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今年的夏日古怪得很,时而暴雨,时而烈日,和疫情一样反反复复没个消停。
再一次被封在出租屋中,严哲十分烦闷暴躁。他原本已经和意向公司约好了第二天面试,如今出不了门,线上的效果大打折扣,也不知还有没有通过的机会。
但除了在屋内踹几下凳子,他也无计可施。无所事事地待到夜幕降临,他从衣柜里翻出唯一的衬衫,看到那腌菜巴巴的样子实在无法复原,才拿水搓了,晾在阳台外。
城中村的老旧农民楼,倒也没有什么“阳台”可言。不过是窗外用铁栏杆圈了半米宽的空间,够晾晒几件衣服而已。
隔壁的那户住户倒还挺有生活情趣,养了几盆绿色植物,不过乱七八糟的,什么多肉,薄荷,葱花都放在那晒着,没个讲究。
严哲记得刚搬来时,就看到其中一盆小葱茂密又繁盛地直杵杵从土里顶出来。他当时心里还琢磨着哪天吃饼的时候去薅两棵,这不过短短半个月,葱苗一大半都被掐没了,像个半秃的瓢瓜,只剩几根绿尖儿在风里飘摇。
天色昏黄,以往这时候都是村中最热闹的时刻,下班的,吃饭的,送外卖的,虽然吵吵嚷嚷,但好歹鲜活方便。将头伸出去喊一嗓子,隔五分钟饭就能送上门。
哪像现在。
严哲叼了一根烟打燃火,顺便在屋子里翻箱倒柜绕了一圈,也就摸出一袋方便面。
这是这一周的第五顿方便面。
严哲暗骂了两句天杀的疫情,还是认命地走到厨房烧水。结果他一路走碎面饼一路在他脚边掉,等他撕开包装袋时,才发现面饼明显地被啃出一个坑。
“真是操了。”
他咬着烟蒂,无语地收紧拳头,将手里的泡面袋一点点捏得粉碎。
得,喝西北风吧。
严哲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心平气和一点。
这屋子本来就没空调,热得憋人,这会儿再气,他得头顶冒烟了。
明天还面个屁试,直接升天得了。
正当严哲一边抽烟,一边幼稚地将怒气发泄到可怜的泡面袋上时,他感觉自己左侧有视线盯着自己。
他皱眉侧过头,隔着铁窗栏,看到了一双带笑的眼睛。
茶褐色的,像他最不喜欢喝的浓茶。
那茶水在楼下理发店灯筒的折射下仿佛还荡着水波,波纹里倒映着他傻逼捏泡面的样子。
“看你爹呢?”
严哲觉得自己被嘲笑了,嘴臭地冲那边问候了一句。
隔壁的眼睛闪过一丝惊讶,倏地又笑了。握手楼的间距令那笑声很清晰地传到严哲耳朵里,这回严哲不仅看到了对方嘴角戏谑的弧度,还看到了从阴影下探出的一张脸。
操,竟然比他还帅。
“我爹当年要是你这样,可能生不出我来。”
那眼睛从上至下地将严哲的身体打量了一遍,特地在严哲胯间多停留了两秒,才意味深长地说。
夏日天热,严哲在家习惯光着身子,只穿大裤衩。
今天大裤衩也被他顺道和衬衣一起搓了,此刻他身上就只有一条黑色的四角内裤。饿得平坦,又吸光。
严哲被那眼神看得心头火起。
老子也就是矮了点,二两肉一点儿没少好吗!
