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从伊斯曼音乐学院毕业的那天,是个清朗的夏日。
离开纽约,踏上阔别已久的故土,熟稔的场景好似泛黄电影胶卷在面前徐徐展开。
到达A市国际艺术交流中心,英若韵来到音乐排练厅。这里和记忆中相差无几,只是数次翻修,比起往日,更添了几分现代气息。
他入职的A市交响乐团,是全国首屈一指的知名乐团,同时在国际音乐界,也享有极高的声誉。
排练厅传来乐声悠扬,从透明的玻璃往内看去,演奏家们神情专注而沉醉。英若韵提着琴包的手紧了紧,他已迫不及待地加入这场酣畅淋漓的音乐盛宴。
“怎么?这么激动?”接待他的工作人员李耀调侃说:“待会儿中场休息,见到我们总指挥,他会给你安排工作。”
“冒昧请教,总指挥是?”
李耀往里面看了看:“不巧,他现在不在,你在这等等,或者可以四处转转参观下,我去他办公室看看。”
穿过狭长幽暗的回廊,英若韵径直上了二楼,这里有着蓝色的落地玻璃窗,正对着庭院里的喷泉池和玫瑰花墙。
将琴包放在玻璃窗前,英若韵离开了一小会儿,不过是去休息室喝杯水的功夫,回来的时候,他看见有人将他的琴包拿起,正仔细端详。
对于任何热爱音乐的演奏家来说,自己的乐器简直比女朋友还要私密,怎么可以随便供人触摸?一股热气直冲脑门,英若韵忍不住斥责道:“您真的太失礼了!未经允许,怎么能够...”
那人转过身来,他的面容映入眸底的瞬间,英若韵顿时呆愣在原地。
尘封的记忆犹如破土而出的春芽,一副副熟悉的画面倾泻而至。
英若韵大学时代的校友,曾经仰慕的前辈,短暂交往过的恋人。
他们就这样毫无预兆的不期而遇。
舒敬止将他的琴包放回原地。
他与之前简直分毫未变,英若韵想,仍旧优雅俊逸,只是站在那里,就让人不可抑制地生出景仰与爱慕。
但这一次,自己不可能再被他迷惑。
很快冷静下来,英若韵从他身旁拿起琴包,调整心态,主动打招呼道:“您好,我是英...”
话未说完,舒敬止便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似乎根本不想和他有任何纠葛。
真的是,实在是,太没礼貌了!
英若韵气的握着琴包的手微微颤抖,这还是他曾经认识的舒敬止吗?
*
回到一楼排练厅,李耀在门口朝他招手:“你跟我来,我带你去见指挥长。”
已经中场休息,英若韵跟着李耀穿过人群,来到排练厅舞台的幕后。再一次,他见到了舒敬止。
李耀介绍说:“这位是舒指挥长,是我们乐团的最高领导和全乐团的灵魂人物!舒指挥也是A市音乐界最负盛名的天才演奏家...”
“够了。”舒敬止打断他:“别说废话。”
李耀尴尬地咳了咳:“舒指挥,这位是英若韵,本科就读于A市艺术大学音乐学院,和您是校友呢。刚从罗切斯特大学伊斯曼音乐学院研究生毕业...”
“你擅长小提琴?”舒敬止问。
这根本就是明知故问,英若韵想,不过是两年未见,他就将自己忘得这么彻底?
“是的。”英若韵仍旧处于一种不知所以的迷惘状态,他本以为两人今后只是普通的同事,谁能想到舒敬止居然是乐团指挥?
