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离枝这几日仍日日都去探望公主,黑黢黢的药也是他一小口一小口尝着,直到温度适宜了,才喂到公主口中。
但这一天离枝喂药的时候显然十分不舒服,他浑身都像是脱力了一般,汗珠滚落下来,滴进碗里,他手一抖,竟是连碗也端不住了。
离枝慌忙将碗放下,殿内服侍的人接过药碗,又扶着他,问要不要送他回殿内。离枝摆了摆手,感觉自己还能走动,便拒绝了常宁殿的人要送他回去的好意。
只是离枝太过高看自己的体力,常宁殿与景泰殿不过百步之遥,可他坚持着走到景泰殿,遥遥看见宫门,便扶着宫墙栽倒在地上。
正午的日头晒得他头昏眼花,腹中更是剧痛不止,他张大嘴想要呼吸,却仍然喘不上起来,没一会儿就失去了意识,昏倒在地上。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景泰殿的床榻之上了,殿内有浓重的血腥味和熬过药的苦味,玄明靠在床头,见他醒来,一把握住他的手,说:“你醒了,想喝点水吗?”
离枝虚弱地点了点头,玄明便用汤匙将温水一点一点送入他的口中。离枝喝了水,有了些力气,问玄明道:“我怎么了?我好痛啊。”
玄明楞了一下,哀痛不已的模样,他将水放在一旁,沉默了几次才对离枝说:“你有孕了,只是我们都不知道。先前你去公主殿里探望,给她喂的药里有几味极易滑胎的药材,所以时间一长,孩子就没了。”
玄明说的话离枝好像一个字也没听懂,他尚且没能反应过来自己承受了丧子之痛,只茫然地问他:“怎么会呢?我不是男子吗?男子怎么会有孕呢?”
玄明痛苦地皱起眉头,哑声道:“我也不知道。只是孩子真的没有了,我在宫门前将你抱回来,离枝,你流了好多的血。”
离枝的眼睛很大,其实他并不很能理解玄明在说什么,沉痛的打击骤然降临,他的意识懵懂,只觉得心中剧痛不已,空洞的眼里滚出大滴泪珠,像南海鲛人稀世珍奇的珍珠。
玄明见过许多人落泪,也让许多人落泪过,但从未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样,心中居然有一些悔恨痛苦的感受,他的胸腔也跟着闷声作痛,像是被剜掉了很重要的一块。
离枝精力不济,又情绪波动得厉害,很快便睡了过去。玄明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一起身,就有下人通传,说:“河神大人,陛下来了,等您过去呢。”
皇帝也已经听说景泰殿内的事情,离枝在宫门外晕倒,被抱进殿内以后留在宫墙脚下的暗色鲜血连清水都洗刷不掉。之后急召太医传出的结果更令人震惊:男子有孕,闻之哗然。
反倒是一直对景泰殿不闻不问的皇帝听说以后,先是愤恨恼怒地砸了勤政殿的一应物件,而后又传令下去,凡是对景泰殿的事情嚼舌根的宫人,全都拖出去乱棍打死了事。
宫里一连打死了两三个人,对景泰殿的议论才停了下来,只可惜一日之间宫里不仅失了个孩子,还死了几个人,血腥之气极重,连空气里都是压抑的腥涩。
皇帝见到玄明,开门见山地说:“是你做的。”他确认无疑,说:“朕让太医验过了,先前的药里药效不足十分之一,只在这几日被人加大药量,甚至还有些别的药效更猛烈的药物,是有人刻意而为。”
玄明一改方才在离枝面前的痛苦伤心,平静地说:“陛下,这不怪我。离枝不是我命定的妻子,即便生下我的孩子,也会酿成灾祸,我不过及时阻止罢了。”
他又忍不住露出森然笑意:“不过陛下这样愤怒的瞧着我做什么,难道此刻又做了慈父,心疼起在史书上早就死了的四皇子吗?陛下,论起残忍,咱们翁婿二人不相上下,倒也无需这样恨我。”
殿内安静了好一会儿,皇帝一直盯着玄明,玄明却不为所动。直到皇帝冷哼一声,说:“愚蠢。”
“朕对四皇子的确残忍,但毕竟是他的父亲,听了钦天监的说法后,朕曾经一度想过补救,钦天监说过可以改命格生辰,所以朕把长宁和四皇子的生辰换了。”皇帝在暗沉沉的殿内缓慢地说。
“你说什么?”玄明骤然转身。
皇帝并不理会他的惊慌,只继续平静地说:“但换过以后,依然压不住他的命格,无奈之下朕命人将他送走,自生自灭。他怀里夹着的那张八字,生辰其实是长宁的生辰,而长宁的八字,自然也就是他的八字,否则你以为,为何找不到替代长宁的那个人,朕为何会换一个再找呢?”