是个男人都受不了这样的嘲讽侮辱。严哲咬着烟想骂回去,但对面的人却已经收回视线,开始低头做起自己的事——
白色的衬衫解开了两颗扣子,袖口被随意挽在了手肘上,男人从冰箱里拿了两颗鸡蛋出来,又端出用保鲜膜套上的电饭煲内胆,一并放在旧瓷砖灶台上。
灶台就挨着窗,侧面临着严哲住的楼。
那内胆里装着不少米饭,白色的米挤挤簇簇地堆叠在一起,被男人握着饭勺碾碎了。
男人的手看起来不像是做粗活的,干净修长,但用力时竖绷起来的肌肉却显得很有力量,三两下就将剩饭捣成了粒粒分明的冰凉米粒。
蛋液打散,起锅烧油,哗啦啦的声响一刹间点燃了安静的夜。
金黄色翻滚,滋滋煎出了焦香,木色的锅铲戳散了黄,白色倾倒下来,很快就融成了不分你我的色泽,直到窗台上秃顶的瓜瓢儿又少了一根草,男人折了根洗净了,扔进锅里,绿色的存在感一下便足了起来。
锅气,蛋嫩,葱香,米甜。
简简单单的蛋炒饭就这么盛出了锅。
咕咚。
嘴里的烟只剩最后一口了,严哲却差点呛到。
就因为吸了一鼻子对面飘来的气儿。
严哲在窗台上按灭了烟,转身准备走进室内。
还待在阳台干嘛?
身材被羞辱了,他胃还要继续被羞辱吗?
操。
点儿背。
“喂。”
身后传来声音,让严哲停住了脚。
“干嘛?”
他没好气地回头睨了过去。
“小弟弟,借跟烟抽?”
对面的男人端起手里的碗,伸到窗栏边冲他晃了晃,笑道,“拿饭给你换。”
严哲也笑了。
他转过身,将搁在窗台边的烟盒拿起,也冲着男人晃了晃。
但在男人伸手来拿的时候,他却一把收回手。
严哲慢条斯理地将烟盒卡在了自个儿的内裤腰带上。
然后挑起眉。
冲对面比了个中指。
早上十点,严哲紧了紧领带,正襟危坐在电脑前。
视频那头,先前和他接洽过的HR已经接入,友好的和他打了招呼后,让严哲再稍等片刻,他们总监还未上线。
严哲连忙点头应是,在脑海里默背着自我介绍。
今年大环境不好,他裸辞后已经两个月没找到工作了。
从三四千的公寓搬到一千出头的握手楼里,严哲的生活质量直线下降。住处差一点倒没什么,但严哲不能忍受吃不好。
但现在呢?莫说吃不好了,他连吃饱都困难。连一碗平平无奇的蛋炒饭,都能让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了半宿,天快亮了才捂着空荡荡的胃睡着。
离了个大谱。
鼻尖似乎还隐隐闻得见香气。
严哲动了动鼻翼,那不是饭香,倒像是咖啡豆被磨碎冲泡出来的焦涩果香。
耳边隐约听到隔壁钢勺和陶瓷杯壁碰撞的清脆声响。水流咕嘟冲进过滤纸中,滴答滴答汇聚成涓流,落进瓷白的杯底。拆开一颗方糖,小小的勺子在杯中搅动,随着脚步声一同淡进了墙体里。
严哲收回发散的注意力。
他发现视频那头另外一位面试官也已上线,此刻正将手中的瓷杯放在电脑边,对两人说了声抱歉。
“开始吧。”
男人低头翻阅了一下简历,然后在严哲缓缓裂开的震惊表情中抬起头,微微对着屏幕对面的人微笑。
“麻烦这位……严哲先生,先简单介绍一下自己。”
严哲也记不清自己回答了什么,反正就是姓甚名谁,工作经历如何,之前为什么离开。
他委婉地表示自己因为和前公司发展理念不同而友好分手,事实上严哲现在手骨节还有淤青,那是他和前上司在办公室干架留下的英雄痕迹。
傻逼老板不干正事,只想抄袭竞对,他忍不过拍桌子跟人大吵了一架,上司还在身后阴阳怪气煽风点火,严哲一时冲动就直接把老板开了。
爽倒是很爽,就是成本有点高。
对面的男人似乎听到了他对前东家未说出口的‘问候’,又露出令严哲牙疼的微笑。
