进身体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疼痛的感觉。
只觉得伤口处凉凉的。
我完全失了力气,佝偻着跪倒在地上。
鼻尖充斥着血腥气,眼前是漫成一片的猩红,高岳的狂笑声和景韶的喊叫声混在一起,越来越远。
景韶扑在我身上,不停地拍打着我的脸,喊着我“顾卿,顾卿”,声音嘶哑。
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低落在我的脸上,我想睁开眼,看看我的小皇帝是不是又哭红了那双好看的桃花眼。
我还想摸摸他瓷白的小脸,叹口气应下他想要的一切。
这瓷白的小娃娃,怎么能总是绷着脸呢?
但我太累了。
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我抬不起手,也睁不开眼。
我也再也没有什么能给我的小皇帝了。
景韶,
为了你,我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
现在,
我要去顾家先祖面前请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