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秋雨连绵,夜已深沉,床前的琉璃盏中灯火青森。
凤弈睁着眼看床前琉璃盏上浮动的光影,那青黄的,隔着琉璃的灯火,跳跃着,嘶喊着,在这凄苦而湿气氤氲的秋夜里苦苦挣扎。
一如他自己。
房中满是药的苦气,他腹中翻江倒海,制不住地一阵阵痛浪。他喘息着,像艰难拉开的风箱,连呼吸也十分费劲。
他知道自己不中用了,大限,也许就在今晚。
可今晚,是秦贺大婚的日子。
他是秦贺在潜邸时的正妻,先是九皇子妃,后来秦贺封肃王,他便是肃王妃。
但今日身为皇帝的秦贺娶的皇后不是他。
他在秦贺微时嫁与他,陪他渡过了整整六载,为他与那些皇子王爷大臣勾心斗角奔波游说,甚至常常以身犯险,常有性命之虞,连前太子都说,只要想办法除掉凤弈,秦贺便如困虎。
很多时候,他深知敌人递上来的酒很有可能是见血封喉的毒酒,可他还要笑意盈盈地上前,目光毫无畏惧地看着对方,说,肃王不胜酒力,恐醉后孟浪,不如由臣下代饮。说完了,便要接过酒樽一饮而尽。
这样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日子过了整整六载,秦贺终于除掉所有竞争对手,在先皇驾崩后,如愿以偿继承大宝,高临帝座。
凤弈与凤家乃是最大的功臣。
在得知先皇病危的那几日,凤弈面上忧心忡忡,可他的内心却是兴奋的,他知道,属于秦贺的时刻终于要到来了,他与秦贺多年的夙愿终于要实现了。
登基之后,秦贺将成为皇帝,而自己将理所当然地成为皇后,凤家将会风光无限,成为大祈第一世家。
然而,临到登基的日子,秦贺先是说,要先登基,再封后,凤弈怕他登基的事节外生枝,便并未起疑,高高兴兴地看着秦贺登基了。只是,等秦贺登基,他也再等不到封后的时刻了。
因为秦贺告诉他,毕竟他是男子,男皇后更是亘古未有,他才刚登基,正是要安定朝政安定民心之时,不宜与文武百官作对,所以他想,先娶别的适合的女子为后,先让凤弈封妃,日后再图他策。
对于凤弈来说,这无异于晴天霹雳。
只因为他是男的,会招致满朝文武反对,故而这六年来的同甘苦共患难,就被抹杀被忘却了?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怎样与秦贺说的,只记得当时秦贺那双冷硬的眸子:
“如今比不得从前,弈儿,朕知朕有负与你,但只不过是一个名分而已,朕日后待你不逊从前,你何必执着?”
他的一切一切付出,换来的是秦贺的一句,“你何必执着”!
他想,秦贺,若皇帝不是你,我又何必执着!
于是,以前对肃王千依万顺忠心耿耿的肃王妃凤弈在那一刻与皇帝决裂,他拒绝入宫,执着地住在潜邸肃王府,宁可做那个子虚乌有的肃王妃,也不愿入宫当什么皇贵妃。
新帝面临的是亟待复兴的朝政,他日理万机,本也无空闲去理会凤弈,更何况凤弈那样固执而决绝,他以为,时间会解决一切,凤弈最后会想通的,会理解自己的难处的,凤弈毕竟那样深爱着自己。
可惜他这一次错估了凤弈的决心。
凤弈很快病了,入秋以后,病得那样迅疾,如山之崩倒,摧枯拉朽。
侍从禀告过皇帝,可惜皇帝忙着朝政之事,无暇分身,只打发了许多御医来看。病情刚有些起色,凤弈听说秦贺大婚之期已经定下,便又加重了。
不知为何,后来连御医也不来了,只有凤家的人,他的父亲母亲,还有他的哥哥凤君泽,常来探望他,陪伴他。
可惜他的病一日一日加重,很快药石罔效,病入膏肓。
外面好像响起了丝竹管弦,热闹又欢欣,远远地传来。
“云屏,外面这么热闹,是不是在庆祝陛下大婚?”他挣扎着起来,紧紧地抓住给他喂药的云屏,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云屏怔了一下,忽然红了眼睛:“没有,主子,没有声音,您听错了!”
皇宫离这里这么远,怎么可能听见声音?