“我们公司非常尊重员工,工作方式也十分人性化。您可以放心,绝对不会有无故打压或职场霸凌的情况发生。”
严哲也挤出一个微笑。内心却在说:信你个鬼。
做个饭都能招猫逗狗的,一看就不是个好人。
HR在一旁补充询问他如今家住何处,上下班是否方便,严哲又拿眼睛瞥向屏幕中悠闲啜着咖啡的男人,心想,这厮方便,他就方便。
面试结束,严哲将勒脖子的领带扯下扔在床上,抱起水壶灌了一肚子水。
家里没粮了, 他从昨晚到现在颗粒未进,刚才差点没撅在摄像头下。谁能想到,隔壁楼的邻居竟然是他未来可能的上司?算了,也就是可能,目前看来可能性微乎其微。
毕竟严哲自认为要是哪个瘪犊子下属敢对着他比中指,他能当场给人手指折断。
楼下喇叭声滴滴,社区工作人员吆喝着让所有住户下楼取物资。
昨晚洗的裤衩已经干了,严哲从晾衣杆上拿来套上身,眼睛状若不经意地朝左侧的隔壁楼瞥去。
刚才在视频中看到的瓷杯被洗干净放在了置物架上,台面整洁,电饭煲里已经滋滋蒸上了米,淘米水被沥在方正的玻璃瓶中,乳白色的米液腌着几根豆角,蜷缩在阴凉处。
严哲暗自撇嘴,心道这男人日子过得还真讲究。
幼时他奶奶也喜欢腌这些个咸菜。豆角、辣椒、姜、萝卜,全都塞进陶瓷坛子里,加入各种香辛料,半罐子白酒,用碗倒扣上,再沿着边缘倒一圈儿的水,就放在墙脚腌制了。
小时候的严哲不懂那水是用来做什么的,蹲在坛子边瞧,偶尔会瞧见从碗和坛的交缝里冒出气儿来,咕嘟嘟鼓成起泡,在水面爆开。
一股子又酸又臭的味道。
严哲嫌弃了好久,甚至一度不再愿意吃咸菜。
但后来奶奶从坛子里捞出豆角,给他炒鸡杂,拌三丝,吃进嘴里还是香的,严哲又愿意了。
直至下到一楼,严哲都还在回味记忆中的那股酸辣鲜香。
一栋楼几十户人,见过的没见过的都挤在了狭窄的大门前,挨个签字取物资。严哲嫌挤得热,干脆躲到了一旁点烟。反正都是按人头派发的,最后都不会差他那一份。
封控的居民楼,能够活动的范围也就到楼门前的空地为止。整条街都被围挡给拦住了,外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严哲忽然觉得自己也像一颗被塞进腌菜坛子里的酸菜,在狭小的密闭空间里晾晒,发酵,融化,偶尔能从围挡的缝隙向外面的世界探头冒个泡,就再也没有其他生存的趣事了。
“这回能借根烟了吗?”
发神间,严哲耳边凑上来一句声音。
像一个气泡轻巧地在身边爆开,潮润的,带着一丝故意将湿气蹭在他耳朵边儿上。
严哲猛地转过身,指尖夹的烟差点掉在地上。
“这根?”杜睿伸手捏住还燃着星火的烟中段,举在两人面前,“你要不介意也……”
“谢谢,我介意。”严哲一把抢过,重新咬在嘴里。
“杜……总监,也来领物资?”严哲问完,就觉得自己问了句屁话。
所以说他是真的烦这些职场上虚头巴脑的寒暄。但人在屋檐下,面试结果还没出,他只能硬着头皮从裤兜里摸出烟盒,递了过去,“随便抽。”
“谢谢。”杜睿笑着接过,饶有趣味地打量了一番面前头发都快炸开的人。
“严先生这身打扮倒是……”
上身白衬衫,下身花裤衩。
杜睿由衷地夸赞了一句:“挺别致。”
而严哲,此时此刻听到这话,感觉嘴里的烟都要咬不稳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在没有工作、一贫如洗、疫情封控、食不饱腹的惨痛当下,他竟然还要遭受生活送给他的暴击——
他的邻居,是个令人抓狂的,混蛋!
