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细碎的日影摇动,黑沉沉满天魔军张弓,银白锃亮的箭头,齐对准了顾鳞。
他身上薄黑纱掩不住浑身的血窟窿。冷湿粘腻的血沿着手臂蜿蜒流到剑尖,可惜他的手腕早被反叛的师弟砍断了筋,根本抬不起来。
万箭齐发,呼啸着破风而来,漫天飞溅着滚烫的鲜血,顾鳞肩头被射中,他不甘心地后仰坠落。
而他身后的修士们见屏障碎裂,都惊恐地嚎叫起来,慌乱四散躲闪。
只有他唯一的亲传弟子池野舟飞身上前,紧揽住他的腰,抽出一把银亮的短刀,狠狠刺穿他的心脏。
池野舟低头凑近,滚烫的气息喷洒在他耳畔:“师尊,你还是这样更好看。”
顾鳞是被活生生吓醒的,他拼命扑腾着手脚,却溅起一脸晶亮水花,再睁眼看,光洁莹白胸膛上,哪还有刀伤?自己竟半截身子泡在浴桶里。
小仙童青梓呼啸着破门而来,撞见他还愣愣呆在装满水的木桶里,就红着脸背过身喊:“收个新徒弟罢了,还要沐浴焚香这么久?您老人家可别在水里睡了一觉吧?水都泡凉了,快出来!”
顾鳞忍住重生的惊异,水淋淋直起身,影子朦胧地在薄纱屏风后一晃。
青梓就放下抱的黑衣,朝里高声道:“阿鳞,别让远客等久了!难得三月三轮到咱剑宗办三宗听学,快出来擦干头发。我替你戴墨玉冠,可别叫药宗人小瞧了咱们。”
顾鳞很小心地听着,渐渐确信自己真回到了仙魔大战前。师弟江丹枫还来不及炼成魔君,而自家孽徒还没堕入恶道,连青梓也还好好活着。
他神情恍惚,光脚跨出,冰凉水滴顺脚腕溜下,晕湿木地板。
青梓觑见他浑身是水,还赤着肩出来,赶忙叫了一声,揪起绵软的白巾就往他身上裹,抱住他,头还不到顾鳞腰高。
小童抬头,眼神幽怨,娇声骂道:“你这个散漫不经心的!趁春寒,风一吹,着凉了怎么办?师祖又要罚我不伺候好你了。”
顾鳞慢慢套上黑绸里衣,任青梓拉着,把他按到妆镜台旁坐下。他望着镜中的自己,恍若隔世。
青梓一面给他梳顺光亮墨发,一面向他笑道:“药宗那些猴子们真急,来得早,又多,把秋水堂都占满了。哦,还挑了几箱生药,从人间一路过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一路挑的是彩礼呢!”
青梓拢住发,总成个高髻,趁伸手去探墨玉冠,微眯着笑眼,凑近顾鳞,附耳低语道:“你什么时候退婚呀?难不成真被师祖许给了那个断腿鬼?就算他夺了药宗宗主位,我心里,他也永远配不上你!”
顾鳞刚从重生的恐惧和惊喜中缓过神,望着镜中青梓暖融融的笑脸,便也低眼笑了:“我自然要自己挑道侣,你急什么?要替我选个好郎君?无论哪个,你还不是得一辈子跟着我,替我梳头。”
青梓慢慢涨红了脸,轻轻推他一把:“您这个仙界第一不正经的!”
他并不知顾鳞正想起仙魔大战他死时的光景,还羞得拿木梳敲了一下顾鳞背。
青梓原来是一只小水牛,修炼千五百年化成了树妖,才被师祖挑中专门伏侍他。仙魔大战中,青梓拼命挡在他身前,化回树形,背上生出血色模糊的青色枝条紧紧缠护住他,从枝柯至根底都被师弟烧得焦脆枯烂。
顾鳞还清晰地记得,江丹枫看青梓冲过来时轻蔑的神情,无情地抬手蓄火,漫天火焰烫得顾鳞睁不开眼。
仿佛他皮肤还散着灼热的白气,刚刚被孽徒池野舟刺死,转眼竟能重生,他自己也惊奇。
他不由得疑心刚才只是一个梦。如今不过是梦戳破,落入尘网,又醒了过来。
顾鳞凝望着青梓替他戴好冠欢喜的神色,忽问了一句:“小枫呢?他如今在哪里?”
“师叔啊?他要寻不死药药方,不是早下山了吗?这都快日暮了,他应和皇室派的将军接头了。亏他昨夜才领了花宗送来的凤凰金令,就连夜急着走!不愧本身是皇家的人,养不熟的狼崽子哟,你要遇难,他未必肯这么快。”
青梓无心的笑谈正触到顾鳞心中痛处,顿时一股酸辛袭来。他披上轻柔飘逸的墨纱袍,缓过神,推开青梓送到唇边的胭脂纸,利落起身:“收徒而已,又不是人间抛绣球选郎君,把我弄得像个新嫁娘干什么?”
