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他们在靠近魔炉的一处热闹的塔塔镇岸边停下,采买一些补给。
作为进入魔炉最后的补给镇,塔塔镇每天都有大量的旅人经过,白日里是一副繁华的景象,到了傍晚只有零星的灯光,真正的当地人不多。
这是一个交织着污浊与繁杂的地方,因此当地人喜欢把房子刷成白色。
商人们沿着街道撑起一匹匹布篷,兜售各式货物。
竹编围起的牲畜栏里的动物探头探脑,啄食隔壁摊位上的果蔬,被老板吆喝着恐吓。
妇女用盐搓洗即将要腌制的鱼,她们身后架起的竹竿晾晒一片片海带。
死掉的牲畜尸体、腐败的蔬果垃圾、粪便就在街尾不远处临时挖出来的坑里。
旁边有人在焚烧垃圾,烟雾混合着臭气。
打扮奇特的奴隶用吹笛声吸引顾客,以兜售占星术。她身后一顶隔绝打扰的密封小帐篷前人满为患。何塞伸头往那边看了看。
奴隶站在门口剔着指甲,打着呵欠,恹恹叫喊:“每次只能进一位客人。” 再走两步,何塞看到了独自一人的黑鬣狗。
她依旧是那副长发飘飘的美女装扮,行走间摇曳生姿,好像她不在意别人的欣赏目光,可又时不时睥睨别人一眼。
那些人被注意到后忍不住高兴起来,她又板起面孔,翻别人一记白眼。
遇见何塞,黑鬣狗很高兴,主动招呼:“真没想到会看到你。”
许久未见,她的态度亲近许多,笑容灿烂。
何塞很是受宠若惊,他还闻到她身上熟悉的香味,忍不住走近:“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要怪黑魔法的人,真不要脸。”黑鬣狗抱着手,抚着下巴埋怨着,目光清点着何塞身旁的人群:“原本我们是去的魔炉。本来魔炉领主只要是魔法师都可以去试试,但因为在竺莱,黑魔法的人都会找借口,把那里包围起来,让他们的人先试,所以每一次都是黑魔法师成为魔炉领主。”
几个少年人追逐着奔跑,大叫:“让开!让开!”
他们抱着脑袋,从大人的胳膊下钻来钻去。
何塞被撞了下。
卢粟单手握住他的肩膀,不再放开。
黑鬣狗还在抱怨自己的经历,撇撇嘴,十分不爽:“这次我们又被赶走了,同行人回去了,我留下来逛逛。”
真不是一个好消息。
“你们要去哪?”她顺着何塞肩膀上的手看到卢粟这个人。
“我们有一艘船,”何塞笑着邀请她:“要不要跟我们一起流浪?”
黑鬣狗无所谓去哪里,便跟着跳上了船。
何塞为大家简单介绍了黑鬣狗。
甘达对这个男扮女装的白魔法师很看不上眼。
倒是黑鬣狗一看见甘达,便流露出羡慕的神色,她无论如何也长不出如此健壮又丰满的身材。
在得知他们的方向后,黑鬣狗告诉他们:“再往前走,就会遇到设立在魔炉外围的‘拦路虎’。他们在河上修起一道临时闸口,阻止未经允许通行的船,商船也不能轻易过去。那里有好几位黑魔法师驻守,打架可不明智。你们凭什么过去呢?”
凭什么?
一想到这里,何塞就觉得头疼。
野外飘荡久了,有些问题是该好好考虑了。
说他们是个正经的商船,船上连拿来做样子的货物都没有。
更别说,这根本是一艘海盗船。
一船人,白魔法的人多过黑魔法,野蛮人多过普通百姓,遭到驱逐的黑魔法师,隐匿身份的异国王子,还有一个他自己……
到了地方,撞到黑魔法师手里,完全不用审讯问罪,统统抓起来投进监狱,决没有冤枉的。
哪里经得起盘查拷问?
“要不——”何塞为难地拖长音,走到长舱室的中央,指了指脚下:“我们把这艘船打扮打扮?改改样子,蒙混过关?”