严哲就这么和杜睿认识了。
虽然过程有那么一点不愉快——当然,这是严哲单方面的认为——但好歹也算是近水楼台,严哲觉得只要自己克制一点,新工作到手应该问题不大。
于是他也会偶尔和杜睿聊聊天说上两句话,烟和打火机更是随抛随借。
两个人虽然分住在两栋楼,但在城中村里,楼与楼之间的间距狭窄得有时都容不下一个人侧身通过。“握手楼”,是名副其实地伸出手,就能交握住。
严哲没有锅,有一天吃面吃得实在是想吐了,便找杜睿借了碗饭吃。
倒也不能说借,严哲直接将物资里的一袋大米从窗台栏杆中间塞进了杜睿家里,就为了换口饭吃,严哲觉得杜睿赚了。
杜睿没拒绝。只是接过米之后,将被挤到一旁歪歪斜斜的花盆端起来打量了一番,对严哲摊手:“葱被压扁了。”
严哲在心里“呸”了一声。你那盆瓜瓢儿都秃得没几根草了,别甩锅到老子身上!
杜睿没再说什么,淘米煮饭。他切了两颗土豆放进电饭锅里一并蒸,物资里还有一盒冷冻的梅菜扣肉,化了冰,便一并放在了笼屉上。
随着米饭蒸熟,梅菜的咸和扣肉的香也都跟着蒸气飘了出来。严哲靠在窗台边深吸了两口,没骨气地伸手拿过了那盆秃头葱。
“给你重新种好行了吧?”他拨弄了两下上面仅有的几根小歪苗,冲杜睿挑眉。
杜睿正在弯腰取碗筷。听到隔壁别扭的声音,笑了。
这个小邻居,真的是挺可爱的。
“那就拜托你了。”他将电饭锅内的饭一分为二,梅菜和扣肉,也一并扣在了白胖胖的米粒上面。
“作为交换,想吃饭的时候可以找我。”
封控居家的日子对一些人很舒适,对另一些来说,就是煎熬。
严哲向来不是个能坐得住的人。以前工作下班后,他不是去踢球就是和朋友打牌约饭,日子过得充实得很。
如今让他蜗居在只有十几平米的小单间,没有空调,没有热饭,就连墙壁都潮得能擦出一层水的地方,每天来来回回就在这么小的空间晃,于他而言跟棺材没个两样。
他住的屋虽然朝南,但除了阳台那一片小地方能照得到阳光,屋子里白天只要不开灯都还是昏暗一片。严哲实在是受不了了,干脆把电脑搬到了阳台上办公。
他不做饭,灶台自然成了书桌。
同时,也成了健身台、餐桌、洗衣池,和种菜地。
严哲太过无聊,养一盆葱是养,养两盆草也是养。干脆将杜睿阳台上另外几盆要死不活的多肉也隔着窗薅了过来,美其名曰帮邻居做好事。
杜睿也不拦他,反而笑眯眯地道了谢,说无以为报,严哲在家如果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唤他。
严哲暗自瘪嘴,心想,我别的都不缺,就缺一个offer,能给吗?
但严哲也就是那么一想,都是成年人了,谁没个分寸呢。
他最多也就是拉屎发现没纸找杜睿要了两卷,垃圾袋不够了找杜睿借几只,又因为天气太热冲凉水澡冻着了,问杜睿讨了一板感冒药而已。
哦,还有他从网上看到的教程,说浇花育草用淘米水,似乎长得更好,于是便时不时乘杜睿淘米的时候要上一杯。有时候他忘记了这茬,杜睿便伸长手,自己舀着水浇了。
住在临近的屋檐下,两个人的生活节奏似乎都开始趋同了。
严哲每天会被隔壁咖啡机磨豆子的声音叫醒,他睁开眼玩会儿手机,等隔壁吃完早饭洗好杯子,他也起床了。就着凉水咽两袋面包,打开电脑刷新简历,然后懒洋洋地趁着天气还不是太热,在阳台健身运动。
运动完冲个澡,然后泡一盒泡面。下午太热的时候严哲会回屋躲个清凉,偶尔会有以前的资源找上门的私活,他也乐得接下赚个生活费。
而隔壁的男人生活比他更为规律。每天几乎固定的时间起床,除了煮饭和进食外,杜睿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处理工作,偶尔还会走到阳台和客户通电话,严哲在这时会知趣地走远一点,但也不免会听到对方处事的谈吐和方式。
有条不紊,进退有度。
似乎……也么有那么恶劣可恶?