“第二小提琴,你的位置。”
“好。”
弦乐组是整个交响乐队的基础,其中又以小提琴为典型代表,小提琴组分为第一小提琴和第二小提琴。
第一小提琴的首席演奏家也被称为首席,不但是弓弦乐器的首席,而且是整个乐队的首席,地位只在指挥之下。
在伊斯曼音乐学院,英若韵一直担任首席,但来到这里,一切都要重新开始。他明白这个道理,因此他对舒敬止的安排没有异议。
“现在开始,加入排练。”
英若韵坐在第二小提琴的区位,旁边的同事友好地为他递上乐谱,是法国音乐家柏辽兹的《幻想交响曲Symphonie Fantastique》。这首交响乐恣意磅礴,是音乐浪漫主义的绝佳代表之作。
英若韵很喜欢这首曲子,若在平时,他根本不可能犯错。但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他加入了一支全然陌生的乐团,更何况,看着舒敬止的脸,他心绪不宁。
一时失神,慢了一个节拍。
舒敬止的语调冷漠:“出去。”
音乐声戛然而止。
英若韵紧张道:“对不起,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舒敬止看着他,重复道:“出去。”
人群里传来窃窃私语,英若韵窘迫到耳根泛红。在排练的现场,被指挥当场驱逐,对任何一名演奏家来说,都是难以忍受的屈辱。
英若韵完全无法理解,放在以前,舒敬止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
在他的回忆里,舒敬止是温柔绅士从容的代名词,他从来不做令人难堪的事情。
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
下午练习时,英若韵重新返回了第二小提琴的位置。
这次他发挥如常,和同事们合作非常顺畅。中场休息的时候,他身旁的同事宽慰他说:“舒指挥的性格就是这样,有些专断,特立独行。但是他对你没有恶意,你刚刚来,需要一点适应时间,你已经做得很好啦。”
英若韵笑了笑,表示理解,心里却仍旧是乱七八糟。
他甚至想着辞去这份工作算了,他还是没有办法对舒敬止心无波澜。
为了尽快熟悉乐团,英若韵没有按点下班。
他要来了乐团近些时候演奏和排练的所有曲谱,打算利用晚上的时间将它们反复练习。
夜里九点,他离开排练厅,来到二楼的休息室,倒了一杯白开水。
站在蓝色的落地窗旁,庭院中艳红的玫瑰沾惹雨露,显得娇俏而迷人。
离开A市远赴纽约求学已经两年,和舒敬止分手已经两年。
他以为自己已经重新振作,已经能够重新拥抱生活。
但上天就是要如此戏弄自己,让自己回到这里的第一天就与他重逢。
而且是,如此不愉快的重逢。
想到这里,英若韵神色黯淡。
外面在下雨,雨脚落在玻璃窗上,留下珍珠般的倩影。
有人撑着白色的伞,在庭院中,摘下一朵蔷薇。
是舒敬止。
英若韵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想起他们初遇的场景。
那是他大三的时候,也是下了一场暴雨,他在雨中突然有了作曲的灵感,于是扔掉伞,拦住路人索要纸笔。
那个被他拦住的人,就是舒敬止。
这注定了他沦陷的起始,却无法预料他们的分离。
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英若韵心底泛起难言的惆怅。
就在他打算回到排练室的时候,一阵低沉的语调在耳畔响起:“为什么回来?”
英若韵呼吸颤抖,舒敬止离他很近。
他发上沾了水汽,湿漉漉的,他看着英若韵,眸如深潭。
舒敬止朝他走近了些,英若韵靠在玻璃窗上。
外头是夏日的细雨,绵密而慌乱,就像敲击在他的心府。
英若韵闻到了酒气。
他喝酒了。
他怎么能喝酒呢?
他以前从不饮酒,因为他极度自律,而酒精使人堕落。
这些都是他曾亲口告诉自己的。
一切都不同了。
英若韵看着他。
舒敬止一手撑在玻璃窗上,温热的气息喷在他的颈侧,酥麻的触感撩起一阵刺激的电流。
让他想起,他们第一次接吻的时候,在一个同样湿稠的雨天。
舒敬止的唇离他很近,只要稍稍踮起脚,就能互相触碰。
彼此的气息缠绕,暧昧的氛围在寂静的夜里里悄然发酵。
舒敬止搂住他的腰,掌心的热度隔着薄的衣物如斯滚烫。
猛地推开他,英若韵离开音乐厅,冲进雨里。
雨水湿了发和衣襟,顺着睫毛与侧颜淌过每一寸肌肤,好似能流进心里,浇灭那叫嚣的躁动。
舒敬止,是我不可言说的过去,也是我藏于心底的秘密。
而这场重逢,是否我命中注定的无法逃离?
第二天早晨,英若韵来到乐团上班,精神有些萎靡。
他的同事,小提琴演奏首席谈晓诗给他递了一瓶牛奶,关切道:“昨晚没睡好?”
英若韵道了谢,解释说:“嗯,时差有点没倒过来。”
实际上他几乎是彻夜失眠,脑海里反反复复徘徊着以前的那些旧事。
“昨天舒指挥斥责你的事情,别放在心上。”谈晓诗和他一起走向排练厅:“你只是有些紧张,我能看出来,你是个很有灵气的孩子。”
“不,确实是我有错在先。”英若韵说:“舒指挥的要求很正当,不能因为我破坏了音乐的整体性。”
“昨天熬夜练琴了?”