她知道,是主子在回光返照。
“有的,有的,我听到丝竹管弦的声音了……”凤弈探着半个身子,瘦削枯槁的脸上镶嵌着一双已然无神的黑眸,这双黑眸,曾经怎样的指点江山,看遍风云变幻,可如今,它只流下一行浑浊的泪水,伴随着一声声带着呜咽的怨恨,“秦贺他封后了,他封后了,皇后不是我,不是我……”
云屏簌簌地流下热泪,哭着说:“主子,您身子不好,何苦再去想这些,喝药养病要紧啊!”
“我知道,我不中用了……”凤弈支撑不住,摔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喘了好一会儿,他抓住云屏的手,拼尽全身力气,说,“我死后,求秦贺不要褫夺我的封号,就叫肃王妃……与肃王在一起的日子,我都记得的,都记得的……”
云屏泪如雨下,使劲点头。
凤弈不再看她,他看向窗外,那里风瞑雨晦,秋风凄然,而琉璃盏下的灯火,正渐渐小如青豆。
云屏忽觉抓着自己手腕的手放松了力道,抬头一看,凤弈已然阖目,没了气息。
“主子——”
凤弈觉得浑身都疼。
而且身体好像不属于自己似的,动也动不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今夕何夕,晕晕乎乎的,好像是在做梦,却又像是醒着,什么感觉都那么不真切。
他难受得很,不知是口中难受,还是胃里难受,抑或是脑袋难受,只知这种难受让他无暇去思考,无暇理清现在的一切。
忽然,病房的门被打开了。
趴在他床前的年轻人被惊醒似的,立刻起身站直,语气恭敬:“秦总!”
有个男人进来,他西装革履,身材高大,那张脸,与秦贺一模一样。
他居高临下的,眼神落在凤弈身上,打量了一圈,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说:
“死不了就好。”
站着的年轻人尴尬地静了几秒,又说:“还算幸运,只是左手左脚骨折……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免不了要在家休养几个月了。”
那个秦总的冷漠表情并没有变化,只是目光锐利了几分:
“他在家休养不是很好?我还少操心。”
年轻人更尴尬了,只干笑了几声。
男人并不理会他的尴尬,平静地说:“看好他,等他出院,让他老实回家待着。”
“是,秦总。”
凤弈总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他闭上眯得有些酸的眼,想细细思考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浓浓困意袭来,下一秒,他的意识便已沉入到无尽的睡眠深海里,淹没得无影无踪。
******************
“小少爷,还舒服吗?没颠着您吧?”
凤弈,不,他现在是苏未冷了。他看着眼前在自己轮椅前蹲下来、殷切关心的周去非,微笑道:
“没有,你辛苦了。”
“嘿嘿嘿,不辛苦不辛苦。”周去非笑道。
苏未冷在住院一个多月后,终于出院了,破天荒的,他居然不回自己市中心的房子,而是说要回秦家大宅!
简直是老秦总听了想哭祖宗显灵。
这不,医院加派人手,秦家遣出一堆护工下人,组了一个车队,把左手左脚断了坐在轮椅上的秦家小少爷给弄回了家。
一回家,老秦总就扑上来“我的宝贝”“我的冷冷”“我的心肝肉”叫了半天,听得周去非牙酸。
苏未冷是老秦总的私生子,不过苏未冷长得漂亮,年纪又还小,老秦总就娇宠得跟什么似的,当然了,也仅限于他人在申城的时候,他人要是在国外旅游,那是一年半载想不起来自己这个宝贝儿子的,当然了,更不要提那个冷心冷性的大儿子。
苏未冷看向自己父亲,那双像浸在水中的黑珍珠一样的瞳仁,又黑又亮,又带着些许湿气,花一样的唇瓣扬起,右手伸出去握住父亲按在轮椅上的手,声音清清脆脆的,跟只黄鹂儿似的:
“爸爸,我好多了,您不要担心。”
老秦总一听自己儿子这声贴心的劝慰,简直猛男落泪——我家冷冷居然还有这么乖巧懂事的一天,居然这么跟我说话,嗷!
“五十万零花钱!”老秦总大手一挥,“冷冷想要什么买什么!”
周去非在一旁捂脸。
正是因为老秦总不知道怎么育儿,always给钱给钱给钱,这才把苏未冷给养歪了,现在还敢给钱?怕不是要把大少爷给气死!