严哲对杜睿的印象渐渐改观了。如果忽视每次对面做好饭菜总要逗他一番的过分行径的话。
“真不吃?”
严哲不明白为什么就算封控了隔壁家里竟然也能翻出可乐和鸡翅这种稀奇玩意儿来?而且还能做到没有糊锅没有翻车,盛出来的鸡翅色泽金黄,喷香扑鼻。
他很有骨气地咽了一口口水,然后别过眼,“谢谢,不了。我刚吃完晚饭。”
泡面,加一颗蛋,和一根胡萝卜。
吃得快跟兔子没什么区别了。
和对面的肉食动物享用的美食简直是天壤之别,云泥之差。
事实上严哲是不太好意思总蹭杜睿的饭吃。
说是说靠养葱换饭吃,但这都一周多过去了,严哲发现在自己照顾下的小葱生长速度似乎还没有他脑门上的头发快。
离谱。
过程中杜睿给严哲分享过好几次餐食了,炒的,炸的,蒸的,严哲甚至怀疑过这位邻居在当上总监之前,怕不是家传厨业?要不然怎么能搞得这么好吃。
但严哲还是要脸的。
他狠心地拒绝了杜睿的分享,耳边却听到对方略带遗憾地说,“好吧,我还想着你收到消息高兴,陪你庆祝下的呢。”
严哲不解地回过头:“什么消息?”
杜睿端着盘子,笑着示意他看看一旁的电脑邮箱。
严哲心里闪过一丝猜想。他带着隐约的期待,屁股都没做上椅子,就这么撅着撑在灶台旁,点开了最新的邮件。
那是一封入职Offer。
严哲兴奋地一蹦老高,这下也不在意自己这张脸皮了,喜笑颜开地把脸凑到窗台的栏杆边,真心冲杜睿说了声谢。
杜睿目光有些留恋从对面人运动裤下的挺翘圆润上挪开,再次扬了扬手中的餐盘。
“还吃吗?”
严哲立刻伸出手,两眼放光:“吃!”
丝毫忘记了如果入职,对面人就是他的上司,上司专程给他做吃的庆祝有什么不对。
而此刻严哲这位未来的上司,杜睿心里想的却是——
这只趴在栏杆上冲他讨食的小狗狗,还真的是很可爱。
封控的生活持续了将近一个月。
在最后的那几天,严哲发现自己小心呵护的葱终于长大了,花盆里的小绿苗茂密又繁盛。
杜睿将胳膊搭在窗台,伸手拨弄了两下,“看来今晚做菜,终于又能用上葱了。”
严哲护食地拨开他的手,将小盆栽护进胳膊弯中,“你咋成天就想着吃吃吃呢?这绿色多养眼啊!搁在这儿沐浴阳光,你不觉得人生都美好了几分吗?”
街对面同样被封控的一户屋里,房主正站在阳台抽烟放风。闻言不禁翻了个白眼。
得,又逼疯一个。
杜睿被严哲那副模样逗得直笑,平日里儒雅的精英形象都少了几分,弯着眉眼跟严哲掰扯,“人生大事,吃排第一,当然要天天想着。”
“而且这葱种来本身就是为了吃的,它存在的价值就是被吃掉。你如果就放任它长在那里,他也很快就会枯了。”
严哲被杜睿说得一愣。
乍一听这段话似乎很有道理,但不知道是不是这一个月在家被封久了,严哲偶尔脑袋中会蹦出一个问题:人活在世上,到底是为了什么?
