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雍王李仞长跪于含元殿外,抬眼望去,午后天边重重叠叠是积雨的云。他素来厌恶长安盛夏湿热的雨季,绝不似玉门关外那样畅快浩荡的长空与烈日。
暑气蒸过厚重衣料,令他后背一处箭疮格外刺痛。他捏紧拳头,灌起力道,撑起后背虬结的肌肉。于是血肉渐次裂开,撕碎了结痂的伤疤。
酷暑炎热,李仞额上已然冷汗涔涔。左右侍卫察觉他咬紧牙关,关切道:“殿下?”
“只是提醒圣人,我曾为大唐流过血汗。”李仞收敛视线,低声道:“韦将军来了,噤声。”
“宣雍王入金銮殿。”
李仞起身,从容展开双臂,迎接韦将军前来循例搜查。
“韦大将军安康。”
“雍王殿下安康。”
韦将军打量两年未见的雍王殿下,面圣本该着亲王公服,但奔波匆忙的他只穿了身深紫色缺胯袍。从前雍王常披着亮闪闪的甲胄,腰畔悬两把斩金截玉的宽刃障刀,传说于凉州一役中他用那两把障刀斩下了三百敌军的头颅,经此一役,丢失于安史之乱的凉州彻底回归大唐疆域。
而今日李仞不配兵刃只配金玉,狼腰猿臂的魁梧体格拘束于华美衫袍之中,倒显得尊贵的紫与绚目的金镇不住他。
韦将军沉稳持重,身为金吾卫统率,却常年被李仞所掌的神策军压过一头,他素来与跋扈的李仞不睦。今日李仞虽乖乖服从搜查,眼神依旧轻佻,挑衅般望定韦将军,仿佛随时要掏出把刀子扎穿他喉咙。
韦将军视若无睹,十指从容划过李仞虬结的手臂与腰背。
李仞灌起力道迎接韦将军的搜查,十足冒犯。
韦将军抚过李仞宽阔胸膛,察觉其中坚硬的物什。他警觉起来:“是什么?”
“是本王的胸膛。”
见他神色轻佻,韦将军作恼:“是铁器,殿下不会不清楚规矩,凡上殿不可披兵甲,不可带铁器,违者,按谋逆论处。”
李仞笑容狡猾,“韦将军过于机警了,是本王给圣人祝寿的贺礼。”
韦将军闻声讶然,指尖如被割伤般缩回。
李仞揽住他后背,将这位四旬的悍将圈进怀中,俯于他耳边如情人低语:“韦将军,今时不同往日了,本王没什么可怕。”
近卫在殿外等候,他枯燥地绕过重重宫宇,这原是他熟稔无比、来去自如的地方,如今却须得循规蹈矩由人引入。
终于踏入金銮殿,见大哥李佶默立在父亲身前,而父亲枯瘦得如一杆麦秸。他垂下头去,分不清心疼或是胆怯,他结结实实跪拜下去。
“圣人安康,大哥安康。”
李佶捏紧拳头,将眼眶中的泪水一忍再忍:“二弟安康。”
大哥话里有沉重鼻音,似乎痛哭过。李仞心中顿悟。
“孩儿今日快马加鞭赶来,是为圣人祝寿。今日见圣人体态康健,年富力强,孩儿喜不自胜,只盼望着多陪伴圣人。孩儿恭贺圣人千秋万代。”
皇帝拍拍桃子,笑道:“一贯是你最有孝心,这桃子很好,你的寿礼,朕已经收到。”
李佶默默端详二弟,他小自己一岁,如今尚不满二十四岁,从前雍容华贵风神无匹的亲王,两年来已在河西被摧残得沧桑了,只不过,还是那股熟悉的、一股呛人的生铁味道。
李仞生母是鲜卑女子,他继承了鲜卑血统的骁勇好斗,也继承了鲜卑人高鼻深目肌肤如雪的相貌。宗室亲王皆是温善可亲的汉人相貌,唯独雍王一贯是个异类。
他名为李仞,仞字常于度量峰峦之高险,而他身量高七尺余,容貌英俊得耀目,气度却也威风得迫人。曾有相士夸赞雍王姿貌魁盛丰仪似先太宗,从前雍王背靠苏顺,这论断便是吉人天象。而此刻苏顺毙命,李佶不得不替他捏一把汗。
李仞取出怀中坚硬物什,双手举过头顶,高高托起那枚鱼符,呈上他所有的示弱,“请圣人收回这鱼符。”
皇帝笑了:“又是寿礼?”
