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许箐刚坐到榻上,润娘便端着托盘进了屋来,道:“厨房按照箐哥儿说的方子,试了这道糖蒸酥酪,箐哥儿来试试?”
“姐姐试吧,我没什么胃口。”许箐捏了捏鼻梁,这是他前世留下的习惯,觉得累时总不自觉地捏几下。
“留神掐出印子来。”润娘走到许箐身边,轻轻挪开他的手,转而替他揉起了太阳穴,语气柔和平顺,“可是方才英娘说的事情让你费心了?”
“没有,许是起得猛了,有些头疼。姐姐一会儿替我传个话,让他们今儿晚饭后不必来回话了,若是不急,就留到明早一起说。”
润娘应了声,又道:“前几日折腾那蚊香已够累了,你平日里还要读书,如今又管着家里大小事,也太过辛苦了。”
“二哥三哥要多听半日课,学得也更难些,我知道姐姐你是心疼我,可这些事由我来做还算是轻松些的。”许箐缓了缓,说,“其实我也不怎么辛苦,这院子内外的事都是你替我张罗着,我只是说说话而已,姐姐才是辛苦的。”
润娘假意嗔道:“现下又没旁的人,何苦同我说这客套话?”
“那便不说了。”许箐似是想起什么,问道,“姐姐可知那后街薛家是做什么的?”
润娘回答道:“薛家家中有三间胭脂铺子,是家传的手艺。现下薛家老人都故去了,当家的阿郎身体也不好,镇日里吃着药,如今家中内外全是大娘子掌事。这位大娘子的娘家姓张,京中的张记墨铺便是她父兄在打理。张家与薛家是自小定的娃娃亲,他们夫妻算不上是恩爱,只能说是相敬如宾。自生了这薛小郎君后,张氏的心思就全放在儿子身上了,我听薛家婆子说,她家大娘子现在一颗心里只两件事,一是儿子,另一个就是生意,好像对她家男人不怎么上心了。”
果然,八卦的力量是无穷的,连润娘这样不爱多嘴多话的,竟也将别人家院子里的事情了解得这般清楚。
“姐姐可曾用过薛家铺子里的东西?”
“我早不用那些东西了,不过薛家秘制妆粉倒是挺有名,抹上之后眼见着就白皙了不少。”
许箐又问:“这薛家阿郎得的是什么病?他儿子如今不过五岁,想来他年纪也不算大,怎的就日日离不开药了?”
润娘答:“这我也说不清,不过我听咱们隔壁邓家大娘子的陪嫁说,薛家主家的男人都短命,前头那薛家老爹死的时候才三十四岁,如今这薛家阿郎还不到三十,就已经病得靠药提着了。说来也奇,薛家分出去的旁支男丁倒是活得一个比一个好,唯独这继承家业的,哪怕小时候身体强壮,到最后也都是病病歪歪。我前几日还真见到了薛家阿郎,脸色青灰,看着好生瘆人。邓家那婆子私底下还说,人这一辈子得失皆有定数,怕是薛家本就命中无财,可偏生让他们得了这能挣钱的秘方,二三十年就挣够了原该这辈子才能挣完的钱,这才早早被阎王爷收了去。”
被阎王收了是假,中毒才是真。许箐心中猜测,所谓秘制妆粉,恐怕就是加了铅粉制成的粉饼。坊间女子买回家去用的总归是少量,得累月经年地用才能达到铅中毒的程度,但是这家掌握秘方的男主人怕是天天跟铅粉打交道,才会铅中毒得这么快。
许箐想了想,委婉说道:“既如此,以后咱们也不必买薛家胭脂铺的东西,没得损了阴德,倒像是咱们催着他家阿郎早死似的。”
“咱家自己有胭脂铺,自是用不着薛家的。”润娘话到此处,稍停顿片刻,复道,“家里还有个香铺,箐哥儿何不将那蚊香放到香铺里去卖?既有人来寻,想来是能卖得动的,好歹也算是个进项不是?”
