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漫山滴翠之中,年轻男子的背影挺拔秀致,即使置身于纷乱芜杂的战后野地之中,也如兰芝玉树,赏心悦目。
唐垣眺望着前方那道身影,心里美滋滋的。
重生到古代已有十八年,唐垣对自己的现状很是满意。
前世,唐垣是机械设计院里的一名助理工程师。年轻有为,前途大好,刚评上中级职称。
没料到,在车间调试机器的时候发生的一个意外,让他从脚手架上跌到了这个陌生的时空之中。二十来岁的青年,成了一个从战场断墙下被捡回来的弃婴。
唐垣从此拥有了两段人生。
唐垣的养父唐老头是军中伙夫,大字不识半箩筐,给孩子起名也不大讲究。既然是在断壁残垣下捡到的,那就叫“垣”好了。
唐老头所服役的这支军队,叫“怀南军”,乃是大夏国的一支帝国军,驻守南疆。
唐垣在军中长大,属于军户,十四岁后顺理成章地从军入伍,成了一个小兵卒。
只是唐垣这人吧,还真不是当兵的料。
照理说,义父是军队伙夫,唐垣从小到大都没饿过肚子,可他拼了命也没长出雄赳赳大丈夫的体魄。要不是作为小兵,成日风吹日晒有些粗糙,唐垣就是个标准的小白脸。
机灵十分,威武不足。舞刀弄枪的本事平平,也就骑射还算拿得出手。
平日里只要没事,唐垣就钻进他的那个小木工房里,捣鼓一些机关兵器、农用器具。学以致用,让他前世的知识在这一世里发挥一点余热。
唐垣这一手本事让他进了军队库部,做了一名营造兵器的工兵。
从十四岁参军,至今已有四年,唐垣也从库部的小匠人混成了新任司器,军职是个百长。
百长是武职外官里不入流的一挂,等同于普通科员。唐垣终于从编外人员混成了大夏国里的一名公务员,端上了国家的饭碗。
自己眼下不过才十八岁,将来还有大好的岁月在等着他。凭借专业技巧和两世的经验,不说前途无量,朱紫加身,混个地方上的中层干部,应当不难。
仕途顺畅只是其一。
其二,唐垣活了两辈子,终于恋爱了!
想到这儿,唐垣又朝前方那位英姿挺拔的年轻文士望去,两眼里汩汩地流淌着春江水。
白继安,同光三年的探花郎,丹曲县的父母官。
不仅是个令百姓交口称赞的好知县,还才华盎然,清雅脱尘,谈吐似空谷幽兰,令人见而望俗!
唐垣前世就是弯的,重生了一轮,时空换了,肉身换了,性取向却没换。
三年前,唐垣随上峰去拜见新县令,当即就倾倒在白知县的绝代风华之中。
军中肌肉健壮的兵士固然能让唐垣红着脸多看两眼,但是只有白继安这样如美玉般的倜傥君子,才能让唐垣心跳失控、朝思暮想、夜不能寐。
唐垣心里也清楚,以他目前的身份,要是能追到白继安,母猪都可以奔月了。但也不妨碍他开脑洞嘛。
幻想之中,唐垣官运亨通,年纪轻轻就位居宰辅,顺利地将白继安追到手。然后两人再从族人那里过继两个聪明可爱的孩子,一家人生活得平静幸福,夫夫俩恩爱到白头……
大概是唐垣的目光太过火热,白继安回头望了过来,朝唐垣投来温和一笑。
一阵急雨刚过,山腰的树梢上挂着袅袅白烟,满目青绿交织,鸟鸣不绝于耳。
白继安身穿墨蓝官袍,凝重的颜色衬得他面如冠玉,眉似远山含黛,目如子夜寒星。
唐垣的心像只出笼的小鸟,扑棱着翅膀就要飞过去。
“唐垣!”一道凉飕飕的声音如一道斜里射出来的箭,把唐垣的小鸟当场射杀。
“唐百户,风景看够了没?你可还记得今日来此,是有公务在身?”