青梓也知道顾鳞处处护着师弟,霎时噤了声,不敢再乱说,只小尾巴似的乖乖跟着他。
顾鳞刚迈入秋水堂,就看见齐整整两列银白衫弟子,那架势倒像人间的将军沙场秋点兵。他远远一眼望去,尽是锋利刺目的银光铠甲。
两列药宗弟子遥望见顾鳞,赶忙对他齐刷刷弯腰行礼。一个个都眼神炙热地瞟过来,自信又满含羞涩,心中不禁摇漾,都暗自期待被选中。
顾鳞忽想到大徒弟池野舟那双秀丽黑亮的眸子,心想有这么一个孽徒就够糟心的了,这么两列,若都学池野舟背叛他,一人一刀,他可吃不消。
于是他偏过脸悄悄问青梓:“怎么只有药宗人来,花宗果真又没遣人来?虽说人少些好,但她们连面子都不愿给了?”
青梓愤然道:“那些花宗女修,说是探听情报,整日在人间玩闹,怕早已把任务忘个精光。每个都巴不得还俗,抛开仙界,赶着和夫君亲热去呢!”
青梓把脖子一扭,口气轻蔑道:“更何况,花宗宗主那老妖女追咱们师祖不成,早羞得没脸见人。你别指望她们拉下脸再来了,就在这里头拣顺眼的,随性挑一个吧。”
顾鳞原来挑徒弟的眼光就歪得厉害,上辈子偏留下池野舟这个祸害,这次定得挑个和那孽徒全然相反的个性,让他们水火相克才好。
他一面悠然穿梭在行列间,一面留心观察。药宗外门弟子大都拘谨得低头发抖,要不就狂热过了头,胸脯要挺到天上去,腿肚紧绷,望向他的眼神都是烫的。
顾鳞默默叹了口气。修剑道最求无心、无情、无欲,方能游刃有余,刚而不折,人剑一心。只留清风,心不染尘,连他也未必能做到,更何况拿这把尺去量刚入门的小弟子。
忽然有一只小手抓住了他的墨色裙摆,轻轻摇了摇,让他微一惊。
少年恬淡笑了笑,抬起头来,连嗓音都是清甜的:“仙君别愁,若不好回绝药宗,我情愿留在这儿当个洒扫弟子,不图名分,不求秘籍,只图伏侍仙君一场,好吗?”
顾鳞便低头观察少年。他早听说药宗藏污纳垢,弟子个个手段狠戾,没想到这少年倒如清莲出水,不染污泥。
顾鳞看着这朵苦海里生出的金莲花,不由动了恻隐之心,比起自己徒弟池野舟肆意狂妄,这小孩倒清润乖巧,更贴心。
“药宗何时养出这么个伶俐人来?”顾鳞轻笑着俯身,捏了捏他的肩。这孩子身子骨太单薄,并不是学剑一流的人材。
那孩子却误解了顾鳞的举动,一点红自耳边起,须臾红涨了面皮。一阵轻飘飘地晕眩直袭面门,秦渊不禁低头。
顾鳞从怀里掏了掏,摸出验心石,巴掌大的一块黑沉沉墨玉,放在小孩手心,淡淡开口:“你师兄曾经验得是青绿色心性,你试试,越淡越好,无色是上上品。”
秦渊忙双手捧着,捂住墨玉,见没一丁点变化,身侧的弟子都忍着笑,只顾偷瞅他丢丑。
等了一刻钟,顾鳞也有点不耐烦,微微后悔起来。他刚想收回验心石,却被秦渊固执地捏紧,近乎绝望地左右躲闪,就是不肯松手,石头棱角快嵌进掌心。
顾鳞盯着墨玉色泽变化,忙拍拍他的肩,低声道:“放轻松,别晃,摊开手。验心石随人的情欲变动,你越执著颜色反而越深。”
秦渊小兽受伤般呜咽一声,忍着痛又不愿意松手。手中墨玉竟从深紫渐渐发白,乳白色缓慢地包裹住整个石头。
旁边弟子们眼睛直愣愣盯着秦渊,用瞧怪物的眼神在他和石头间来回扫射。
顾鳞也怔了怔。验心石的颜色一般由阶梯过渡,心性越纯净,石头色彩越褪越淡。紫黑最混浊,仙魔人三道都修不成,纯黑则是修魔的好材料。
当年他的孽徒池野舟就是从黑漆一片褪到湛蓝,直到青绿。
而顾鳞少年时一直忍着痛挺到了银灰色,已传遍仙界,修士们都当件逸闻疯传,纷纷说剑宗出了个万年一遇的奇才。
如今这个药宗弟子竟能直接从深紫跳到乳白,顾鳞不由打了个冷颤,能如此轻易掌控调弄自己情绪,恐怕这孩子修魔后威力更可怕。
他其实不太信药宗真能养出个天才,却深信师祖给的验心石。
顾鳞夺过奶白石头,藏在袖中,拉高他的胳膊,就朝众弟子微微一弯腰,那孩子慌忙跟着他学,也深深一拜。
顾鳞捏紧他的手腕往外走,留众人懵懂地望着,大伙仿佛被砸晕了,一时难缓过来劲儿。
空落落的站位后,有一个艰难开口道:“剑宗难不成又搜罗到一个鬼才…那他还算咱们药宗人吗?”
