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天色渐亮,福山背着个灰不溜秋的旧麻袋,吭哧吭哧往山里跑,一路不敢停歇。到山脚下,他感觉自己去了半条命,实在累得喘不过气,只好找个隐蔽的杂草堆稍作休息。
一阵寒风刮过,汗湿的头发跟裹了层冰霜似的,冻得福山打了个冷颤。肚子咕噜噜地叫起来,他揉着肚子缓解饥饿,扭头朝旁边的杂草啐了一口,咒骂道:“你个老不死的畜生!我福山就是死,也不做你们刘家的鬼!”
山上太冷,福山怕自己还没跑出去就先冻死在这鬼地方,又从麻袋里掏出一件厚袄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继续往山里走。没走几分钟,瞧见不远处的岩石上坐着一个人,那人他认得,是村里出了名的傻子,阿旺。
福山嫁来黄花村快两年了,跟阿旺打过无数次照面,却没怎么说过话。他走着没停,眼尖地瞥见阿旺手里攥着好几颗冬枣,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管傻子要两颗枣,不过分吧?这么想着,福山朝阿旺走过去,笑眯眯地冲他打招呼:“哟,这不是阿旺嘛。咋一个人在这儿坐着呢?”
阿旺抬头,盯着来人看了好一会儿像是在思考,又低下头继续数手里的冬枣,不搭理对方。
福山碰了壁,心想果然是个傻子,估计都听不懂人话,要不是饿极了,谁愿意搭理啊?他放下麻袋,自来熟地往阿旺旁边一坐,哄着他说:“阿旺你有这么多枣儿,分我两个呗?回头我还你二十个,咋样?”
阿旺没应声,把冬枣一颗颗塞回兜里,留下一颗最大的,送到嘴边啃了一口。听着清脆的咀嚼声,福山怀疑傻子存心想气自己,这干的叫人事儿吗?
逃离黄花村少说要赶两天路,冬天山里也摘不到什么能果腹的野果,他把心一横,手迅速伸进阿旺袄兜里抓出三颗冬枣,急忙扛起地上的麻袋,边溜边喊:“你这傻子!你们黄花村没一个好东西!吃你俩枣儿咋了?我就吃!”
阿旺这才有反应,立刻站起来冲福山的背影大喊:“我不是傻子!”
福山一愣,回头看了眼阿旺,对方一脸正经严肃的模样倒确实不像傻子。
其实阿旺长得白白净净挺帅气,配上一米九的大高个,谁家姑娘看了不心动?可惜人又傻又穷,还克死自己父母,也就他爷爷命硬,不离不弃地养着这个傻孙子。
躺在一块大岩石后头翘着二郎腿,福山美滋滋地啃着清甜多汁的冬枣,后悔没多抢几个过来。他盯着上空的枯树枝干,思考下一步打算,没多久便犯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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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山是个双儿,天生体质弱干不了重活,家里兄弟姐妹多,他无疑成了累赘。他爹娘想过继给人家,可没人愿意要一张只会吃饭的嘴,好不容易拉扯到十八岁,托媒婆说亲,终于把他卖给了隔壁黄花村的刘家二儿子刘全做媳妇。
都说人如其名,福山却跟“福”字一点不沾边,到刘家不过一年便落下个“丧门星”的绰号,他大嫂见着他就跟见了鬼一样,也不允许自己闺女亲近他,他全然不在意,丧门星就丧门星呗,反正有吃有喝,两个老不死的爱怎么叫怎么叫。
贫瘠落后的黄花村位于大山深处,至今仍延续着一个令人不齿的陋习。福山听过“借/妻生子”这么一回事,隔壁孙二爷他娘就是借来的,生下孙二爷没多久便回到夫家继续过日子了。他以为这是上辈子的事,不成想有天也会发生在他头上。
得知自己要被借出去两年,福山明白这个“家”不能再待了,小月子还没做好,马不停蹄地收拾东西跑路。他不敢往村口跑,刘富贵那个老不死的每天都会经过村口,稍一打听便能追到他的踪迹,只要翻过这座大山,他就能彻底离开黄花村了。
香飘十里的大鱼大肉摆在面前,福山饿得口水直流,做梦都在笑,小腿猛地传来一阵剧痛,疼得他哎哟叫出声,睁开迷糊的双眼一瞧,坏了!