唐垣不用扭头,便知道来人是他的头号情敌,谢骞。
大夏国男风盛行。白继安这样风华绝代的翩翩美男子,有几个追求者,也是常事。
这个谢骞,正是白继安最热忱的一个爱慕者。
谢骞的出身,那就不是唐垣可比的了——人家是乐昌公主和东阳侯的独子,圣上的亲外甥,根正苗红的皇亲国戚。
这位小侯爷嫉恶如仇,当街出手教训调戏白继安的浪荡子,打得对方半身不遂,屎尿横流,被御史一状告到了御前。
圣人只得乐昌公主这一个同胞妹妹,对外甥也格外宠溺。这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只把外甥打发到军中磨练一下性子。
军队,就是唐垣所在的这个怀南军,军队大营就驻扎在白继安担任知县的方曲县。
谢骞和白继安从小一块儿长大,这份竹马情,也不是唐垣可比的。
但是唐垣有他自己的优势。
他有一手造物的绝活儿,光是靠改造农具水磨,就深得白继安青睐。
唐垣还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哪怕诗词经史一般般,但是整体知识储备、思想境界,远非寻常丘八可比。
白继安和唐垣认识不久,就将这个才十五岁的少年引为知己,和唐垣称兄道弟。
独霸“继安哥哥”十来年的谢骞打翻了醋坛子。
这三年来,谢骞一直和唐垣明争暗斗。你有倚天剑,我有屠龙刀,两人表面平和,暗中交锋,斗得不亦乐乎。
不过谢骞这小子倒是个当兵的料,屡立奇功,坐了冲天炮似的从小兵一路升至校尉。
虽然不是唐垣的直属上司,却官大一级压死人。执行公务的时候,唐垣也只得捏着鼻子听谢骞指派。
“不知道校尉还有什么吩咐?”唐垣转身,朝那位黑马红袍的年轻武将拱手。
“长龙弩,千斤臂等大型兵器都已撤了下来,正在清点检查中。这‘九丹宫’已经被将军用神兵攻下,之前准备的火弩、钻机估计是用不上了。啊,还是校尉有什么兵器用得不趁手,想找下官换一个?”
红袍武将的面容很是俊朗。不过长得再帅,整天横眉冷笑,都不怎么讨人喜欢。
“唐百长既然无事可做,那就和我一道进九丹宫里看看吧。”谢骞居高临下道,“刚才我进去大致看了一下,这邪教圣宫修得同我们中原的房子很是不同。万一有什么暗道机关,有唐百长在,我们也不至于中招。”
“谢校尉别是想拿我填机关才是吧?”唐垣皮笑肉不笑。
谢骞也呵呵两声:“唐百长不是被白知县盛赞为公输班在世吗?百长只要名副其实、技艺精湛,再刁钻精奇的机关都难不倒你。”
言下之意,要是真的填了机关,就是你自己学艺不精,名不副实,死了也活该。
唐垣正想送谢骞一个白眼,忽闻身后传来白继安的声音,赶忙控制住的眼部肌肉,低头垂目,把委屈挂在了脸上。
“长英,你用兵如神,搭配子岳制造的攻城兵器,如虎添翼。这九丹宫能在短短三日内就被攻下来,两位真是功不可没。不论将你们哪一位换掉,都会消耗更多时间和将士的性命。”
白继安声如其人,清朗温润,听得人如寒冬饮蜜茶,胸口一阵甜暖。
白继安一边说着,见唐垣神色萎靡,朝谢骞递去微微不悦的眼色。
谢骞正翻身下马,气得嘴角好一阵抽。
“谢校尉是担心这‘灵珠教’有些邪门,提醒我待会儿进去后多当心点。”唐垣头顶着一朵白莲,帮谢骞说话。
他随即朝谢骞又抱了一拳:“多谢校尉关心。等进了这九丹宫里,下官一定谨慎行事。校尉和白知县只用跟在我身后即可。”
谢骞的脸更黑了三分,冷哼道:“我谢骞从来身先士卒,打断了腿也会爬在前头。倒是你,好好跟在我身后才是。要是真填了机关,我是不会花功夫把你挖出来的。回头只有给你立一个衣冠冢了!”