许箐应道:“是要送的,只是不能平白送,我得寻个名头。”
只是许箐没想到,这“名头”来得颇快。到了晚间,英娘又一次登门。
英娘进屋行过礼,将三缗钱放到桌上,说:“那婆子将蚊香给了薛家大娘子,试过之后果然有用,这是她送来的谢礼,她说知道如今咱家正在治丧,不方便登门,便托我传个话。这三缗钱算作定金,请郎君给报个价,要订……订一千份。”
许箐一口茶险些喷出来,他连忙稳住心神,看着桌子上那钱,倒是并未着急回答,而是问道:“你可知这薛家究竟有多少人?”
英娘答:“薛家如今只三位主子,家中下人统共不超过二十人。”
许箐思索片刻,回道:“劳烦你了,这定金先搁着,快敲更了,明儿我再找人去与他家说话。”
英娘不作他想,行过礼后就退出了房间。
守衷上前来问道:“郎君可要将钱放入这月的活用钱里?”
“不必,这钱以后要单独立账。”许箐喝了茶,看向坐在旁边圆凳上专心做针线活的润娘,“姐姐方才听到英娘说的了,你可有什么想法?”
润娘手中未停,平静说道:“我能有什么想法?箐哥儿莫要闹我了。”
“天都黑了,姐姐别做那劳什子了,仔细伤了眼,留着白天再做吧。”许箐起身亲自去拉过润娘,让她坐到书桌前,说道,“请姐姐帮我写几个字来,守衷再替我去传个话,让周丰现在过来一趟。”
润娘年轻时也曾读过书,写得一手极漂亮的蝇头小楷,若非她夫婿败光家财被人逼债而死,留下她和遗腹子,她也不会被卖身为奴,到许家来当奶娘。
少顷,润娘搁笔退下,周丰也到了屋内。
“深夜请你过来,是有事想让你去办。”许箐不待周丰推让寒暄,便直接说道,“想来你也知道我在院子里折腾蚊香的事。如今既做出来了,我也不瞒着,这蚊香是打算送到铺子里去卖的,今儿我就将这配方交给你,麻烦你明儿一早去铺子里安排下去。”说着便将方才润娘写好的配方递于周丰。
周丰接过配方,回话:“这倒是容易,只是不知郎君打算如何安排?”
许箐对于这个时代的物价虽有了解,但终是不及打小在市井里长大的人,他也没有端着架子,坦诚道:“蚊香制出来时我们曾算过,二百文的原料可做五十余盘,便是一盘蚊香成本大抵四文,将这方子拿去铺里,加上工人成本,便算作十文也该是足够了吧?我知道你原先替阿娘和爹爹照看过这铺子,所以寻了你来问,依你看,定价该有多少合适?”
周丰将那配方仔细看过,说道:“这可多了。铺子里成批取材本就比去药铺里采买的便宜,这配方里的东西也都是柜上用得到的,算上工食钱,成本五六文足矣。不过京中物价贵些,郎君这蚊香又是独有的,便是翻着倍定价也无妨。依老仆看,定五十文合适。若是定得太低,反倒是贱卖了。”
你这哪是翻倍,这是翻了十倍啊!许箐微微摇头:“五十文过高了,还是定三十文吧。这蚊香并不是什么秘方,早晚会有人学了去,人家一算便能知道成本,若是咱们定价过高,怕是会留个贪婪的名声,这便不好了。”
周丰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道:“还是郎君想得周到。”
许箐接着说道:“明儿你拿着这配方去铺里,另外再做几件事。其一,挑选些店里用得顺手,手艺好的工匠,以自愿为原则,签一份五年的雇佣长约和一份不得将店中配方技术流传出去的文书。凡是签了长约和保密文书的,每年除工钱外还有一笔保密费可拿。这两份契约请里正做个见证,双方签字画押,送到衙门签章留档。双方无论谁违反了合约,都可凭这文书去报官。其二,与掌柜补签一份文书,写明不得私自改价,且凡是送到店里的新方子,必须全部让这些签了长约和保密文书的工人来做。人手不够自可再招人来,不过招来的工人,凡是要碰新方子的都要签保密文书。其三,不要与掌柜说这蚊香是谁做的,只需在店中挂个牌子,写明寄售。”
周丰连连应声,又问道:“前两点老仆都明白,只是这第三点……明明是郎君做出来的,为何要挂寄售?”