“这东西本就属于圣人,怎么算是礼?素来宗室不领军权,苏顺一手遮天,引孩儿分领军权,此举实在有违礼教。如今,鱼符该归还于圣人。”李仞面露羞惭:“孩儿幼时软弱易制,十年受苏顺牵制。世人皆以为是孩儿主动攀附苏顺,却不知孩儿也是受迫。所幸圣人宽厚大量,怜惜孩儿年弱无知,不曾降罪。”
他又望向李佶,“我更愧对大哥,幼时与大哥相依为命,被苏顺挟制后,我却贪生怕死,不敢阻拦苏顺迫害大哥,这无异于为虎作伥,我羞愧难当。”
李佶见他抿着薄唇,凌厉凤眸里水光潋滟,温柔隐忍如一汪春水,似他幼年时候的可爱模样。李佶心头一软,劝慰道:“不是你的错,你不曾害我,我不怪你。”
“多谢大哥宽宏大量。”李仞语气越发沉痛,“圣人,从前十年孩儿所思,不过是摆脱苏顺掣肘。孩儿早对苏顺恨之入骨,只叹受制于人,远流河西,虽有杀贼之心,然而鞭长莫及,所幸圣人自有天佑,使得苏顺伏诛。孩儿才敢返回长安,愿痛改前非,愿圣人宽宥。”
李仞素来能言善辩,一番话沉郁顿挫,说来滴水不漏。皇帝心中憎恶,却不得不点头笑道:“好孩子,朕收下了。”
宫人将鱼符呈给皇帝,皇帝嘉许道:“这两年凤郎在河西受了苦,也遭日头晒黑了,不过,仍然是我们李家最英勇的好儿郎。”
凤郎是李仞乳名,因他幼年时生得玉雪可爱,一双夺人凤目既威严又柔媚,李佶七八岁时最喜欢给他梳髻簪花穿裙子,将他打扮成一个明艳的妹妹。而如今他已是个声音低沉、鹰视狼顾的高大青年。
听闻父亲喊自己乳名,如春风破冰,李仞才敢展露笑容,目光柔软如幼兽亲近。
李佶瞧着,倘若不是苏顺死在前面,这场景是从前见惯了的父慈子孝。如今得知实情,他不得不酸涩起来。
出神间,他见李仞深紫衫袍后背透出一丝猩红。他慌忙道:“二弟,你后背流血了?圣人,请传太医吧!”
皇帝蹙眉,责备道:“怎么不说?”
“孩儿也不知。”李仞的困惑与羞惭均拿捏得当,“不该如此唐突,冒犯了圣人。”
“还说什么冒犯?又添了新伤?”
“一处旧箭疮罢了。”
太医被传召入殿,替李仞料理伤口。李仞解开衣襟,坚硬胸口上便是一道三寸长的扎眼刀伤,当他再展露出后背,李佶怜惜二弟,倒吸一口冷气。
箭疮、刀伤、新伤、旧伤,重重叠叠蔓延过他宽阔魁岸的后背。
李佶再无法相信那些诋毁二弟军功的言辞,这便是如山的铁证。
太医上了伤药,二弟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有额头沁出汗珠。李佶回想起,从前陈王宅里的小凤郎掉颗牙都要哭半天。
待伤口料理完毕,太医退下。皇帝不耻他故意展露骄矜军功,满目却是心疼,“信里说要迁居,凤郎无需惶恐,你劳苦功高,雍王府继续住着便是。迁居劳顿,不利于你养伤。”
“万万不可。”李仞整顿衣衫,直起身子,“诸位兄弟都住在十六宅,唯独孩儿出阁开府,是为不妥。至于劳苦功高,收复凉州,全仰仗张将军神勇无敌,孩儿无非是沾了光。”
皇帝勉强笑道:“你素来谨慎谦虚,不必再强推。你能在凉州种下桃林,不也是功勋一件么?”
李佶垂下视线,他最畏惧父亲心口不一。
李仞则极力分辨,“正是因为闲散,所以才种桃林。”
“可世人皆知你有军功,倘若朕此刻连你的宅子都收去,只怕世人该说朕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只要圣人亲自为孩儿在十六宅择一处新住处,世人便会知晓,弃暗投明迷途知返,一样可得圣人宽宥。”
李佶鼓起勇气,接口道:“是啊,而且二弟许久不曾与我们诸位兄弟亲近,倘若从此能相邻而居,也好弥补这些年的隔阂。”
皇帝暗暗叹气,猜到长子必然会按捺不住求情。
他只能强作笑容:“凤郎势在必行,朕也拦不住你。朕这就在十六宅替你挑一处好的,择名录送去府里供你挑选。”
“是,孩儿明日就整顿迁居事宜。”李仞感激望向大哥:“终于可以光明正大拜会大哥。”
李佶不敢再看皇帝,心底却也十分喜悦。
李仞再拜下去,话锋一转道:“其实孩儿执意斩断过往,乞求圣人慈悲,是因为孩儿还有一件过错。”
他顿了一顿,“或许此事听来荒诞,但孩儿一字不敢哄骗圣人。”
“但说无妨。”
李仞瞧一眼大哥:“大哥或许已经听闻了圣人的痼疾。”
皇帝脸色僵直。
“孩儿日夜兼程赶来,正是为了此事,圣人可记得,两年前孩儿出征前,苏顺携孩儿前来为圣人进药,孩儿方知圣人的重病是恶瘾……其实,那秘药是苏顺养子云开的血。”
李佶脑中轰然一声。
皇帝错愕道:“那秘药深黑粘稠,气味芳香,岂会是人血?”