“长英!”白继安沉下了声。
谢骞将披风一甩,大步朝着前方走去。
唐垣笑着朝白继安做了个请姿,两人紧随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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狭长的山谷,一边绿意盎然,一边则草木伏倒,碎石横卧。士兵们正在搜着山林。
半山腰一处绝壁下,伫立着一座半嵌在崖壁之中的楼阁。
楼阁并不华丽,却甚是古朴浑厚。但是以时下的生产力,能凿壁修建这样的工事,已是相当难得。
遭了三日攻打,楼阁也已残破得不成样子,岌岌可危。俘虏已被收押,地上只留着战死的教徒,皆身穿赭红的衣裤,腰系一条白带。
这里,就是唐垣他们口中所说的“灵珠教”在大夏国的总部圣坛,九丹宫。
灵珠教本是从邻国传入的一个教派。
南部少民聚居,当地各类信仰五花八门。这灵珠教之前在民间安安静静地流传了几十年,也没怎么惹是生非。
没想最近两年,灵珠教异军突起,春风野火似的传遍了南疆大半地区,又从底层百姓朝着中层乡绅官吏浸透而去。竟有从一个四十八线小教派,直奔着当红顶流而去的架势。
能让灵珠教在这么短时间里就壮大开来,全靠他们新发明的一种据称能治百病,可排忧解愁的灵丹妙药:“乌香膏”。
唐垣和白继安走到了九丹宫门口。
厚重的大门是被唐垣发明的撞门机打开的,门中间被剜了一个大洞,但是不妨碍人们看清门面上的雕花。
两扇大门上,各雕绘着一个体态婀娜,只着裹胸长裙的仕女。仕女手中持着一支茎杆修长的花。
花有四瓣,呈碗状,花瓣鲜红如血,紫蕊黄心,花瓣底部各有一块半圆的黑色深斑。
唐垣注视着这朵栩栩如生的花,面色凝重。
“罂粟。”白继安道,“灵珠教的圣花。以前只知它可以治呕逆腹痛,调肺养胃,没想到换个法子研制,就能做出腐蚀人心、毁人肉躯的剧毒!”
他看向唐垣:“子岳,你揭发灵珠教丹药毒害百姓,居功甚伟。下个月我就要回京述职,一定要求朝廷下令,铲除罂粟,严禁乌香膏在民间流通!”
乌香膏在南疆一带流行了有数年,但是流入方曲县是今年的事。
唐垣的养父唐老头上了年纪,同天下所有老人一样,开始热衷养身。而老人家养生,一不小心就容易被坑,唐老头也不例外。
唐老头因为腰腿不舒服,吃了一位钓友王老头的安利,跟着一道去拜了灵珠教的圣坛,领了一盒乌香膏回来尝鲜。
唐垣回家一推开门,先闻着气味不对劲,再一看养父抽烟那手法,还以为自己冷不丁穿越去了晚清。
白继安认识唐垣三年,这个少年看似天真活泼,可骨子里有一份极其难得的老成自持。好像一个看过江海怒涛的人,对着河沟里那点水花,难生什么触动。
可那一日,唐垣天不亮就冒雨敲开了县衙的后门,带着一盒膏药冲到了白继安跟前。
雨水顺着少年的脸颊往下淌,那双平日总是笑眯眯的眼,此刻燃着白焰。
数月之后的今日,谢骞带兵轰开了灵珠教总坛的大门,捣毁了这个老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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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一片狼藉,处处可见鏖战后的痕迹。
斑驳的血痕撒在白色帷帐上,如雪地里开了一片罂粟花。
大殿之后有一处祭坛,一面是一排木门,三面是粗糙的石壁,地上铺着黑砖,砖上雕着一朵巨大的罂粟花。
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被士兵押解着,跪在墙角。这人正是灵珠教在夏国分坛的坛主。
能将灵珠教在短短两年内就扩展壮大成过去的数十倍,这位坛主也算是一位难得的业务人才,只可惜入错了行。
“那就是灵珠吧?”谢骞抬手指向一处。
大厅正北的石壁上,雕着一位飞天仕女,体态婀娜,一手持罂粟花,一手托着一枚明珠。
那枚明珠有酒杯口大小,嵌在青灰色的墙壁里,被火把一照,流光溢彩。
“拜什么的都有,还第一次见拜一颗珠子的。”谢骞嗤笑,“我倒要看看这珠子是个什么玩意儿,”
坛主突然剧烈挣扎,被堵着的嘴里呜呜有声。
“他在说什么?”