以前他觉得是为了挣钱,为了吃好吃的,玩好玩的。
但这个月他被禁足在这件小小的出租屋里,钱没了花费的地方,时间也突然充裕了起来,每天不需要去烦恼永远需要迭代的产品需求,也不用去和朋友东拉西扯的应酬。
他每天唯一操心的好像只有吃什么,而除此之外,世界没了他依旧照常运转。
严哲盯着眼前这小小一盆绿,却看到了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属于生活的郁郁葱葱。
“虽然它可以被吃,但它也可以选择活够了慢慢枯萎啊。”
严哲也拨了拨盆里的小苗苗,上扬的眉骨带着一丝恣意,“当成养分,还是做个盆栽,或者被人夹在饼里一口吃进肚皮,都是它存在的价值。”
杜睿盯着严哲看了一会儿,蓦地又笑了。这回的笑带着一丝认可,“是啊。”
“它想怎么活,都挺好的。但是……”
杜睿说到一半画风一转,趁严哲不注意,眼疾手快地薅了两根葱头抓紧手里,隔着窗栏冲严哲晃了晃。
“但是呢,我今天就想吃它。”
气得严哲咬牙切齿。
解封的当天,整条街欢呼鼓舞。
有人大声唱歌,有人捶胸嚎叫,还有的不迭地感谢着辛苦守楼的保安和志愿者大白们,目送他们远去。
严哲第一时间冲到了楼下的小卖部,烟瘾犯了,整整买了一条烟回家——封控带来的后遗症之一,家里一定要有囤货。
他甚至难得有心情在家里大扫除了一遍。一直进进出出阳台好些次,但严哲发现,杜睿似乎一直没有出现在隔壁。
难不成一解封就跑去上班了?不至于这么拼吧,他在心底嘟囔道。
严哲有些担心起自己入职后的上班强度来。
等他把屋子打扫干净了,又冲了个澡,日头已经开始西下。
严哲盘算着杜睿就算上班此时也该回家了,便隔着阳台的窗栏喊了两声。
承蒙对方招待这么久,严哲想请杜睿出去吃顿饭。也算是……打好未来的同事关系?严哲硬在心里给自己添了个理由。
只不过隔壁还是没有动静。
严哲心里有些失望,但却又觉得正常。
他们本就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只不过是住得相邻而已。但就算同是握手楼,隔壁也是房东精装修过的电梯公寓,房租高了他这里不知多少。今后他们也不过是公司上下级的关系,男人无论是性格还是处事方式,都与他千差万别。
封控期间的交集,也不过就是密封空间内生活的推波助澜而已。
虽然理智这样想,严哲还是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他将自家窗台上的小葱和多肉送还到隔壁的横栏上,转身准备离开阳台。但就在此时,隔壁的灯被人按开了。
透过突然晃眼的灯光,严哲对上了一双颓惫通红的眼睛。
“有烟么?”杜睿冲他问到。
严哲有些惊讶地望向对面衣着和形象都乱糟糟的男人,嘴里连忙道,“有,有,你等等。”
他去屋里拆了一包,从窗缝扔了过去,杜睿伸手接过。
“谢了。”男人的声音有些沙哑。
“不客气。你这是……怎么了?”严哲收敛起平时对着杜睿的劲儿,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没事。”杜睿垂下眼,低头点烟。
他手指拆了包装袋,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另一只手从灶台边拿起打火机,刷刷拨弄。但不知道是不是打火机恰好没油了,总之拨了半天都没点燃火。
杜睿有些烦躁地将打火机一把摔向地,十指插进头发中,俊雅的脸隐藏在阴影中。
严哲心想,这可不像没事的样子。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杜睿这么失态。往日里这人随时随地都是一幅成竹在胸的模样,就连炒菜做饭也十分从容,严哲虽然跟他没认识多久,但打心眼里还是很佩服杜睿这种人的。
“别急,我这还有火机。”
严哲将自己兜里的打火机掏了出来,比划着想扔过去,但想了想又收了手。
“有点危险。我给你送过来吧。”
低垂着头的人闻言抬起脸。
那张总是笑着的脸此刻有些晦涩不明。
但在和严哲试探又带着关心的目光对视了一会儿后,杜睿还是点了头。
“好。麻烦了。”
严哲揣着打火机,拎着几罐啤酒上了门。
这还是他跟杜睿‘远程’认识后,第一次登门拜访。
杜睿租住的公寓果然比他那个小破房子干净整洁了不知多少,瓷砖地板,墙面洁白,极简的风格配上高档的家具用品,看起来就很会享受生活的样子。
但开门迎接他的人状态却不像这屋子这么好,严哲闻到了杜睿身上很大一股烟味。
客厅的烟灰缸里有不少烟灰,而衣柜旁还敞开着一只行李箱,里面散落了不少衣物,像是刚匆匆收拾进去的。
“这是,要出差吗?”
