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德仕拍卖行不久前刚换了新的办公地址,将整间公司搬去了CBD商圈租金最昂贵的一栋商用楼。
直达电梯升至22层,迎面而来的古典园林大堂叠石引水,光影错综,显得逼格十足。
担任总监助理的寇青趁着端咖啡的间隙,躲到盥洗室里补了个妆。洗手台边的同事见状打趣她,“每次郁老师一来你就魂不守舍,快找个机会当面表白得了。”
寇青收起哑光口红放入化妆袋,抿了抿嘴唇,笑笑不说话。
在拍卖行里做事的漂亮女生何其多,优秀男士却是稀缺品。被叫做“郁老师”的郁清灼其实不到三十岁,但学识与品貌都是顶尖的,每次一来总会引起小范围骚动。
对他芳心暗许的人不知凡几,寇青自己掂量得清,不敢冒然告白。
她补妆完毕,脸上焕然一新,出了盥洗室,去独立的茶水间把一杯美式咖啡端入总监室。
这间朝向极佳的办公室里阳光充沛,德仕的艺术部总监赵仕铭手拿一叠文件,指间夹着香烟,正与郁清灼聊着秋拍会。
寇青放下咖啡,轻声说,“郁老师,您的咖啡。”
郁清灼穿着白衣休闲裤,身量修长,细长眼尾微微一挑,眼神从寇青脸上带过,道了声“谢谢”。
做这行的男士大都能言善道,郁清灼是个例外。
他话不多,人如其名,心里是不是揣着团火旁人看不出来,外表肯定是偏俊美冷淡挂的。28岁的年纪,却有着与年纪不符的沉稳。
赵仕铭在艺术品收藏界摸爬滚打三十载,人脉很广,眼界也高,轻易不称赞后辈,偏偏很赏识郁清灼,觉得他身上有股劲,静水流深的那种。
像郁清灼这样学历背景的年轻人,毕业后大都选择进入拍卖行积累经验和人脉。待到路铺平了能够独当一面,不愁找不到赚钱的门路。
今年年初,清灼从英国回来,当时有不少待遇优厚的工作向他递出橄榄枝,其中也包括德仕。最终他做了个让所有人意外的决定:进入国家图书馆,当个朝九晚五的古籍修复师。
郁清灼自有家世和底气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性格使然。
人各有志,他很清楚自己要什么。
国图的古籍研究所必须每日坐班,时间不自由,郁清灼算是特聘,他同时还在两所高校讲授古籍修复的相关课程。因此每逢周三他就不去研究所了,要在学校讲课。
现在是暑假期间,郁清灼因此多了周三这天的空闲,被赵仕铭请来德仕。
秋季拍卖会开幕在即,德仕的鉴定师一个个忙得头顶冒烟。有些古籍善本交给别人鉴定赵仕铭不放心,于是请郁清灼来掌眼。
寇青刚放下咖啡,赵仕铭将手里一摞文件扔与她,“去把这个保密协议再印一份,一会儿清灼要带走。”
寇青接过文件,不敢耽搁,立刻出去了。掩上门时,她回头悄悄看了两眼。
待到寇青离开,赵仕铭抬了抬下颌,看着刚端起咖啡的郁清灼,问他,“看出来了吗,寇青对你挺有意思,不考虑一下?”