士兵拔了布条,坛主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话大喊:“动不得!灵珠动不得!灵珠动,乾坤转,生者死,死者生……”
士兵们即使不信教,听了这番话也不禁微微变色。
“少故弄玄虚!”谢骞喝道,“什么灵珠教?不过是会提炼点毒药膏,毒害百姓,妖言惑众……唐垣,你小子要干吗?”
唐垣已大步走到了石壁前,端详片刻,掏出一把折叠小刀,刀刃噌地弹出。
“子岳,等等!”白继安也不由得惊叫。
唐垣置若罔闻,把刀尖插进了缝隙里。轻轻一撬,灵珠便落入了他掌心。
众人缩着脑袋屏着气,等了片刻,既没有巨石崩落,也没见箭雨乱飞,这才松了一口气。
触发式机关需要安装很精细的液压传感装置,唐垣可不觉得以时下的生产力,能做得出来。
“就是个琉璃珠。”唐垣把灵珠掂了掂,笑道,“烧得还算精细,挺漂亮的。”
坛主目眦俱裂,正要大喊,士兵忙把他的嘴重新堵住。
谢骞把玩着灵珠,余光打量着坛主,又看了看士兵们露着怯的眼神。
他突然抬手,狠狠一掼。
灵珠被砸在石板上,摔得粉身碎骨!
“异邦邪教,毒药害人!不过一枚琉璃珠子,就哄得百姓倾家荡产,毒瘾缠身。吾等乃帝国军人,受命于天子,有龙恩在身,当不畏佞邪,把持清明,不被这不入流的骗人玩意儿蛊惑!”
谢骞将红袍一甩,下令道:“将这里的卷宗法器都搬走,其余的,统统给我烧了!”
士兵们立刻开始行动。
那坛主耷拉着脑袋,麻袋一般被拖了出去。
唐垣手持火把,打算去仔细看看地砖上的浮雕。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没想那坛主竟然突然暴起,从士兵手中挣脱。他双手被捆着,拔足狂奔,一头撞开了一扇紧闭的木门。
随着咯吱一声响,悬挂在大厅顶上的一盏桐木灯突然反倒,一张铁网从天而降,将正站在下方的谢骞牢牢套住。
与此同时,唐垣耳中捕捉到了机关齿轮转动的声音。他猛地回头,目光一扫,定在了木门下的一张木桌上。
木桌的抽屉咔嚓退开,露出一个黑洞,一道黑线飞出,朝着网中的谢骞射去。
白继安和士兵都站在大厅的门口,只有唐垣离谢骞最近。
那一瞬,唐垣脑中什么都没想,朝着谢骞纵身一扑。
“子岳——”白继安嘶声大喊。
唐垣推开谢骞,扑倒在地,感觉有一股凉意贯穿了自己的胸膛。
他低头一看,只见一个玄黑的箭蔟穿胸口而出,血珠顺着箭头汩汩流出,滴落在漆黑的石砖上。
剧痛迟了片刻才爆发出来,瞬间席卷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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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自己第二次赴死了,唐垣心想。
命运真是个贱人,明明给了你全新的人生和大好的将来,却又让你的生命提前截止。那些美好的生活全都成了不能兑换的镜花水月。
唐垣在剧痛中喘息。
这一次的死亡过程比前世要漫长,他能清晰地感到生命正随着鲜血从身体里流失而去,阵阵寒冷浸入骨缝。
“子岳……子岳……”
白继安的怀抱同他所想的一样温暖。他低头垂泪的模样,也好看极了。
继安,我活了两辈子,只喜欢你一个……
唐垣觉得自己开了口,却不保证这话白继安听到了。
谢骞半跪在一旁,一言不发,紧握成拳的手背青筋曝露。
唐垣闻着白继安衣襟间的纸墨淡香,闭上了眼。
紧接着,剧痛消失,浑身一轻,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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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洛都。
秋雨细细密密,沙沙地打着芭蕉叶。
白墙乌瓦青石砖,雕花窗棂细麻帘。拔步床的纱帘挡住了初秋的凉意,被褥中的人睡得正酣香。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三娘,该起啦。”
一个梳着大辫子的婢女端着水盆走进了屋,打起了帘子,径直伸手去掀被子。
床上人被冷醒,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挠头揉眼,直到一张热帕子覆在脸上,赶去了残留的睡意。
唐垣摸了摸胸口,看了看双手,又望向忙忙碌碌的婢女。
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他这应当是……又重生了?