带有海盗标志的都被替换下来,只剩黑色旗帜朝展飞扬。
距离河岸不远处的一座小山丘下,搭了顶顶帐篷,几位黑魔法师都在一间暖帐篷里。
外间寒风阵阵,士兵在周边随意走动执勤。
铁盆里燃烧着木柴,盆沿摆了一溜儿铁杯,温煮着里面的茶水。
他们受任务安排所困,在此地、在简陋的环境呆了许久,心情都不大愉快。
只要是不认识的船只停靠,把长枪夹在胳膊下的士兵看也不看那些船只,简短地摇头,不说话。
在船上的人多次俯身询问后,才有一个士兵不耐烦地挥挥手,给了一个没有解释的“滚”。
大多的船员带着愤怒的表情,彼此小声交流着,嘟嘟囔囔,看能不能想到转圜通行的办法。
有些船只遭到拒绝后,多滞留了几刻,停靠在不远处观察。
见真的没有船只可以通行,只好作罢,让舵手掉转方向。
只有一艘飘着黑旗帜的船长久地停靠,既不询问,也不见有人出来。
许久,从船上颤颤巍巍地搭下来一架破木梯,吱吱嘎嘎,架来架去,没架好,收了回去。
过一会,又拿了出来,再次架来架去,这次放稳了。
两个身披斗篷,遮盖住面貌的人出现了。
他们从梯子爬下来,其中一个人是瘸子,手上挂着一根破烂拐杖。
他用仅剩的健康的那条腿爬下楼梯,一步一歇,任谁见到他那僵硬费劲的动作——用力过度地抓握梯子边缘的手臂,以防自己的腿突然不听使唤——都会知道他做得辛苦极了。
士兵一脚踹翻他们的梯子:“谁叫你们下来的?!”
其中一个人及时地跳下落地。
瘸子运气就没那么好了,他径直扑倒在地上,手里的破烂拐杖终于摔成两截。
这两个人明明是从同一条船上下来,那个安全落地的人看也不看瘸子一眼。
好半天,瘸子哆嗦着爬起来,坐着喘息了一会,拍拍身上的灰。
他捡起拐杖,撕下袍子的一节布料,一边哼着一首歌谣,将断节的拐杖绑起来,打了个蝴蝶结,看样子还想继续使用。
“外面是什么人?怎么闹哄哄的。”帐篷内,众位黑魔法师抬头。
士兵越想越离奇,无法相信自己嘴里说的内容,他艰难汇报:“我们遇到了一艘愚人船。”
“什么东西?”大家怀疑自己听错了。
“从愚人船上下来的瘸子,嘴里唱着、唱着一首歌谣,跟魔法师有关的。”
“什么歌谣?”
那是一首挑衅魔法师威名的歌谣。
士兵吞咽口水,他重复听来的东西:
[这是一艘只说真话的愚人船
船上的人丑陋无比,缺腿的,瞎眼的,背上隆起一个怪瘤的
我们靠四肢爬行,举止癫狂,疯言疯语
漂泊多年终于回到岸上回到了家乡
许久未见
家乡到处都是惹人发笑的事情
惹得我们哈哈大笑
喉咙里控制不住发出阵阵尖刻的恶毒的笑音
别误会,不是看见亲友的高兴
而是从中发现了一种乐不可支的笑料
魔法师啊魔法师
你用权力缝制旗帜,用谎言遮掩真实,用黄金打造魔杖
瞧不起我们这些安于享乐的愚人
说我们丑陋,说我们助长瘟疫,说我们巧舌如簧惹事生非
把我们关在阴暗的房子里
关进监狱里
最后把我们驱逐到大海上
然而你用聪明犯下的恶行,比愚蠢还要可怖
你的后代追寻你们的步伐
用你们引以为傲的智慧
发明了取之不尽的阴谋,反叛,战争,鲜血
太好笑了!
我们是一群愚人,别指望我们痛心疾首
……]
“什么玩意儿,”众位黑魔法师们听得皱起眉头:“为什么没赶走?”
年龄最大的克劳利站起身,生气地说:“真是胡说八道!什么愚人船,没听说过!我们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这是污蔑!好大的胆子,他还说了什么?”
士兵说:“只唱了一首歌谣,没有了。有两个看起来比较正常的,他们说,他们预备献上一份礼物。”
克劳利绷着脸,想了一会,他慢慢坐回椅子上:“不需要,把这疯子赶走!让他们学会闭嘴。”
“可他们说,跟预言中的‘魔法师’有关……”
什么预言中的魔法师?