寇青与赵仕铭沾亲带故,赵仕铭替她旁敲侧击地问问,这也不意外。
郁清灼喝了口美式,淡淡地说,“铭叔,你是知道的。”
知道什么,郁清灼点到为止。
这几年他一直单着,赵仕铭是他父母辈的朋友,当年那件事闹得沸沸扬扬,赵仕铭想必有所听闻,清灼不必说透。
赵仕铭在艺术圈里这么些年了,心态是够开明的,这圈子里的直男本来也不多。郁清灼这么一推脱,他叹了口气,说清灼,“前几天你苏阿姨还埋怨我,不能总让你这么一个人过,想给你介绍个对象。”
赵仕铭顿了顿,表情严肃了些,叫了声郁清灼的名字,又道,“也不怪寇青一直看不出来,你这样子……确实不像。”
再聊下去就没意思了,不论郁清灼是直的弯的,别人也惦记不上。郁清灼心里有人。
他喝了半杯咖啡,放下杯子,拿起茶几上的一个丝缎礼盒,里面是一块质地细润的昌华鸡血石,是他托赵仕铭专程找来的。
时间眼看要过正午了,郁清灼还有别的事要办,他把礼盒放入纸袋,和赵仕铭说,“下周三所里有个采访,我就不来了,有事您联系我。”
德仕今年秋季的拍品里有一件日本的手抄佛经,是平安时代后期的从神护寺流传下来的珍品。因为保存不当导致水解氧化,经文边角处有些残损,郁清灼连续来了这几周,在工作室里忙到深夜,到今日总算修复好了。
赵仕铭没再留他,拍了他肩膀,道声“辛苦了”。
郁清灼提着礼袋,出了总监办公室,正好遇上寇青把影印好的协议送进来。郁清灼接过文件,寇青没话找话,“郁老师,今天走得早些。”
郁清灼视线落在纸页上,心思一转,看似随意地应了一句,“晚上有个约会。”
既然赵仕铭都主动提及寇青的心意,郁清灼不能再装聋作哑。这样一说,算是委婉拒绝了吧,省得寇青再投入感情。
郁清灼穿过大堂,进了电梯。轿厢载着他匀速下降,他背靠镜面厢壁站着,看着显示屏上不断变化的数字,又无端想起赵仕铭说的那句“你看着不像”。
——是不像,郁清灼自嘲地笑了笑。
这些年来他就没喜欢过别人,男的女的都没有。硬要追究他是什么取向,恐怕他自己都说不上来。
仔细想想,当年大概是生生给掰弯的。
只怪那个人给他的一切太过惊艳。此后不论清灼身在何处,看了什么风景,都只觉寡然无味,不及那个人和那段感情的万分之一。
郁清灼走出电梯,顺着停车场的指示灯走到自己的越野车前。
他坐进车里,把装着刻章的纸袋放进储物箱,又转身从后座拿过一个袋子,然后开始解自己的衬衣纽扣。
越野车停在角落的位置,四下无人。郁清灼脱衣服的动作迅速,不出半分钟就换掉了白衬衣,将一件黑色T恤套在身上。
后视镜照着他裸露的上身,白,且光滑,左侧锁骨下方纹了一个日期,因为有些年头了,纹身的色料不如当日鲜活清晰。郁清灼穿好T恤,整理领口时手指从那串数字上抚过。
他有轻微的疤痕体质,纹身以后出现过皮肤增生的症状,这串数字仿佛盲文,他不常看见,却总能触及。当时因为瞒着梁松庭私自纹身还因此被梁松庭骂过,现在郁清灼却庆幸自己的任性。
至少他留下了一点什么用于缅怀。
从市中心商圈开到东陵墓园有两个多小时车程,郁清灼跟着手机导航去往城外,途经一间小花店时他停下车,到店里购买祭奠用的白菊。花买好以后他又去隔壁早点铺买了一只鸡蛋灌饼。
郁清灼外型出挑,穿着黑衣手持白菊走上街头,俨然是画里才能见到的人,可是另只手里却握着廉价塑料袋包裹的鸡蛋灌饼,又违和到了极点。
他知道有路人在看他,但他毫不在意,低头咬了两口灌饼,饼皮和甜面酱混合出一种奇异的满足感,让他空腹工作了整夜的肠胃得到些许抚慰。
上车以后他继续在等红灯的间隙吃这份简易的午餐,出城的道路不算堵,下午四点前,他到达了东陵墓园的停车场。
七月不是扫墓的时节,偌大的停车场里没几辆车。
郁清灼上一次来这里是七年前,到如今他已经记不得具体方位,尽管问过工作人员还是走岔了路。当他循着绵长的灰色石阶找到梁雁诚的墓碑,背上已出了一层薄汗。
他在梁雁诚的墓前站了许久,视线缓慢地从碑面上移过。黑色大理石墓碑只刻着名字和生卒年月没有照片,这让郁清灼的心理压力减轻了一些。
他自觉是无颜面对梁雁诚的,因为曾经做错了许多事,尤其是对梁松庭。可是如果不来这一趟,郁清灼首先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今天是梁雁诚的忌日,无论如何他是应该来的。
郁清灼抬手擦了擦脸颊的汗,蹲下身把花束放好。他没有马上起身,头微微垂着,蹲了有半分钟,准备站起来时觉得斜后方似乎有道身影挡住了光,于是漫不经心地回头去看。