皇帝面无表情,像冷酷的煞神,告诉玄明:“钦天监推演出的你真正的新娘便是离枝,你这个蠢货,亲手杀了你的孩子。”
“怎么可能!”玄明满目震惊,大声质问道。
是啊,怎么可能?离枝毫无半点压制的灵力,怎么可能呢。
玄明原本是上古诸神之一,他掌战事,天宫中一半的天兵皆听他的号令,他屡次平定天宫动荡,受人敬重。但战事过多,他手上沾染的血腥也太多,因为发狂闯下大祸,甚至差点走火入魔,玄明被贬斥到业河做了河神。
天帝为了压制住玄明不知何时还会再度暴起发狂的灵力,每一百年为他指派一位新娘。他日日要与这新娘耳鬓厮磨,相处之时新娘的八字如同一道封印,让他只能老老实实待在业河河底,不能再胡作非为。
尽管河神的新娘都是凡人,但几十年灵力封印,即便凡人新娘死了,灵力恢复也需要漫长的时间。而等他再度恢复过来,就又有了新的新娘。
一千年的时间,玄明一直活在这样循环往复的痛苦之中,他被困在业河河底,至多只能去宣城走走,他什么都做不了,灵力修为都如同上了锁的禁室,那些千里征战的峥嵘岁月,已经离他很远很远。
玄明觉得屈辱,他的新娘不是他的爱侣,而是一个天帝、天宫诸人因为惧怕他而想出来折辱他的工具。如果想要压制他,用更血性的法子,找个上古奇兽来看着他岂不更好。
可他们偏不,他们找来许多花枝招展的妙龄女子,指望他沉溺在柔软的缠绵的情爱之中,他们不是想困住他,而是想让他自己放下手里的刀枪,自己废了自己千万年修为。
可离枝不曾。天宫千百年百密一疏,居然送上了离枝,玄明才得以逃脱禁锢。玄明享受了自由的滋味,又要将公主带回去,他的灵力已经恢复,而公主昏迷至今,已经很难靠自己压制住他,若是天宫来人,岂不是正好做了他的挡箭牌。
他什么都得要,既要了离枝娇嫩柔软的身体,享受他纯真清澈满含爱意的注视,也要正牌新娘做个遮掩。这种关键时刻,离枝居然有了孩子,他怎么能有孩子呢?
节骨眼上,他马上就要打回天宫将这千年屈辱还给那群道貌岸然之人,怎么能让离枝生下孩子。那孩子若是像他,那边是个控制不住的疯子,玄明抽不出时间也分不出精力。若是随了他灵力未恢复的时候,那玄明更不会要他,他不需要一个凡人和一个无用河神的废物孩子。
玄明想到这里,又真的恨,一千年的时间,他也已经怕了。他怕自己真的发狂发疯,他既恨那些压制他的新娘,又恐惧,恐惧不是新娘生下的孩子,会不会真的是个无人能控的怪物。他已经信了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疯到连他自己都怕。所以这些年,他从未让任何人生下过他的孩子。
因为离枝是男子,所以他肆无忌惮了些,他不知道原来男子居然会有孕。但不论怎么说,这个孩子都是不该存在的。
而现在,皇帝告诉他,离枝就是他的新娘。玄明痛苦地皱起眉头,那么……如果是遮掩……玄明心口骤然作痛。那么那个孩子,原本是不必死的,他会是一个正常的、健康的小神仙。
玄明想到离枝那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他泛红的眼眶里泪水大滴大滴滚落。他还那么小,稚嫩又脆弱,一个孩子从他体内生生剥离,鲜血浸透了他的衣衫,而他茫然未知,还不知道是谁害了他。
“我要带他回去。”良久,玄明哑声道。
皇帝沉着脸没有说话,显然是并不想再把自己亲生的孩子送到玄明手里受苦。
玄明知道皇帝在想什么,因此他说:“我为你唤醒公主,并上书天宫为她治愈灵识,保她毫发无损。你让我带离枝走。”
唤醒公主对任何一个神仙来说都绝非难事,困难的是公主是因逃避嫁给河神,天降灾祸而昏迷的。若要让她毫发不伤地醒来,此事便务必上达天听。若是不上达天听,就必须要让她老老实实跟河神走。
河神也正是看准这一点,先前才提议将离枝送还,将公主带走。
而现在,玄明当即咬破手指,以血为笔,上书天宫。他很快用灵力将血信送走,而后这股精气神便如同瞬间被抽走了似的,他再度怔愣着瘫在一旁,神情呆滞。
皇帝冷眼看了他一会儿,终于沉声道:“你也只是怕,怕天谴,怕离枝,并不疼他爱他,只可惜朕也没有疼他爱他,没什么立场来指责你。只是可惜,可惜天下这么多人,偏要他来吃这份苦,河神,你做再多补救也无用,亲手弑子,将来一定会下地狱的。”
天宫仿佛并不因河神的自作主张而惊慌失措,他们派来诊治公主的人甚至都不是什么得力神仙,而是月老。
玄明很是诧异,道:“月老大人,怎么是你来了?”