只有那一位能让所有魔法师坐立不安——
众位黑魔法师决定亲自去看看。
河岸只停靠一艘挂了黑旗的船,那艘船船身坚固,外部残留着被攻击过的痕迹,伤痕累累。
既不像运货的商船,也不像什么背负贵人命令的使者,的确奇怪。
瘸子已经站起来了,杵着那根打着蝴蝶结的拐杖,仿佛那根破拐杖仍然能支撑全身的重量。
看到魔法师们慢慢走到跟前,瘸子佝偻的背躬地更低了。
另一个斗篷遮住面目的人远远站到一旁,好像只是来看戏。
瘸子殷勤地为魔法师们介绍说:“你们好哇?我是瘸子,他是瞎子,看不见的……”
克劳利昂着头:“不管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以后那首歌谣不许再唱了。”
低垂着脑袋的瘸子还在自说自话,他摇头晃脑地说:“……一直以来,我们随波逐流,河水把我们送到哪里,我们就去哪里,哪里想到在这里遇到了一道关卡。”
这个瘸子真是毫无眼力见,克劳利浮起个笑容。
“既然是河水把我们送到这里,我们是必须要从这里通过的。请允许我们献上一些东西,通融我们过去……”
克劳利盯着他低垂的头顶:“你知道我是黑魔法师,不回答我的问题?你会受到惩戒,最后把你送到牢狱等死。”
瘸子吓得噤声了,难受地扭动了下。
瞎子的脚步稍微动了动。
“我不会把我的话重复第二遍。”重新掌握对话的主动权的克劳利说。
“是,谨遵您的命令……”瘸子几乎要躬到地底。
“你说的‘预言中的魔法师’是什么?”
“预言中的魔法师,当然是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一位,我们见过祂——”瘸子语气里满是浮夸的口吻:“真是想象不到,我们是在大海的一个岸边见到祂。为什么能确定是祂?因为祂正在使用黑金火焰烧毁什么东西!那熊熊燃烧的烈火,把一切都烧得一干二净!”
“那火的颜色,太恐怖了!我一把年纪,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火,跟黑金森林的大火一模一样。散发着灾难的气息!我们实在是太害怕了,祂烧东西的时候正在发狂地大吼大叫,就像一头失控了的巨兽,刚从地底爬出来,预备报复祂看到的每一个人。我们怕得发抖,怕祂会杀死我们,躲在巨石崖后,连气息都不敢出……”
瞎子摸索着朝他们走近两步。
听到瘸子描述的细节,克劳利严肃了起来:“在哪一片海岸?”
“在、在遥远的南方,由于我们太恐惧,逃走了,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与当地人语言不通,那里长着数不清的阔叶森林,沼泽地栖满了鳄鱼,树木能结出牛奶一样甜蜜的果子。”
克劳利认真记住瘸子的话。
“哎,您知道,”瘸子谄媚地说:“不论我们说什么,别人不容易相信,还以为我们讲故事!为了向别人证明我所说的是真实的,冒死也该留下一些证据,所以我后来又跑回去了!”
克劳利点点头:“什么证据?就是你说的礼物?”
瘸子在犹豫,似乎不大情愿。
克劳利诱哄他:“你交上来,我们不会为难你,放你们通行。”
瘸子小声、坚持地要求:“给您看之前,得先开闸口。”
克劳利不说话,扫视他们。
瘸子像打了个寒噤,赶紧赔笑:“您是大人物,我们、我们担心您看了,万一不高兴了,要为难我们……”
一个瞎子,一个瘸子,一船的疯子,克劳利不觉得这些人能兴起什么风浪:“给他们开闸口。”
圆木做的木闸口被数十位士兵拉向侧边,被阻碍的河水重新恢复汹涌的水流,哗哗作响。
众人的注意力被士兵们的动作转移了。
等士兵们做完后,他们再看向那艘船,它依旧停靠在那里,纹丝不动。
克劳利回过头时,瞎子已经摸到瘸子身旁,他们站在一起。
克劳利忽然不喜欢他们被斗篷覆盖全身,看不到真实面貌。
他想了想,正要让他们露出脸来时,瘸子已经从斗篷内袖子里拿出一方木盒。
他的手颤抖得厉害。
“是什么东西?”克劳利忍不住凑近,魔法师和士兵都想看个明白,围拥过来。
“冒死捡来的,因为它对人有害,我很害怕。”瘸子的声音变得低哑,就要递过木盒:“要不,您自己打开看吧?”