严哲走进门,有些局促地坐在沙发上,试探着问。
杜睿此刻心情已经恢复一点了,他去厨房给严哲接了一杯水,放在他面前。
“不是。”
“本来……打算回一趟老家的。”
“现在,没必要了。”
男人的手朝他摊开,严哲立刻把兜里的打火机递了过去。
杜睿点燃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才说,“我姥姥,走了。”
“就今天。”空洞窒闷的声音回荡在安静的屋子里。
“本来还说解封后回去看她老人家的……现在,最后一面也没见上。”
打火机还被杜睿捏在掌心。
随着他说的话,一下下,火星窜起又熄灭。
严哲猝不及防知道了缘由,也明白了杜睿为什么此刻这副模样。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在这种时刻,任何言语的安慰都是苍白的。他抬起手,轻轻拍了拍杜睿的肩。
“我姥姥,生了五个孩子。”
“那时候闹大饥荒,她和我姥爷两个人就靠着种田摘野菜,一点点把所有孩子拉扯大。”
“我妈说,那时候连煮的粥都稀得数得清米粒。如果表现好了,能得到半个窝窝头,都是做梦能笑醒的事。”
“后来日子慢慢好起来,家里米缸总算不会见底了。姥姥就喜欢炒一大锅子蛋炒饭。省事,又顶饱。”
“用家里鸡下的蛋,混上山里采摘来的新鲜野菜,再拿锅铲勾一块猪油,猛烈的柴火一烧一炒,家里人没有人不喜欢。有时候味道淡了,就配上一碟腌好的萝卜白菜,下饭得很。”
杜睿眼神悠远,陷入了回忆里。
“姥姥就这么炒啊炒,把五个孩子养到成家立业,又将几个孙子养得白白胖胖,顺利长大。”
“后来年纪大了,颠不动锅勺了,她就开玩笑说要把这门绝活交给了我。我那时候年纪小,其实根本不上心,觉得蛋炒饭嘛,怎么做不都差不多的味道吗?”
“但其实,味道总是不一样的。”
“后来我出来一个人住,一个人做饭,慢慢学会了很多菜。可蛋炒饭,却总也炒不出姥姥做的那个味。”
男人的声音越说越哑,手里夹的烟也跟着微微颤抖。
“现如今……是再也吃不到那个味道了。”
天灾人祸,有时候人生的意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
杜睿知道这件事怪不了任何人,要怪只能怪他自己,总是以忙工作为借口,已经很久没有回家看过姥姥了。事实上工作有那么重要吗?时间有那么挤不出来吗?
不是的。
只是人往往不珍惜平凡的拥有,只有失去后才感到后悔。
杜睿灌了整整三听啤酒,却还没有想停手的样子。
严哲在一旁陪着杜睿喝,心里其实能感受杜睿现在的那种难受。他也是奶奶带大的,如今奶奶身体还算硬朗,但严哲都不敢去想奶奶如果有一天离开了,他会是什么心情。
肯定不会比现在的杜睿好过。
严哲其实并不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但面对现在这个状态的杜睿,他也不知道该安慰什么好。
只能陪着杜睿喝酒。
但他今天也就早上泡了个泡面,现在肚子空落落的,被酒一灌,响得更厉害了。而空腹喝酒,让严哲酒量本来还算不错的身体,有些晕乎乎的。
说话也跟着放肆了起来。
见杜睿还闷头想继续喝,严哲一把拍掉了他的手,“别喝了。先、先吃饭。”
他撑着沙发,有些摇晃地站了起来,“不就是……蛋炒饭吗!”
“我今天也给你炒、炒一个!”严哲手指朝着厨房点点,语气飘忽忽的放下狠话,“我奶奶!也教过我!绝对好吃!”
厨房的糊味令杜睿无法在沉湎于悲伤中。
他怕自己再不过去拯救一下,自己刚解封的家就要又被封了。
“嗝。咋、咋蛋……黑了?”