“我让你跑!”刘富贵抄起木棍朝福山另一条腿重重砸了下去,骂骂咧咧地吐着脏字,“你个小丧门星反了天了你!今儿就打断你的狗腿!”
福山痛得龇牙咧嘴,脸色煞白,怀疑腿被打断了。他怕再挨打,连忙翻身爬到刘富贵脚边死死抱住他的腿,用力挤出两滴眼泪,大声哭喊道:“爹我错了!你别打我!我真的知道错了!我跑也是因为舍不得你跟娘啊,我不想到别人家里去……”
“你知道个屁!”刘富贵一脚踢开福山,又一棍子砸下去,“不想去行啊,我今儿打死你,让你交代在这儿!”
“啊!”山中回响着福山凄厉的惨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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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山被关了起来,从山上下来后他病了一场,想跑也跑不掉,小月子本就没做好,这下体质更差了。期间大嫂的闺女春芳来看过他,不解地问他:“福婶,爷爷为啥要把你关起来呀?”
“因为你爷爷要,”福山想说要两腿一蹬翘辫子了,怕春芳回头告诉她娘,传到刘富贵那边,遭殃的还是自己。正愁怎么解释,窗外传来一声呵斥,“春芳你给我过来!”
福山看到大嫂鄙夷地瞥了自己一眼,拉着闺女匆匆离开。他盯着那个方向,嗤地一笑:“你男人又不是我克死的,是老不死的上辈子缺德事儿干多了,晓得不?”
半个月后,福山重新“嫁人”了。哪怕是借出去的妻子,娶亲该有的流程和风俗一样都不能少,但他什么都没有,还成了村里最热闹的笑话。看得出新夫家很穷,请不起迎亲队,只随便找了个吹唢呐的,跟着他一路走一路吹,吹得他耳朵都快聋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奔丧呢。
他穿着以前穿过的旧喜服,盖着旧盖头,被媒婆领着一路带到村尾一户人家前。唢呐一停,福山偷偷掀开盖头一角想看看是谁这么命硬不怕死,敢娶自己这个克夫又克孩子的丧门星,发现方圆几里就这么一户土坯房,院前种着一棵枣树,树上结了不少果子。
他在心里不屑地呸了一声:穷成这样还想要香火,傻子才给你们家生孩子。
没多久,福山听到媒婆跟谁笑着道恭喜,一道苍老的声音笑呵呵地喊道:“阿旺,快出来接新娘子。”
听到这声阿旺,福山当即自掀红盖头,看到同样穿着红色喜服,胸前还挂着个大红花的青年从土坯房里走出来。对方看到他,“啊”地叫了一声,转而抓住爷爷胳膊,着急道:“爷爷,就是他,是他偷了我的枣儿!”
齐有才冲福山笑笑,转头拍了拍孙子的手,笑着哄他:“那枣儿是给福山的聘礼,快去把人接回屋。”
阿旺眉头一皱,有些不高兴,委屈道:“我不接,他说我是傻子。”
“……”福山没想到傻子记性这么好,虽然大伙儿笑阿旺是傻子,可那都是背地里笑话,突然被搬上台面,弄得自己好像欺负了阿旺似的,他面子有点挂不住,赶紧盖上红盖头。
齐有才见不得孙子委屈,寻思一会儿得好好跟福山说说,以后不能欺负阿旺。
阿旺不想惹爷爷生气,不情不愿地走到福山跟前,在媒婆几声吆喝下,两人对拜鞠躬,算是礼成。他记着爷爷昨晚的交代,主动牵起新娘子的手,拉着进了屋。
阿旺手很热,被牵住的那一刻,福山意识到自己真的又嫁人了,接下来的两年要跟一个傻子生活在一块儿,还要给傻子生孩子。
逃跑的念头从未放弃,他就等着成亲这天找好机会,永远离开黄花村。可现在,福山突然打消了念头,流浪的日子不见得比山里好过,但阿旺这里一定比在刘家好过,不如先留下来混两年,顺便攒点傍身钱,时间一到就跑。
至于孩子,傻子能懂个啥,恐怕连孩子怎么来的都不晓得,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福山不走了,真把自己当成新嫁娘,安静又配合地站在阿旺旁边,等着他给自己掀盖头。人已经领进屋,阿旺始终惦记被偷走的三颗冬枣,转头望向爷爷,也不吭气。
宝贝孙子哪儿都好就是爱认死理,说不通,齐有才拿阿旺没辙,走到福山跟前随手一挥,便掀了那红盖头。他故作严肃道:“福山,你给阿旺赔个不是,往后可不许再拿他的枣儿,听到没?”