许箐:“我们在守制,关起门来读书治学无妨,但是研究这香铺新品就有些不大妥当了。为着父亲的身后名,也为了大哥二哥以后入仕不被人拿捏着错处,咱们日后做事都要谨慎些。”
“是了,是了。”周丰颔首,“郎君想得周全,不知郎君要起个什么代名?”
“就写‘岑氏寄售’。”
西侧次间里传出一声轻微的响动。周丰也皱起了眉,犹豫道:“这……”
守衷随着润娘姓岑。旁人或许不知道,但以前家中奴仆下人的身契全在周丰手中拿着,他自然清楚这一点。
许箐问道:“可有问题?”
“没有。”周丰终究是将想说的话咽了下去,他知道眼前这位小郎君已经不是以前那连话都不曾多说的孩子了。其实自发落了黎路之后,家中四位郎君都与以前不同了。他是家中管家,却也是这家的仆人,得摆正了自己的身份才是。
许箐微微一笑,道:“既然没问题,那便这样说定了。明儿你带着配方和所需的工具,先拿两百份蚊香去。不必着急上架售卖,须得让工人先将手艺学好,这蚊香要制得与我制出的一样才行。五天后你带着守衷再去一趟看看进度,守衷是跟着我学出来的,他说可以就是可以了。”
周丰应声,行过礼后便退了出去。
关上房门,守衷和润娘双双跪在了许箐面前。
“这是做什么?”许箐连忙起身要去扶。
润娘叩首,道:“守衷还小,但奴心里明白。”
“快起来,我做这事可不是为了受你跪的。”许箐将润娘拉了起来,“我何尝不知你的打算,可即便我一文钱赎身银不要你的,你靠着月例和卖绣品能攒下多少身家?放你出去后,你和守衷可再没有月例,而且衣食住行都要自己置办,你攒的钱够用吗?”
润娘垂首不言。许箐笑笑,对守衷说:“扶你娘坐下,咱们坐着说话。”
守衷依言,又搬来一个更矮的圆墩,坐在了润娘身边。
“姐姐是疼我的,我也该给姐姐做好安排才是。”许箐说道,“如今尚未到时候,我不多说那些大话空话,等事情做成了,姐姐便知我心意。此番在京中店铺挂上‘岑氏寄售’只是开端,方才你也听见薛家那话了,一千份蚊香,难道买去熬着吃吗?薛张氏可不是为着自己用,而是想把我这配方研究了去。咱们自己有铺子工人,这方子又是我想出来的,我不是大圣人,不会平白把这机会给她。明儿一早周丰便会去铺子上,到了午间此事也差不多商定了。等过了未时,姐姐便去趟薛家,与那薛张氏谈笔生意。”
“箐哥儿想要如何谈?”
许箐用拇指和食指无意识地捻着腰带,思索片刻,道:“若她诚心想做生意,便与她谈,她可以以二十文的价格从你手中进货,条件是定价不低于三十文,同样在她铺子里挂‘岑氏寄售’。她只需要辟出一块地方,挂个牌子,每卖出一份就可赚至少十文钱,这可比她花大价钱买千份蚊香再让人研究配方要省时省力得多。”
润娘又问:“她若不同意呢?”
“三十文一盘卖她。等她研究出来我这蚊香都用了什么配方,再做出那将蚊香盘起来定形的模子,怕是夏天都要过去了。即便她真的研究出来也无妨,到时我们将铺子里的蚊香换一种配方继续卖便好了。”
“箐哥儿既想好了,我照做便是。”润娘说道,“不过是谈个生意,这我还是做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