因为半蹲的原因,他的视线从男人的裤线往上移,直到看清对方面目的一瞬,郁清灼由于过度震惊大脑一片空白。
梁松庭就站在距离墓碑最近的那级石阶上,一只手插在裤袋里,另只手拿着半瓶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郁清灼整个定住。他根本没想过会在这里与梁松庭重逢。
他的一只手还撑在膝盖上,没有站直起来,梁松庭看他的目光带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郁清灼心脏一阵乱跳,喉结动了动,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庭哥......”他叫得小声,四周灼热无风,没有吹散他的低语,不知道梁松庭有没有听见。
清明才该是扫墓的时节,而且郁清灼听说过梁松庭最近一周都在外地出差,因此完全没有预料会在这里见到他。
“......我来看看梁叔叔。”郁清灼解释道,脸上神色稍微平复了些,定定地看着梁松庭。
郁清灼是在今年春节后回来的,回国前他也有过无限憧憬,甚至想象过与梁松庭重逢的各种场景,可是现实给他了一瓢冷水,浇得他透心凉。
四个多月过去了,他始终未能见梁松庭一面。
梁松庭把手机号换了,微信也早把他删除,郁清灼与梁松庭曾有些共同的朋友,只是以郁清灼高傲惯了的性子,做不到放下姿态去求人,也没有拜托那些朋友从中斡旋。
回国以来他距离梁松庭最近的一次,是他已经坐在“造诣”建筑事务所的客户接待室里,接待人员敲门进来,极其客气地对他说,“梁老师出差了,要下个月才回来。”
不等郁清灼开口,对方继续道,“目前他不接单个客户的设计个案,前台的工作人员可能没有事先与您沟通好,还请您谅解。”
这样的回应显得是得了梁松庭的授意,就是要将郁清灼拒之门外的,甚至都没再安排所里其他的设计师与他对接。
郁清灼知道,梁松庭不想见自己,连一个叙旧的机会都不愿意给。
那天离开“造诣”以后,郁清灼在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摸出一张从别处得到的梁松庭的名片,给那上面印着的工作号码发了条信息,内容很简短:庭哥,我是清灼,我回国了,你要有空见个面行吗?
如果是了解郁清灼的人,自然能读出信息背后他的低姿态。然而梁松庭的回复却让他等了整整两天。
梁松庭只回了五个字:最近忙,再说。
饶是郁清灼再想靠近挽回,梁松庭已经把态度摆得疏远至此了,他总不能觍着脸再硬贴上去。
此后他没再联系过梁松庭,识趣地保持了距离,但并不意味着他就这样放弃了。
现在两人面对面站着,郁清灼一时间想不出什么合宜的能在长辈墓前寒暄的话,只能客气问了句,“你最近好么?”
梁松庭懒得答他,从石阶那头走下来,走到父亲梁雁诚墓前。
郁清灼往一旁退开了,不再说话。
梁松庭站着没动,侧脸线条冷峻,薄薄的眼皮垂着,似是在看那束白菊。
郁清灼有些贪恋地望着他,分开数年,梁松庭整个人变化挺大的,身上多了些历练过沉淀过的东西,就算他只是一言不发地站着,浑然的气势也让人无法忽视。
郁清灼先是站在与他相距两步的地方,而后意识到自己靠得太近了或许会让梁松庭觉得不自在。于是他退回到另一端的石阶上,默默等着梁松庭。
也许是因为郁清灼在场的缘故,梁松庭没在墓前久留。他来这里的初衷很简单,父亲的忌日,以往他每年都会来的,可是冷不防在此地见到郁清灼,却让他心里窜起了一股无名火。
郁清灼瘦了,穿着一身黑衣反倒衬得他皮肤格外的白。他的缄默克制,他的局促不安,梁松庭都有所觉察。
这种感受让梁松庭烦躁,分别六七年的前任,郁清灼早已被抛在他生活之外,他也不该再对他有任何感觉。
几分钟后,梁松庭转身走向方才上来的那边阶梯,而郁清灼站在一排墓列的另一端。他们之间随着梁松庭的转身越隔越远。
郁清灼望着梁松庭走远的身影,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该不该追上去。
十几分钟后,梁松庭已经走进停车场,身后传来了追赶的脚步声,郁清灼还是跟了过来。
梁松庭的大切诺基停在一棵大树边,车身被茂密的枝叶挡了大半。他伸手去拉车门,郁清灼跑近了,梁松庭刚摸到把手,郁清灼也一伸手按住了车门。
最后这几步郁清灼跑得很急,胸口微微起伏着,喘着气说,“庭哥,你要没有急事,我请你吃个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