除开有身孕那仨月,福山在刘家并不好过,没少拍二老马屁。两年不短,他没什么远大志向,只求有吃有喝日子安稳,当即赔笑认错:“对不住啊阿旺,我是想跟你交朋友才拿你枣儿的,回头补你二十,补你三十个!咋样?”
阿旺面无表情地盯着比自己矮一个头的福山,片刻后才道:“我不是傻子。”
“……”福山算是明白了,这傻子不光记性好,还记仇,恐怕没那么好糊弄,得从长计议。他冲阿旺做了个斗鸡眼,“诶嘿嘿……我才是傻子……”
阿旺嫌弃地别过头,抿嘴不言语,似乎不愿跟傻子多交流。
齐有才道:“好了好了,都过来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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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坯房是大三间,穿过中间大屋后门来到后院,是灶屋和茅楼。后院很大,东边的灶屋也大,比刘富贵那穷酸狗窝强太多了。福山对新的生活环境非常满意,一进灶屋更高兴了,桌上摆着两菜一汤,有鱼有鸡蛋,空气中飘着馋人的饭菜香。刘富贵一天只给他两顿米汤喝,他已经好几天没吃过饭了。
按照规矩,新嫁娘头天不能上饭桌,福山没想到自己还能吃上一口热乎的,端起碗筷,激动地拍起马屁:“爷爷,你手艺可真好。媒婆刚领我到院前,我就闻见这鱼香啦!”
黄花村不大,就一百来户,谁家锅底都藏不住灰,尤其老刘家的灰,那是人尽皆知。齐有才知福山是个命苦的孩子,主动把鱼身上最好的部位分给他,道:“就你话多,吃吧。”
“好嘞!”福山一口吞掉鱼肉,又扒两口米饭,嚼得有滋有味。准备夹鸡蛋时,旁边发出“啪”的一声响,他扭头,见阿旺低头不吭声,碗里米饭一口未动,筷子摔在边上。
齐有才给鱼翻了个身,把最好的另一半鱼肚子分到孙子碗里,正要开口。
“我不要媳妇。”阿旺没抬头,重复喊着“我不要媳妇”,语气中满是委屈。
福山立刻明白了,在心里又给傻子记了一笔,还他奶奶的是个铁公鸡,吃块鱼肉就闹脾气,回头必须好好治治他这臭毛病。
齐有才又给孙子夹了块炒鸡蛋,哄道:“新娘子头天得吃鱼才能年年有余,爷爷咋跟你说的?往后不许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阿旺知道年年有余,每年春节爷爷都在他耳边念叨这四个字,告诉他来年会越来越好,齐家也会多子多福。他不想要什么子和福,就想要福山吃下去的那块鱼肚子,那是他的。
傻子连着嘀咕了好几遍“不要媳妇”,爷爷一脸为难,福山看在眼里,气得牙根痒痒想骂人,可惜不能骂,还得哄。他没皮没脸地往阿旺身上凑,故作委屈:“我都跟你拜了天地,你咋能不要我?”