“是孩儿亲眼所见。正是两年前那回,苏顺引孩儿去鹿苑见他秘密收养的云开,苏顺以中空金针刺入云开手腕的血脉,接满了一只细瓷瓶。”
李仞带来存活的希望,皇帝却沉吟良久,阴恻恻道:“你清楚那个孩子的身世,他是个人。”
“从前是人,可现在只是个怪物,苏顺以巫术改变了他的血肉,苏顺称呼云开为他的‘小伥鬼’。苏顺唯恐他阴毒的巫术为人所知,所以藏起云开。那回云开才十四岁,苏顺刺入他血脉时,他无动于衷,神色淡漠得仿佛早已习惯。”
李佶懊丧道:“怪不得云开要逃!他必定不肯再被取血做药!”可他没敢说,是那时圣人病重,疏忽了云开的存在。
“如今他出逃一月,仍然没有下落。”皇帝语气满是责备,“两年来,你为何迟迟不说?”
李仞愧疚不已:“请圣人宽恕,是孩儿不敢。苏顺早察觉孩儿不肯与他同流合污,他才刻意将秘药之事告诉孩儿,以此威胁孩儿对他言听计从。苏顺还说,若孩儿泄密,不仅孩儿要死,连圣人与大哥都不能幸免。孩儿犹豫再三,出征前原本想悄悄告诉大哥,可终究怕苏顺迁怒大哥,所以始终没敢说出口……”
李佶喃喃:“原来如此。”
“孩儿出征后一举一动都受苏顺监视,而长安城里也满是苏顺耳目,孩儿根本不敢传信,只怕惹出祸患。月初时,孩儿得知苏顺伏诛,即刻快马加鞭回来,正是为将此事禀告圣人。”
李佶道:“所幸云开已在追捕之中,四海之内皆是皇土,必定能将他抓住!”
“孩儿还有办法,云开对父母纯孝,倘若将他父母遗骨控制,一定能再牵制住他。”李仞言辞恳切,却又心虚无比,“孩儿先前跋扈顽劣,侍卫、仪仗共计两百人,如今按规矩,该削减与众位兄弟一致,留十六人。但丹陵广袤,把守至少需五十人。请圣人准许,留五十人给孩儿调度。”
李佶闻言局促不安,二弟虽然有心出力,可在这关头要人手未免太过暧昧。
皇帝只从容笑道:“这个你不必担心,自云开出逃第一天,左金吾卫就已牢牢把守住丹陵,亲领此案的,是翊府中郎将薛照。”
李仞如遭雷击。
良久,他挤出笑容:“孩儿听闻过薛照,此人办案缉捕经验老道,由他亲领此事自然最好。不过孩儿也想出力,请圣人恩准。”
他唯恐皇帝拒绝,又再度自降品格,“孩儿也愿意协助他左右。”
李佶见他如此做小伏低,必然是救父心切。可想到薛照与二弟的恩怨……
见他不肯罢休,皇帝道:“你倒是慧眼识英才,你不知道,受命刺杀苏顺的,正是此人。”
于是李仞再遭雷击。
良久,他更艰难挤出笑容:“看来孩儿得重谢此人。”
皇帝舒展淡淡笑容:“只是薛照为杀苏顺落了一身重伤。朕感慕他的恩德,不好随意使唤,否则朕要落得不知体恤的恶名。不如凤郎效仿刘玄德,三顾茅庐亲自拉拢他。倘若他愿意,你上书便是,朕会准奏。”
末了,皇帝补充道:“但不准将朕患重病之事,泄露于外人。这终究是耻辱。”
笑语晏晏下语意强硬。李佶黯然,薛照厌恶二弟,父亲让他亲自去问,必然是要碰壁。
这番逐客令下得滴水不漏。李仞自知无力回天,只苍白着脸点点头,“孩儿遵旨,这就去。”
他再拜,终于退了出去。
直到背影远去,皇帝作恼道:“朕本疑心‘秘药是人血’是故弄玄虚,果真他顺势要人手,分明是贪恋军权!”
李佶仓皇跪下:“我不信二弟会诓骗圣人……”
话音未落,皇帝猝然打断:“退下,往后此事你不许过问!”
李佶瑟瑟发抖,只得怯懦拜别,正要走时,却又被皇帝喊住。
皇帝命令韦将军呈上来一件软甲,“方才雍王还敢说来拜会你,以他残忍个性,未必不会谋害你。这软甲是康国的贡品,结实又轻巧,平时你穿在衣裳底下。过来,朕替你缚甲。”
李佶只得顺从。
皇帝又道:“倘若他来拜会,你须得推辞,别与他打照面,时刻要谨慎。”
李佶只含糊点头。圣人关切拍拍他的手背,这是天子的圣意,也是亲昵的家常。但李佶无法欣慰,连吞吐呼吸,都是戴罪般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