众人被这一针刺得痛,慌忙乱叫起来:“回师尊去!把他抢下山!怎么不算呢?”
“都怪顾宗主这眼睛太尖了,走走走,再不回宗主,就让他们煮成熟饭了!”药宗众徒边叫边赶忙收拾下山,往回奔。
顾鳞来不及细想,深紫并不是极恶的尽头,比浓烈的紫黑更可怖的,是沉郁的白,阴森森铺天盖地,又容易引人混淆于至清的淡灰色。
多年之后,仙界黑白颠倒,以邪为正,顾鳞总会想起这个异常温馨的日暮时分。
而此刻秦渊正心满意足由他牵着,散得满面红晕。顾鳞的掌心冰冷黏湿,他就轻轻回握住暖它。
秦渊仰头望着仙君,见他走得急,步子快,又曾在秋水堂弯腰,掩着胸口的轻薄黑纱就有些松垮,就忽然停住。顾鳞被他一扯,回身看他,眼中满是不解的质询。
他轻轻笑了:“仙君低点。不知哪个小童,系得也太松了,我替师尊理一理衣衫好吗?”
顾鳞正好奇比自己心性更纯净的人,练起剑来,会不会独创一门一派,正想拉他去挑一把趁手兵器,被这一声软软的师尊叫得发愣。
顾鳞不由得回想起前世,池野舟极少肯温柔唤他一声师尊。
他和池野舟,师徒已七年,不知怎么,却越发不合,甚至彼此瞧见都不说话。
后来池野舟习剑来迟去早,下山常常披挂一身血回来。顾鳞也赌气不问不理,两个人慢慢把心都冷淡了,最后连从前一场师徒情义也散得无影踪。
顾鳞缓缓俯下身,送到秦渊面前,由他红着脸摆弄整理。
孩子还是宠些好,他忽然想到。
秦渊忍着指尖颤想把他贴身里衣往上提,忽然顾鳞锁骨上一抹淡红的牙印隐约露出。
秦渊木着脸,一扯,扶直顾鳞上身,默默跟在他右侧,手没再牵上。
忽见秦渊态度转冷,顾鳞因散漫惯了,只觉得或许是少年害羞,怕亲近,便没再管他,穿过寒潭,径直就要往兵器冢走。
笼着寒潭白雾中,却有一团模糊的孔雀蓝,像一只青鸟浸在水里,秦渊好奇地拐过去探头看。
顾鳞也靠近潭边,一看竟是池野舟半截身子泡在阴冷的寒水里,赶忙把他拉上岸来。
池野舟眉锋凌厉,此时眉心紧紧拧在一起,一双丹凤眼缓缓张开,眸中闪过冷冽的光。目光碰到他的一瞬间,竟有些欣喜,掺杂着丝丝雏鸟般的依恋,而那仅仅是刹那的一团火光,立即烟消火灭。
池野舟咬住下唇,忍着簌簌冷风,湿发缕缕缠上紧绷的脖颈,有种野鹿濒死的劲美。
顾鳞穿过他两臂下侧扶起,也不嫌湿了衣服,就让池野舟半靠在他怀里,探了探他脉息,虽跳动零乱,还好留着一口气。
池野舟头滚到他颈窝蹭了蹭,声音柔软:“幸好是师尊来救我,不然冻死在这寒潭里了。”
顾鳞忽觉得只有他一个人重生了,上辈子的孽徒哪肯这么乖?
于是他就问:“你又去人间打架带回一身伤?纵寒潭有些药效可医,天快黑了,怎么还浸在水里,不冷么?”
他身上黑纱被池野舟蹭得湿漉漉的,难掩住锁骨上的一道浅淡红痕。
池野舟一眼就瞅到,便指了指,反问道:“师尊怎么还是这般散漫?幸亏这里只有我。”
顾鳞闻言低头,才发觉一丝微红印在锁骨上,像被小狗啃了一口,却实在想不出谁敢如此放诞肆意,就一时愣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