阿旺终于有所反应,用力推开福山站起身,气鼓鼓地离开了灶屋。
可算清净了,福山满脑子只有吃饭,强忍着动筷子的冲动,问道:“爷爷,阿旺他……”
齐有才摆摆手:“不用管他。”
不用管最好,看来这条鱼归自己了,福山抄起筷子还没碰到鱼,又听爷爷认真道:“福山啊,阿旺什么情况你也晓得,我老头子就跟你直说了。”
他连连点头:“我晓得的,爷爷你说。”
齐有才开门见山道:“往后不用你干什么活儿,给我们齐家留个后就行。阿旺脾气不坏,就是认死理,他不懂的地方你多教教他,不可欺负他。”
教什么不言而喻,爷爷这么直接,弄得福山一时不知该怎么接。不过不用干活真是太好了,跟在刘家的日子比起来,简直一个天堂一个地狱。他拍着胸脯乐呵道:“爷爷你保管放心!我哪儿舍得欺负阿旺啊,上回就是逗逗他。”
齐有才满意,又道:“这个月先跟阿旺好好处处,等身体养好,就抓紧吧。”
“……”福山在心里呸呸呸,这齐家不能算天堂,顶死了算个人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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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旺住西屋,是通头的土炕,炕上有一床厚实软和的大棉被。福山不晓得阿旺去了哪里,也不在乎,一下午都躺在炕上睡大觉。被刘富贵关起来的那阵子,他几乎没好好休息过,冻得睡不踏实。
冬天日头短,天一黑,整个黄花村静悄悄的。福山这个时候才悠悠转醒,肚子咕噜一响,爬起来裹上袄子去了后院灶屋想看看有没有吃的。
齐有才见到孙媳妇,伸手指着灶台上的大锅:“锅里有粥,赶紧趁热吃。”
“谢谢爷爷。”
福山看着闷声喝粥的阿旺,爷爷就在跟前,还是该做做样子。他不计前嫌地坐到阿旺旁边,屁股在长板凳上一挪,凑近他,笑眯眯道:“阿旺,你下午干啥去了?我在屋里等你半天。”
阿旺不想搭理福山,嫌弃地往边上挪,继续闷声喝粥。
齐有才忍不住开口:“阿旺,福山跟你说话呢。”
“爷爷,没事儿。”福山识相起身。
阿旺下午被爷爷教育了一通,心里本就不高兴,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娶媳妇。他握紧筷子,盯着碗里白粥,良久才吐出四个字。
“不要你等。”
福山舀粥的手一顿,心道:这傻大个就是头犟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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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饱喝足该洗洗睡了,福山当着爷爷的面打了盆热水进屋准备伺候阿旺。齐有才满意地点点头,给小两口带上房门,关之前还不忘叮嘱孙子:“阿旺,好好听福山的话,晓得不?”
阿旺不晓得,低头盘着手里的冬枣。
门一关,福山没了方才的态度。傻子会记仇告状,他不敢表现得太明显,便问阿旺要不要洗脚,得不到回答正合他意。
“不要拉倒,这盆水本来就是打给我自己洗的。”
阿旺抬眼看向福山,想把他赶出去。
到了齐家,福山有条件好好收拾自己了,双儿不比正常男性,红盆是他带来的嫁妆,专门用来洗屁股的。正准备脱裤子,转念一想阿旺虽然是傻子,万一也跟禽兽似的突然扑过来,那还得了?他勒紧裤腰带,抬头想叫阿旺回避,发现对方正盯着他看,那眼神可不就是要吃人吗?
福山吓得后退两步,“你,你想干什么?”
阿旺没搭腔,低头继续盘着手里的冬枣。福山气急,冲他喊道:“你出去!我要洗……我要洗脚!”
阿旺从没这么生气过,喜欢的冬枣被这小偷抢走三颗,原本属于他的鱼肚子也被迫分了一半,现在连他睡觉的炕都要分出去一半。他越想越委屈,气愤地冲福山大喊:“你出去!”
福山被阿旺吼懵了,听听那中气十足的嗓音,得亏方圆几里没其他村民,不然叫外人听了还以为他要强了傻子呢。
“耳朵都让你给叫聋了!”他掏了掏耳朵,不甘示弱地反击回去,“你叫我出去就出去,凭啥?”
阿旺瞪着可气的小偷,理直气壮道:“这是我和爷爷的家,你是外人,你出去!”
“嚯,还分得清家里人跟外人呢,你咋这么聪明啊?那你说说,为啥我是外人?”福山故意逗阿旺,想看看他能傻到什么程度,心里有个底,日后好拿捏。
小偷不光是外人,还是个坏蛋。阿旺最讨厌欺负人的坏蛋,气得没搭腔,一双透亮的眼珠子死死盯着福山。
“你瞪我干啥?”福山耐心性子,冲他笑,“你说我是外人,那今儿跟你拜天地的人是谁?话可不能瞎说,晓得不?”
阿旺感觉有只聒噪的鸟儿在耳边叽叽喳喳,吵得头疼。他摇摇脑袋,开口回了三个字。
“你出去。”
“嘿你这傻……”福山语气一顿,忍住想骂人的冲动,跟傻子交流还不够费劲的。他好话好说,“行了,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跟你计较。你先出去,我洗完再叫你进来。”
阿旺依旧死死盯着福山,重复道:“你出去。”
夜里比白日低了十多度,真出去睡一晚上恐怕明早能直接拉去烧了,福山想了下自己被冻死又被推进焚烧炉的画面,火气蹭地就上来了,这傻子跟刘全那畜生一样没良心。他伸手指着阿旺鼻子,不客气地警告道:“傻子你给我听好喽!进了你们齐家的门,往后两年这就是我家,我爱咋咋,你管不着!”