婢女往唐垣脸上抹着香脂,一边道:“三娘,你今儿得去给老夫人请安,可磨蹭不得。来,下床穿衣吧。”
唐垣用力咽了一口唾沫,问:“你……叫我什么?”
婢女也一脸困惑,瞪着他道:“三娘,你说什么?”
她确实叫的是“三娘”,而不是“三郎”。
唐垣不禁又摸了一把胸口,平的。再摸了一把命根子,还在。
难道自己这一次重生的这个世界,人们管男人叫姑娘?
可紧接着,婢女拿起了一套粉红色的裙子,笑道:“三娘你看,新做的裙子好看吗?”
唐垣:“……”
别说,还真好看。
丝绸面料柔软如水,颜色是少女梦幻粉,还用五彩丝线绣着花和蝴蝶,裙摆层层叠叠。
唐垣要是个十八岁少女,肯定也喜欢得紧。
“你如今出了孝,终于可以穿点鲜艳的衣裙了。”婢女自顾碎碎念着,“待会儿我再给你梳个时下京城最流行的飞凤髻,戴上那对新打的蝴蝶簪,插一朵红茶花。我们三娘打扮起来,一定是唐家最漂亮的小娘子!”
唐垣在脑海中描绘了一下那副画面,觉得美好得有点超出自己的承受范围。
“不……不用了。”唐垣低声道。
唐垣上辈子重生成了才满月的奶娃娃,从新手村慢慢练起,顺理成章地融入了社会。没想再来一次,一登陆就上了个大号,直接和NPC进入剧情对话环节。
唐垣有点措手不及。
重生者有黄金三问:“你是谁?”,“这是哪儿?”,以及“现在是什么年代?”
唐垣寻思着该怎么开口询问才合适。
“不用?”婢女诧异,“三娘不是最羡慕二娘和四娘他们整日穿红着绿戴金钗?怎么新裙子做好了,反而不穿?”
唐垣随口说:“那个……总得有点过渡。才刚出孝就穿这么艳,怕会让人觉得我早就等不耐烦了,对先人不敬……”
唐垣一句句说下去,婢女的眼睛一分分瞪起来,满脸震惊。
唐垣立刻警惕地闭上了嘴。
“三娘,”婢女哆嗦,“你怎么……你好像比过去……你刚才说的是……”
唐垣正不知如何应对的时候,门又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月白褙子,身形窈窕若柳的妇人走了进来。
她抬起了头,只见雪肌乌发,柳眉凤目,真是个让唐垣这断袖都暗暗赞叹的美人。
“丹桂,磨蹭什么?”美人道,“给老夫人请安去迟了,圆儿又要被她唠叨了。”
丹桂顾不得失礼,手指着唐垣对那美妇人叫道:“夫……夫人,三娘的病好像好了!她说话利索了!”
美妇人却是十分淡定,半垂着眼道:“一空法师早就说过,圆儿突然失了心智,是因为痛失慈父的缘故。现在她三年孝满,对她爹尽了为人儿女的一片孝心,自当能恢复过来了。待会儿见了老夫人,话也得这么说,明白了吗?”
