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庆元二十七年可谓是多事之秋,先是大皇子在郢水关中箭,紧接着太子大病了一场。太子恢复没多久,皇帝又忽遭人下毒,反反复复都不见好,龙体每况愈下。
由于天子龙体欠安,朝政只得交给太子主持。那时候贺汀洲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脸上苍白至极,神情也隐隐透出一股灰颓感。他拢着宽大的衣袖,一步三晃地走入正殿之中。
宦官顶着朝臣们的小声议论,搬了张椅子放在龙椅旁,注视当今太子长袖一扫,面无表情地坐下。他颤颤巍巍地往旁边走了两步,清了清嗓子打算宣布朝会开始,结果就听到贺汀洲猝不及防地开了口:“毒是孤下的。”
这句话被他来来回回咂摸了约摸四五次,等意识到贺汀洲到底是什么意思时,顿时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脚下一个趔趄,差点从宝座台上栽下去。
满朝文武脸色骤变。
以丞相为首的太子党头疼不已,心道:你暗地里弄死皇帝登基,到时候就算有人知道是你下的毒也不敢多说半句,现在将这件事公之于众是想干什么?
等到禁军冲进内殿,以铁血手腕镇压了三位异议最大的重臣时,他们就清楚贺汀洲的想法了——
仗着自己是唯一的皇储,将排除异己直接摆在了明面上。
“放心,孤不会弑君。”贺汀洲对殿门外蜿蜒的血迹熟视无睹,支着脑袋神色恹恹的,“只是礼尚往来罢了,毕竟孤身上也有他下的毒,他若死了孤得跟着陪葬,这可划不来。”
太子党听他这么一说觉得头更疼了,一时间不知道是该为他的性命担忧,还是该指责他那睚眦必报的坏毛病。
还有一些不死心的老臣,想方设法将太子给皇帝下毒的消息递给另外三位皇子,可谁知大皇子本身就是最为忠实的太子党羽,无论贺汀洲做出多么匪夷所思的事,他都会毫无理由地支持;而二皇子只想着守皇陵,压根儿不愿管事;至于四皇子,十四岁负气离宫,只身在江湖中闯荡,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可见只要没人造反,下一任皇帝必定是贺汀洲。
他们自己没那个胆子,就天天盼星星盼月亮,结果还真盼来了大皇子造反,只是这大皇子造反的理由并不是他们所想的“清君侧”,而是“伐无道”。
听到这莫名其妙理由的都忍不住跳进骂娘:皇帝已经两年多没出过寝宫,太子大权在握说一不二,烦请大殿下睁大眼睛看清楚,到底谁才是那个“无道”的暴君!
任凭他们怎么嘀咕,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贺汀洲被贺渚推上了帝位。
所有仪式尽量从简,再加上西闽使团抵达京都的时间与登基之日是同一天,贺汀洲嫌麻烦,干脆就让礼部将两场晚宴合在一起举办。
西闽使者脸上挂着谦恭无害的笑容,冲坐在对面的丞相遥遥举杯,说出的话咄咄逼人:“已经过了入宴的时辰,却迟迟不见新帝。听闻东郃素来注重礼数,现在看来不过如此。”
丞相不咸不淡地顶了回去:“天子所想绝非我等可以随意揣度的。”不是他不想猜,而是根本猜不透贺汀洲脑子里到底装着什么奇奇怪怪的想法。
贺汀洲其实就在偏殿,宴席间发生的事无需暗卫禀报也能听得清清楚楚,闻言嗤笑出声,偏过头,冠冕上悬着的玉旒珠串随着他的动作碰在一起,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这才晾了他多久?”
贺渚垂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什么,视线落在贺汀洲叠得又紧又高的领衽上,眼神晦涩不明。
只有他知道,新帝这一身玄色华服下,遮掩了多少暧昧的痕迹。
贺渚沉默了半晌:“那可是西闽唯一的王储,自然要心高气傲些。”
贺汀洲“唔”了一声,将怀里的雪貂递给身后的暗卫,施施然站起来:“我去会会他。”他未曾走正门,而是踏出偏殿径直入了座,微微一抬手,奏乐声便戛然而止,殿中央翩翩起舞的教坊女子纷纷停下,随后跟着宫人鱼贯而出。
贺汀洲举起酒杯:“朕来迟了,先自罚一杯。”说罢,仰头一饮而尽。他为自己又斟了一杯酒,目光追随着姗姗来迟的贺渚,意味不明地轻笑,“大皇兄竟也来迟了,该罚,该罚。”
贺渚抬起头与他对视片刻,眼神无奈又纵容:“陛下想罚臣什么?”