严哲有些愣愣地拿着锅铲,直往铁锅里戳。锅里倒也是黄白绿皆全,只不过每个颜色都暗了几个色调,部分地方更是黑黢黢一片。
一只手从他身后伸出,先是关小了火,然后抓过严哲手里的锅铲,迅速地将锅中的饭翻面。
蛋和米都已经呈现出焦糊的颜色,却还没有炒散,粘在一起像一摊失败的煎饼,上面还有几颗被狠心摘下切碎的小葱。
杜睿觉得严哲果然是醉了。
否则不会忍心伤害他精心呵护已久的小草苗。
但杜睿又怀疑严哲没有彻底醉。
因为这人竟然还有心将他泡在灶台一旁玻璃罐中的腌豆角捞了出来,切了两根一并炒进了饭里。
酸味,蛋香味,米味,葱味,糊味。
被锅气交织在一起,炒出来的味道竟然不算难闻。
蛋炒饭最终还是被盛进了两只碗里。
杜睿也饿了。此时家已经没有多余的剩饭,外间的外卖估计此时也不易送进来,便将就吃吧。
他将饭碗跺在自己和严哲跟前。
“吃吧,小厨子。”语气中有些无奈。
杜睿也是没想到。
这个人自己送上门陪他喝酒聊天,自己先醉倒了。
他盯着面前眼神有些迷糊的人看了许久,直到醉鬼都感觉不对劲望过来了,他才低下头,吃了一口饭。
唔。
杜睿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都忘不了这种味道的蛋炒饭了。
而严哲有学有样,也跟着低头刨了一口。
下一秒,就一脸扭曲地吐了出来。
杜睿这下被小邻居这反应完完全全逗笑了。他身体放松地靠在椅子上,哈哈地笑了半晌。
直到严哲愤愤地瞪过来。
“你自己炒得烂,还不让人笑?”杜睿还在笑。
“这叫……马有失蹄!”严哲翻了个白眼,“我下回肯定能炒好!”
他说着又倔强地再度刨了一口炒饭进嘴里,硬咽了下去。
“而且,这又不是不能吃!哼!”
杜睿先前的低落和窒闷,在此刻忽然尽数消失不见。
“是啊,又不是不能吃。”他喃喃道。
饭总是要吃的,日子总是要继续过的。
尽管再也尝不到姥姥炒出来的味道,但多炒一炒,多吃一吃饭,是不是,总有一天能尝到那样的味道呢?
杜睿低下头,认真地将碗里的焦糊一口口吃进了嘴里。
反倒是酒醒了几分的严哲看到他这样有些过意不去了。
“喂。不好吃……就别吃了。”
严哲感觉自己快毁了‘蛋炒饭’这个词。
而杜睿,此刻刚吃完碗里最后一粒米饭。
他手指夹着筷子,掌心撑在下巴上。
严哲对上了重新恢复笑意的一双眼。
“确实不太好吃。”
“我味觉没失灵,不用强调!”
“那怎么办?刚才谁说要给我炒个绝对好吃的蛋炒饭的?”
“……一时醉言。”
“我当真了。”
“靠!你当真了我也炒不出来!”
“那你先跟我学学吧。哪天出师了,再给我做一顿?”
“倒也不必?我觉得我可能很长时间出不了师。”
“不着急。反正以后咱们也是同事了。时间有的是。”
“杜总监,您不忙吗?”
“再忙也不能饿着肚子呀。放心,蛋炒饭很简单的。”
“一点也不。”
“那你是想食言吗?”
“行行行,你说了算!”
入夜的街道上,隔离的护栏正被一根根撤离,消毒水的味道也渐渐消散在清爽的风中。
空旷的路面陆续有居民出来行走交谈,紧闭了许多天的商铺铁门也哗啦啦打开迎客,各式各样的夜宵香气将烟火带回人间。
联排狭窄又紧凑的握手楼里,其中一间亮灯未歇的公寓两个人正在你一言我一语的絮絮掰扯。桌上酒瓶歪倒,饭碗空置,却令这间公寓多了以往不曾有过的热闹与鲜活。
明月皎皎,月朗星稀。
想必第二天太阳升起,必定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