“……是,夫人。”婢女一福,显然有点畏惧这美妇。
美妇人这才走到了床前,平静地注视着唐垣。
唐垣被她盯得心里直发毛,本来还拿不定主意怎么把重生之事托出,听了这妇人的话,又觉得情况似乎有点复杂,自己还是按兵不动的好。
那美妇人朝着唐垣淡淡地一笑,如浅月临水,浮光一扫:“圆儿,一空法师说你清醒过来后,记忆恐怕有些不全。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你娘。”
唐垣从善如流,唤了一声:“娘。”
美妇人点了点头,示意丹桂扶唐垣下床更衣,一边继续说:“你姓唐,闺名园,取圆润通顺,事事周全通达之意。娘姓吴,你亡故的爹名唐讳守和。你爹走了三年,你刚刚出了孝。”
唐垣从没被婢女服侍过,很不习惯换衣服这等小事都需要有人伺候。
而且他到底是个男人,被硬摁着穿上那一条粉红衣裙,实在太撕裂他的三观。
“你们唐家祖籍徐阳泸县,在你祖父这一辈搬到京都。”吴氏念旁白似的说着,清艳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你爹生前官至朝奉郎。你大伯是朝散大夫……”
朝奉郎,朝散大夫,这都是官阶不低的散官。这唐家是哪一户权贵人家?
吴氏又交代了唐家一些重要的家庭成员,比如大伯母杨氏,三婶郭氏,唐园的祖母——唐家老夫人李氏等。
唐家二房只得唐园这一个女儿……儿子?唐家的大房和三房人丁兴旺,子女众多。
唐垣被丹桂摁在了梳妆台前,真被梳了个高高的双髻,插上了金簪和绢花,又开始给他涂脂抹粉。
唐垣实在忍不住,将丹桂的手推开,讪笑道:“那个……娘……儿……儿好像是男儿身……”
吴氏还没出声,丹桂就先噗哧一声笑,“三娘忘得可真多,连这最重要的事都忘了。”
吴氏淡漠地看着唐垣,说:“这都是你爹欠下的债。他早年闯荡江湖时,曾得罪了一个邪士。那人对你爹下了毒咒,咒你爹会断子绝孙。你出生后,果真多灾多病,几次都差点养不活。后来遇到一位云游的仙长,他说那邪士咒的是你爹的儿子。只要你爹没儿子,这咒就无妨。于是我和你爹只好将你当做女儿抚养。不仅只是穿裙戴环,对着外人也必须将你宣称为女儿。你自打做了女儿,果真健康平稳地长到今日。”
唐垣几次张嘴又闭上,觉得这一段话槽点实在太多,要吐都无从下口。
吴氏的慧眼一扫,就看破了唐垣的心思,说:“原本等你十五岁后就可以恢复男儿身。可是没想你爹突然去世,你又一时病糊涂了,我怕说出真相被你祖母责备,只好让你继续扮女儿到今天。如今你也出了孝。等过完年,我将乡下的田庄收拾好,我们娘儿俩搬出去。你就可以做回男儿,顶一个你爹庶出子的名头,也不用把你大伯,祖母给吓着了。”
这一套话还真说得天衣无缝。唐垣逻辑缜密,想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明显的漏洞。
非要说,就是这吴氏虽然面相柔弱温顺,可思维灵活,谈吐冷静不失铿锵,不大像个会怕婆婆的人。
唐垣困惑:“我已经这个年纪,还扮女孩儿,娘就不怕我露馅吗?”
“你还真忘得彻底。”吴氏淡淡一笑,“你十五岁前都不知自己是男子。不仅如此,我们一直把你当女儿教养,你的言行举止,都同寻常女孩儿没多大区别。”
唐垣觉得自己的三观裂得更碎了。
“就连你的嗓子,”吴氏说,“我也特意请了人,教你仿着女儿的声音说话。你说得一向很好,加上本来又寡言,别说外人,就是府中的家人和仆从都没发觉过你的异常之处。你自己好生回想一下,试一试那嗓子?”