克劳利自然不可能接手:“你打开。”
瘸子深呼吸了几次,然后打开了木盒——
里面是一截烧成黑炭状的木头,那颜色黑得连光都能吞噬一般,散发浓郁刺激性的硫磺气味。
克劳利见过黑魔法盟会从黑金森林带回来的物件,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种可怕的颜色,糟糕的味道,他立刻辨认出来了,这是真的!
他赶紧往后退,而他身后的黑魔法师、士兵们都想瞧个仔细,往前走了几步。
克劳利后退的步伐跟他们相撞——
“哎!干什么?!”
“哎呀!”
“踩到我了!”
场面忽然一乱。
何塞瞅准机会,立刻把烧得发黑的木头掷到克劳利身上。
“啊——!啊——!”克劳利吓得大喊大叫,慌乱跳起,拼命挥舞双手,想把这个东西从身上弄下去!恶性魔能!!他的魔法!他要离得远远的!
克劳利又喊又叫,极其失态。
众位黑魔法师都被克劳利的举动吓了一跳,以为这是个什么会伤害到人的暗器,急忙躲开了。
等大家反应过来,瘸子不再瘸,瞎子不再瞎,那两人早拔腿跑了。
卢粟先跳上船边挂着的梯子,再拉住何塞,挂着黑旗的船开远了!
两人敏捷地爬上船后赶紧蹲下,藏了起来,不敢露头。
他们可不想挑衅一群处在发怒边缘的黑魔法师。
而闸口岸边,众人再低头一看,掉落在地上的,只是一截普通的、烧黑了的木头,上面涂撒了硫磺粉末。
过后克劳利难堪地声辩,那个瘸子给他看的是不是地上的木头,他不可能认错,那个瘸子一定见过黑金火焰魔法师!给他看的东西也是真的!可他扔下的是假的!
但大家都以为他只是想挽回失声大叫的颜面。
众人心里恨恨憋闷,没人想提起被两个瘪三戏弄了的这件事。
海盗船迅速远离,直到看不见闸口位置。
两人慢慢站了起来,摘下兜帽,卢粟连连摇头:“我们可以商量出许多种方式,你怎么会想到这么滑稽的一出?”
何塞止不住的开怀大笑,他很高兴:“想出口恶气!”
卢粟陪他开心了一会,他问:“愚人船是个什么东西?”
“是事实,我们这一船人都是愚人,都紧紧拽着一些东西不放,宁愿漂泊也不愿意丢弃,没能彻底变成野兽。”
卢粟又问:“歌谣怎么来的?”
“哇,这就有话说了。昨夜有个大诗人入梦教我的,怎么样?我是不是能当个诗人?”
当着卢粟的面,何塞把袖口里真正用黑金火焰烧过的木头掏出来,丢进水里。
何塞是准备了两份木头:没有真东西,吓不到对方;不留下假的,他们一定会追上来,查个究竟。
“当诗人?不行,你那套歌谣肯定会让入梦的大诗人很生气。”卢粟望着漆黑一团的木头漂浮在水面上,心里想着别的事。
“你就没说过我行。”
卢粟哑然片刻:“你不担心吗?”
何塞不以为然:“为什么担心?用不着担心,难道他们愿意声张自己被两个愚人愚弄的事迹?既然魔法师威名远扬,就会害怕丢脸。”
不,他问的不是这个。
你不怕他们真的找到你吗?
可他又想到何塞跑来躲去的踪迹,他的沉重感,他自然是担忧的。
之前只是模糊的得到何塞的承认,还没有真切感。现在卢粟亲眼见到那段烧得漆黑如墨的木头——尽管没有见到何塞真正使用那火的时刻——他仍然觉得心惊。
何塞没有错过卢粟望着他时,不自觉带出的深思。
不抓他已经很好了。
有些事不是那么容易接受的,即使当时没说什么,过后总会显露出来,等到彻底想清楚后,就会有一个结局。
他相信,以卢粟的性格,如果知道会发生许多问题,那么在产生问题之前,卢粟会扼杀掉所有发生的可能。
所以他不想抢“公主”,恶龙跟公主从来不该凑在一起……
何塞侧过脸,心事重重地转开了眼。
在越拖越长的沉默里,那截木头终于从水面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