“靡靡之音惹人耽溺,朕并不喜欢,倒不如请大皇兄为在座的诸位舞一场剑吧。”
在贺汀洲的日日摧残下,能留在朝堂上的众臣都变得格外淡然,别说让贺渚舞剑,他若兴致上来了自己亲自舞一曲也是极有可能的。
相较于东郃诸位的一脸麻木,西闽那边果不其然想歪了:让堂堂大将军像伶人一样在宴席之上舞剑助兴,新帝刚登基便开始打压自己的手足么?
令他们意外的是,贺渚没有表露出丝毫的不悦,接过内侍递上的剑便要起身。心中敬佩更甚:大将军竟如此能屈能伸!
他们都准备好看戏了,不料贺汀洲突然将人叫住,笑道:“东郃的臣子大多秉文兼武,朕觉得这助兴之事暂且还不需要大皇兄亲自来。”他又饮下一杯酒,随手将空酒杯掷到西闽那位王储的面前,“朕还不曾见过异域歌舞,不如请西闽使团表演一番?”
西闽王子看着桌案上的酒杯,勉强保持得体的笑容:“方才陛下也说过,不喜靡靡之音,臣等就不献丑了。”在他的示意下,身后的随从捧了一张图纸上来。西闽王子就算是转移话题,态度亦诚恳至极,“这是为陛下带来的礼物,若是此番议和顺利,图中所圈六城会一同献予东郃。”
贺汀洲只是撩了撩眼皮,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若朕不议和,朕的皇兄会直接率兵攻下西闽都城,到时候别说是边境的六座城池,整个西闽都将归入我东郃版图。你说说,朕为何要答应?”
贺汀洲的难对付西闽王子可算是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忍不住擦擦额角的冷汗,硬着头皮道:“那陛下有把握劝降西闽百姓么?”
贺汀洲大概是坐久了腰有些不舒服,再加上冠冕也重,不得不调整到一个更为舒适的坐姿,随意地歪靠在龙椅上,不以为意地挥了挥刚擎入手中的烟枪:“不降的全杀了。”
西闽王子一时间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许是觉得贺汀洲这话太过分了,他听到贺渚清咳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不赞同,直呼东郃新帝的名讳:“汀洲。”
只见刚才还草菅人命的君王瞬间坐直身体,把烟枪往近侍手上捧着的托盘里一撂,一改慵懒散漫的姿态,正色道:“六座城池而已,朕要的,是西闽的诚意。”
西闽王子微微松了口气,生怕贺汀洲真的疯起来下令屠尽西闽百姓。他感激地看了一眼贺渚,怎知这位东郃战神的视线一直落在新君的身上。
既然还有回旋的余地,那一切就都好说:“陛下还要什么?城池?珍宝?美人?若想和亲,也是可以的。”
贺汀洲来了兴趣,又笑起来:“据朕所知,东郃西闽均无公主,何来和亲一说?”
西闽王子抿抿唇,再次看向了贺渚,神情难免有些紧张局促:“听闻大将军有断袖之癖,臣可以……”
话还未完,便听到“咣当”一声巨响,贺汀洲竟然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桌案,缓步向他走来。那双缱绻多情的桃花眼在不笑时,瞧着阴鸷狠戾,令西闽王子自心底生出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慌乱地别开视线,完全不敢与他对视。
贺汀洲在他的面前站定,沉着脸,磨牙凿齿一字一顿道:“你、再、说、一、遍?”
西闽王子作为独子,想必不曾遇到过这种情况,呆愣愣地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在场的诸臣还在自我安慰:没事没事,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更何况登基的日子不宜见血,陛下再气应该也会忍住。
虽然他们不知贺汀洲到底在气什么,可能是觉得将大殿下的取向公之于众丢了皇室的颜面吧。
然而贺汀洲倏地抽出立在一旁的侍卫的佩刀,直接一刀劈下。值得庆幸的是,他身子骨弱而刀又太重,失了准头,劈在了桌案上,否则今日被一分为二的便是西闽王子了。
东郃诸臣连自我安慰也安慰不下去了,西闽使团更是吓得赶紧把自家王子往众来使身后藏。
“汀洲!”贺渚三步并两步地赶到贺汀洲的面前,指尖在他小臂麻筋上一点,捞起被松开的长刀抛还给侍卫,揽着人的腰连连后退,与西闽使团拉开了一定的距离。
贺汀洲眼底一片郁色,他不愿让贺渚看到这样的自己,攥着拳头阖起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缓缓吐出:“抱歉哥,我……”
“没事,剩下的交给我处理。”贺渚捏捏他的后颈低声安慰了一会儿,没去管身后的一片混乱,小心翼翼地掰开他的手,发现掌心已被尖锐的指甲刺破,隐隐沁着血,“你先叫太医处理伤口。”
贺汀洲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指节蜷缩了一下,想把自己的手收回来,却被贺渚紧紧拉住:“小伤而已。”
贺渚完全不在意会不会被人撞见,牵起贺汀洲的手,低头在他掌心落下一个吻:“乖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