“没有,谈不上熬夜。”英若韵揉了揉发:“我只是想,尽快融入乐团。”
“真是个勤奋的孩子。”谈晓诗在乐团资历很深,年纪稍长,气质温婉:“新入职的乐团成员,都会有一个带训导师,舒指挥给你安排了吗?”
“啊?没有。”
“我挺喜欢你的,”谈晓诗笑颜柔美:“如果你也同意的话,我愿意带你。”
“好,谢谢您。”能得到乐团首席的青睐,英若韵有点受宠若惊:“只是我怕辜负您的期待。”
“我看人的眼光从来没错过。”谈晓诗朝他眨眨眼:“我带出来的孩子,只会是比我更加优秀的首席。”
英若韵大受鼓舞,心底的疲惫之意一扫而光。谈晓诗带着他来到舒敬止面前,后者正在阅读曲谱。
“舒指挥长,叨扰片刻,向你报备一下,”谈晓诗微笑:“这孩子我看中了。”
舒敬止放下曲谱,看了英若韵一眼,拒绝的很干脆:“不行。”
“为什么不行?”谈晓诗疑惑道:“我是小提琴首席,这孩子很有天赋,让我来带,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由我亲自教导。”
谈晓诗反而惊讶到说不出话来,还从没听说过舒敬止愿意带新人的。
英若韵也大脑空白,他本来打算离舒敬止越远越好,这怎么还黏在一起了?
“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吗?”谈晓诗还是想争取一下。
“没有。”舒敬止再次拒绝。
“说实话,我确实有点遗憾。”谈晓诗无奈地叹了口气,对英若韵说:“不过,舒指挥在小提琴方面的造诣,远在我之上,能得到他的亲自指导,是你的幸运。”
英若韵当然知道。
早在大学时代,舒敬止的名气就传遍了音乐学院的每一个角落。他擅长钢琴与小提琴,精通作曲和指挥,一连拿下数个国际大奖,直教所有人望尘莫及。
谈晓诗拍了拍英若韵的肩头,朝舒敬止说:“那这孩子就交给你了。”
她离开之后,房间里只剩下彼此。
英若韵立马紧张起来,他斟酌道:“舒指挥,或许我还是跟着谈首席比较好?”
舒敬止看着他:“谈晓诗已经订婚了,你们不合适。”
“您在胡说什么?”英若韵腾地脸红了起来:“我根本不可能有其它意思!”
“我只是提醒你,毕竟你很擅长这种事情,不是吗?”
英若韵登时如坠冰窟。
当年的误会,终究没办法向他解释。
何况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两人之间早已没有任何私交,也没有必要再解释了。
英若韵唇色泛白,情绪低落。
舒敬止问:“你对我的决议不满?”
“不是的,”英若韵说:“您愿意指导,是我的荣幸。”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说:“我只是有些失望,您比起以前,真的变化太大了。”
英若韵转过身,握住办公室厚重木门的把手,刚将门拉开一丝小缝。
“啪”的一声,门被用力合上,舒敬止的气息近在咫尺:“先改变的明明是你。”
英若韵站在原地,几乎无法思考。
“只要你待在乐团,就不可能有其它导师。”舒敬止俯身,在他耳畔低语:“教导你的,只能是我。”
*
艺术中心,音乐排练厅,下午四点。
“音高不对,重来!”
双泛音是小提琴演奏中的一个难点,需要四个手指同时在弦,间距不一、虚实交错、伸张复杂、换把频繁。演奏的时候,不仅手指的落点要放得非常准确,弓的压力也要清楚而均匀。
有时由于弓的压力不同会改变其中一个泛音的音高,更何况舒敬止对于音乐有着近乎苛刻的偏执,一整天下来,英若韵几乎没有一刻空闲。
“我觉得舒指挥有点过分了,这音准已经很强了,至少比我强很多。”围观群众甲小声吐槽。
“岂止过分,简直变态,还好当时我的带训导师不是他,不然非得脱层皮不可。”围观群众乙附和说。
“谈首席,要不你去劝劝舒指挥?咱小若韵可经不起这种暴力摧残。”围观群众丙心有不忍。
“咳咳,舒指挥,冒昧打扰一下,”谈晓诗打断道:“这都练了这么久了,你们两不累吗?”
“还有最后一个乐章,”舒敬止看向对面的人:“你需要休息吗?”