月老也奇怪,反问玄明说:“不是小神,还得是谁呢?玄明小弟,不过千年不见,你怎么看起来不太机灵了?”
月老一职在天宫中是闲差,因为不费什么心力,但月老人缘好,属于在各宫各神面前都能说得上话。他年纪又大,修为也高,平日不显山露水,只安安心心牵他的红线,可同为上古之神,他自然是低调至极的。月老脾气好,即便玄明在天宫中闯下那样的大祸,他也不像别的神仙似的对他避之不及。
月老一边为公主诊治一边说:“天帝收到你的信就派我过来了,其实也不难理解的嘛,照理说公主也是被指了婚了,可现在又没有夫君,小神来为公主牵一桩姻缘岂不是理所应当。”
玄明在一旁着急地问:“那别的呢?天帝就没有再说些别的?”
“既然离枝夫人原本就是你的夫人,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折腾这一趟也都是皇帝的错,等他百年之后自然会细细算这笔账的,玄明小弟就不要操心了,天宫不会偏袒放过的。对了,离枝夫人还好吗?”
“他……不太好。”
月老大吃一惊,专心将公主唤醒后便拉着玄明道:“怎么会不好呢,快带小神去瞧瞧。玄明老弟,你可知道,今年就是你被贬一千年了,前尘往事都要回头的,你可不能在这种关键时候出什么岔子!”
玄明莫名其妙地说:“什么前尘往事,我的往事难道不就是杀气太重在宫中发狂被贬了吗?天宫羞辱我,怎么,一千年了,还得再通通再来一遍吗?”
他说着这话,戾气便忍不住倾泻而出,景泰殿与常宁殿之间的这一方小小天地,居然因为他的戾气怒火而变得乌云密布起来。
玄明煞气至此,恐怕已经不是作为河神恢复了灵力,当年战神的风姿也隐隐显露出来。月老掐指一算,照理不该这么快,他的灵力应该是与记忆一同恢复。而现在玄明只恢复了灵力,却没能恢复记忆,一定是有什么事刺激了他又阻碍了他。
想到这里,月老慌忙推着他往景泰殿的方向走,道:“快快快,让我先瞧瞧离枝夫人是怎么了。”
离枝刚刚喝过药,已经闭眼睡下,强行小产对他身体的损害是巨大的,已经几天过去,可离枝依然时常昏迷,面色仍然毫无血色。玄明猜大概男女体质有别,他能像女子一般有孕,却不能像女子那样恢复。
月老站在床榻前只望了一眼,而后就转头看向玄明。他看向玄明的眼神无比震惊,与玄明一样活了千万年的月老,居然连嘴唇都在发抖,他指着玄明问:“他……他……他怎么了?”
玄明哑声道:“有孕,小产,然后就一直是现在这个样子。”
月老后退一步,模样是玄明印象里从未有过的失态,他喃喃道:“有孕,又是有孕……”
玄明耳朵尖,立刻捕捉到月老所说的话,他横在月老面前,皱着眉头问:“什么叫又?”
月老木然地望向他,依然有些不可置信地问:“玄明老弟,你当真一丝一毫都想不起来了吗?你不记得你为何被贬至业河,也不记得他是谁了吗?”
玄明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些茫然无措,他问:“莫非我从前就认得他吗?”
月老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叹道:“真是造孽。”
说完这话后,任凭玄明如何追问月老,月老也不再开口,玄明只好放他回到天宫。月老走后,玄明坐在离枝的床塌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活了千万年,玄明见过的人类也好神仙也罢,亦或是鸟兽鱼虫精灵妖怪,都太多太多,他实在想不起来自己与离枝是何时有过交集。
但是看着离枝苍白到近乎透明的小脸,玄明心头浮现出从未有过的心疼与懊悔。他将离枝抱在怀里,亲了亲他的额角,说:“我带你回去,我们以后还会有很多孩子。”
离枝原本躺着,被人抱起来,有些不舒服地皱起眉头动了动,玄明连忙换了更舒服的姿势将他抱好,然后起身,原本打算立刻就走,但想到皇帝那张脸,还是随手留了张字条。
他抱着离枝站在景泰殿室外,灵力运转,他们立刻便消失了。
玄明抱着离枝回到润辛宫,却没将离枝送到景炎殿,而是带到了自己的延年殿。他小心翼翼地将离枝放在床上躺好,为他掖好被角,然后便盯着他依然因痛苦而惨白的脸出神。
许久过后,玄明试着在润辛宫中运转灵力,发现在这里灵力依然畅行无阻,终于像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拉起离枝的手,为他灌入百年修为。
“快些醒过来吧,我好好待你。”玄明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