还别说,吴氏这么一提醒,唐垣好像隐隐从这身体里找到了一段记忆。
他尝试着,捏着嗓子道:“我叫唐垣……”
还真是那种偏低沉的女孩儿嗓音!不够娇柔悦耳,可是那沙哑的质感却别有一番性感。
唐垣的三观开始噼里啪啦地往下崩碎屑。
大概是看唐垣脸色太难看,吴氏将语气放软:“圆儿,娘知道你年纪也大了,都满十八了,你再扮女儿确实很为难。你也就最后忍这半年。等离了京城,咱们俩都自由了。”
唐垣孑然一身重生而来,眼前这美妇人就是他如今最亲的亲人。他没更好的路可走前,顺着这吴氏的安排是最好的选择。
不过还有一件事,唐垣必须弄明白。
“娘,如今是哪一年了?”
寻常人谁会问这个问题?可吴氏依旧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张口就丢出一个套餐来。
“今年是太康三年,国号夏,天家姓谢。圣人驭宇已有二十一载,这里是京都洛城……”
唐垣发现,他确实重生了,可他并没有换去别的时空,而是留在了上一世的世界里!
“……今儿是九月初一。”吴氏说。
唐垣上一世死时,正是八月十六,刚过完中秋。
他重生到了半个月之后的京城!
吴氏一口气交代完毕,见唐垣没有什么想问的,便说:“圆儿,你才清醒过来,一时半会儿弄不清也不打紧,只用照着娘说的做就行。亲娘怎么会害自己的孩子?”
唐园今年十八岁,古代人婚育早,吴氏实际年龄估计也不过三十来岁。
别说娘,以唐垣两辈子加在一起的年纪,都该喊吴氏一声妹子。
不过人生在世,能有个妈,那是天赐的福分。
唐垣一时想到自己第一世的父母,又想到上一世的养父唐老头,五味杂陈,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可好。
“好啦。”丹桂放下了胭脂盒,笑道,“三娘打扮出来果真花容月貌,比四娘和五娘都好看到哪儿去了。这身衣裙特别衬肤色,三娘看着就像一朵芙蓉花!”
唐垣虎躯一震,回过神来。
吴氏端详着唐垣,也露出满意的浅笑:“年轻女孩儿就是要有些颜色才好看。”
吴大姐呀,唐垣在心里哀嚎。你养女儿养得走火入魔,改不过来啦?
唐垣深吸了一口气,战战兢兢地朝梳妆台上那面铜镜望过去。
铜镜磨得光滑雪亮,完全不输水银镜。镜子里坐着一个粉衣桃腮、乌发雪肌的美少女!
唐垣:“……”
去掉美妆滤镜,这分明就是自己的脸嘛!
确切地说,是唐垣上一世的脸。
只是没有经受过南疆毒日的暴晒,没有挨过风吹雨打,更加光洁细嫩,精致秀气。
脂粉的修饰下,镜子里的少女长眉杏目,一双饱满的红唇,轮廓比寻常女孩要硬朗许多,眉宇间有一股飒爽英气,美得如一团灼灼烈火,很是有些带劲儿。
唐垣站了起来。
十八岁的少年,个头比丹桂和吴氏都高出一大截,可骨架清癯纤长,关节柔软。也不知吃过什么,连喉结都不明显。
时下的女装,里面是一套衫裙,外面套一件对襟的褙子,以窈窕修长为美,不凸显曲线。唐垣这么穿着,只除了个头高些,确实不大看得出端倪。
唐垣含泪感激自己投生了一个好时代。要是生在唐朝,他难道还得在衣襟里塞俩白面馒头不成?
瞧,人堕落起来就是这么飞速。
一刻钟前他还不能接受自己成了女装大佬,现在都已经能对小裙子的款式挑三拣四了……
“时辰差不多了。”吴氏朝窗外望了一眼,“今天初一,用了早饭,还得去给老夫人请安。圆儿,你到时候多听多看少说话。有什么不懂的,回了院子再同娘说。”
唐垣上辈子没混过宅门,上上辈子也没怎么看过宅斗剧,确实不清楚这里面的门道。
初来乍到,低调做人,他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