“不用,”英若韵神采奕奕:“我可以。”
“若韵啊,如果你被威胁了就眨眨眼,练琴虽然重要,但还是要注意身体。”
“我真的没事,谢谢晓诗姐关心。”英若韵微笑:“还差最后一小节了,我想完成它。”
“这叫什么?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为音乐艺术献身的伟大情操和高尚精神!”围观群众丁感慨道。
末尾乐章是整个乐曲的精华所在。小提琴曾被誉为乐器中的精灵,是交响乐团中最引人共鸣的独特旋律。一首乐曲,最难之处并非是技巧的繁杂,而是对乐章的整体把控与音乐情感的完美传达。
英若韵的演绎动人心弦,巧妙再现了温柔主旋律下,作曲家与苦难斗争愤怒的呐喊和对生活与爱情的热切追求与渴望,磅礴恣意,催人泪下。
音乐结束的那一瞬间,排练厅内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做的不错,”舒敬止说:“今天就到这里。”
英若韵将琴收起,放在乐器架上,又听见他说:“来办公室。”
长时间的练习,肌肉有些酸胀,英若韵在办公室坐下,舒敬止取来一副Beyerdynamic Xelento Remote耳机,递给他:“戴上。”
第一个音符跃入耳内,英若韵立马激动道:“是克莱斯勒的原声碟!!!”
“嗯,”舒敬止在他身旁坐下:“小提琴曲《爱之喜悦》。”
“太棒了,从大学时代,我就一直很喜欢克莱斯勒,我的第一场演奏会,就用了这首曲子。那天我特别紧张,但是效果出奇的好,因为你当时和我说...”突然反应过来现今的处境,英若韵咽下未说完的句子,耳机里飘荡着悠扬的乐曲,心里一团乱麻。
“我说了什么?”舒敬止问。
英若韵鲜明记得,那时两人并未确立关系,他对音乐评价的话语,犹如无形的撩拨,使他心绪被期待填满,好似原野上的热气球漂浮。
那时,他对自己说:
爱之喜悦不止在今时今夜,
而在每个音符的起舞,
每段旋律的跌宕,
每次因你而生的微小情绪。
旧时记忆与今日交融,却早已物是人非。
英若韵谎称:“抱歉,我不记得了。”
“我不意外,”舒敬止说:“你的记性向来很差,正如你的承诺从来只是空言。”
“请您别再说了。”
“怎么?回忆起不愉快的往事?”舒敬止靠近他,低声道:“回忆起当初你向我热切告白,主动剖析心迹,就算被我再三拒绝,仍旧坦诚无畏至死不渝满心仰慕的光辉事迹了吗?”
“请您...别说了。”英若韵握紧右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仍旧保持镇静。
“当初你接近我的时候,用的也是这样一副正义凛然的态度。”舒敬止说:“好像你完全出于对音乐的痴迷,对艺术的追求,是个崇高的理想主义者。但那只是你的伪装,我后来才发现,你根本只是一个自私自利谎话连篇的liar。”
犹如被寒风灌入骨髓,他知道舒敬止恨自己,但竟不知,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身体微微颤抖,颅内泛起剧烈的头痛,他无法为自己辩解,他只能说:“抱歉...”
“我很好奇,”舒敬止看着他的眼睛:“你这种人,真的会感到歉疚吗?”
好似利刃猛地划开心脏,英若韵从未觉得他这样陌生,这样令人不寒而栗。他从未想过曾经那样百般温柔,倾心契合的恋人,有朝一日,会如此冷漠的质问自己。
他感到不能呼吸,他只想逃离。
猛地被捏住下巴,炙热的吻不讲道理地落下。英若韵头脑一片空白,舒敬止将他按在沙发上。
湿软的舌撬开齿关,拂过上颚与敏感的内壁。无需任何言语,轻易唤醒了彼此早已熟稔的生理亲密。
无论过了多久,无论分离多久,他总能轻易挑起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欲望与渴求,让自己引以为傲的的理智和镇定顷刻崩析,随之沉沦,让位于无尽的快慰与欢愉。
“咚咚咚。”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舒指挥?在吗?”
英若韵立马推开他,唇舌间津液勾连,分开不过一瞬,舒敬止又重新覆上他的唇,甚至特意xi吮,末了又轻咬他的舌。
英若韵眸底泛起一层水雾,心底气结:都什么时候了,他还玩这种花样!
这时,传来门把转动的声音。
情急之下,英若韵将他一脚踹翻,飞速整理好衣物,拿过曲谱,佯装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