一声“傻子”彻底激怒了阿旺,他下床穿鞋,两步跨到福山跟前,二话不说,猛地攥住他胳膊往门口推。
“诶你干啥?!别碰我!”福山万万没想到傻子会有这么大的蛮力,隔着厚袄子都能把他胳膊捏得生疼,他龇牙咧嘴地胡乱嚷嚷着,一会儿骂傻子一会儿道歉认错。
“我再也不骂你傻子了……哎哟!疼疼疼……”
阿旺对嚎叫声充耳不闻,开门把福山用力推了出去,又关门插上门栓。
福山被推得猝不及防,一个踉跄摔了个屁股蹲,疼得他直抽气。外屋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见,他摸黑爬起来边揉屁股边锤门,骂骂咧咧道:“好你个傻子!你给我等着的,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我叫你横!”
后院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他立即收声往地上一坐,开始扯着嗓子哀嚎,死命往外挤眼泪。
齐有才解完手,听到大屋里头在吵闹,慌忙赶过去拉开灯,见福山坐在西屋门口的地上,边哭边抹眼泪。
“福山,这是咋了?”
福山委屈地叫了声爷爷,装出一副受惊害怕的模样,小声哭诉:“阿旺他不让我上炕,一直赶我出去,他还……他还打我……”
“啥,阿旺打你了?”
“爷爷你别怪他,”福山吸了吸鼻子,又表现出新媳妇该有的善解人意,“是我的错,我应该听他话。”
齐有才不敢相信一向懂事的孙子竟会动手打人,但阿旺一整日都在抗拒这桩婚事,气头上谁也说不好。他把福山扶起来,道:“阿旺他不懂事,你别跟他计较,我看看打你哪儿了?”
福山摇头,嘴里说着没事,又问自己能不能去睡灶屋,给一床被子就好。齐有才早听闻福山在老刘家受的苦,哪里会同意。他敲着门,冲里头喊:“阿旺,你把门开开。”
阿旺听到爷爷声音,不情不愿地去开了门。齐有才见孙子满脸写着不乐意,不知如何是好,说轻了怕他不当回事,说重了又怕适得其反。
“阿旺,你跟爷爷说说,为啥不让福山上炕?”
阿旺低着头,好一会儿才回:“他是坏蛋。”
“……”福山躲在爷爷身后气得直瞪眼,心想我咋就成了坏蛋,傻子这不贼喊捉贼吗?
齐有才估摸又是枣子闹的,再者炕上突然多一人,阿旺自己睡惯了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也正常,得好好说道说道。
“福山,你先去我那屋待会儿,我跟阿旺说说话。”
“好。爷爷,我……”福山缩着脖子,欲言又止,眼神不敢朝屋里看,更不敢看阿旺。
“咋了?”齐有才见孙媳妇缩头缩脑,心中了然,“别怕,想说啥就说啥。”
“阿旺他不让我伺候洗脚,我想进去把盆拿出来……”
“阿旺,”齐有才道,“把盆拿给福山。”
阿旺不解地望向爷爷。
“还不快去?别让福山等着。”
傻子吃瘪说不出话来,福山心里偷着乐,配合地站边上等着。他想好了,如果傻子真给他把盆端过来,刚才摔的那一跤就扯平,日后井水不犯河水。
见孙子站着纹丝不动,齐有才布满皱纹的老脸上多了几分严肃,“我老了,说话不管用了是不?”他直呼孙子大名,语气也没了方才的和善,“齐冬至,我最后再说一回,把盆拿给福山。”
爷爷为了一个坏蛋,跟自己生气了,这个认知让阿旺感到难过。他心里憋屈,不敢看爷爷生气的脸,只梗着脖子气呼呼地回道:“我不拿!”
孙子这脾气咋还越来越犟了?齐有才无奈,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得不安排福山先睡东屋,自己留在了西屋。
那盆水到头来还是福山自己端走的,已经有些凉了,他重新兑上热水,舒舒服服地洗了个屁股,爬上炕。临睡前,他琢磨了会儿傻子的性子,这么犟的驴,跟茅坑里的石头有啥区别?来硬的铁定遭殃。
要想安稳过两年还不用生孩子,恐怕只能来软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