然而再一次破天荒的,苏未冷唇角扬起,仰着瓷白的小脸,乖巧地说:“谢谢爸爸,我不需要那么多钱。”
老秦总差点下巴掉下来。
然而一旁的周去非倒是见怪不怪,毕竟他陪了苏未冷这一个月,已经发现苏未冷彻底改头换面,性情大变,从一个叛逆乖戾还暴躁的中二病少年,变成了一个礼貌懂事又乖巧的绝世小可爱。
苏未冷说,人在濒死之时,是会想通很多事的。
对此,周去非信了,而且觉得这简直是天大的好事。
不过,还有个人,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
那就是秦贺。
秦氏简直是一个商业帝国,拥有许许多多子公司,触角遍布各行各业,申城作为东方国副都,经济发达,但秦氏占据申城商业经济的半壁江山,在申城,几乎是一个超然的存在。
这就造成了身为总裁的秦贺无比忙碌,他甚至经常工作到晚上九十点,早上七八点又开始上班。他的私人生活时间是非常少的,尤其家人也少——父亲常年环游世界,母亲早年去世,只剩一个私生子弟弟苏未冷,这个弟弟是个又蠢脾气又坏的中二病少年,他除了叫自己的秘书周存是给他收拾烂摊子,也不需要跟这个弟弟交流感情什么的。
这天他照常晚上九点多才回到家,但一踏入家门,就察觉到了一点特殊的异常,果然,管家高高兴兴地跟他说:
“小少爷回来了,小少爷要在家里常住呢。”
老管家不认为苏未冷那些叛逆和坏脾气有什么,他只知道一家人就要整整齐齐,所以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笑容在秦贺眼中是多么的刺眼。
秦贺很不喜欢苏未冷,所以他很烦他,而且最讨厌看到的,就是发脾气摔东西还一口脏话骂人的苏未冷。
之前苏未冷搬出去住的时候他还松了口气,觉得终于可以眼不见心不烦了。
可是现在苏未冷又回来了,他还没看见对方呢,心中已经无端地生出烦躁来。
上楼整理文件的时候,老秦总敲了敲门进来了,秦贺知道自己爸爸是要让自己关照那个不争气的弟弟,果然,老秦一开口就是:
“你都不知道你弟弟现在有多可爱!”
秦贺:???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秦贺平静地说。
“你弟弟现在又乖又听话你知道吗!”老秦边说话边拍沙发,激动之情无以言表,“啊,我家冷冷终于长大了,懂事了!我对他这二十年来的教育总算没白费!”
秦贺:???
“二十年有十五年在国外的你好意思说这句话?”他不无直接地说。
老秦总被噎了一下,不过他已经习惯了,大儿子早慧,从小就不亲人,甚至有时候还要怼他,次数多了也不觉得老脸无处放,于是他仍是开开心心地说:
“冷冷真的长大啦,你这个做哥哥的,以后可要好好照顾他,你们虽然不是一母同胞,可咱们家不比别的家庭,兄弟阋墙这种事,没品没教养的人才会做,是不是?”
秦贺站在桌前没说话。
不是他默认也不是不同意,只是他比苏未冷强得多,真要不对付起来,那不叫兄弟阋墙,那叫“虐杀”,或者“碾压”,既然如此,也不存在他对付苏未冷什么的,更何况苏未冷姓苏,没有继承权的,反正也闹不成气候,养着就是了。
“以后他住在家里,你可不许为难他!”
秦贺撩起眼皮子看他:“只有他为难我,我什么时候为难过他?”
一天天的,闯祸闹事,尽搞些烂摊子给他收拾,不是吗?
“总之,他现在改了,你以后就要对他刮目相看,不能再总是摆臭脸没个好脸色了!”老秦总强调。
秦贺难得笑了一声:“现在是连我的表情都要调到他满意的频道了?”
“是的!”老秦总理直气壮地说,“因为他可爱!”
秦贺觉得自己父亲疯了。
爱儿成疯那种疯。
第二天一早,秦贺起来用早餐。
他是固定每天早上七点必定起床的,以往餐桌上就他一个人,今天竟然破天荒的很热闹。
坐在上首的是他那个不着调的父亲,边上的是坐在轮椅上的苏未冷,还有喂他吃饭的周去非,以及边上站着的一堆仆人。
“早啊阿贺!”老秦先跟自己儿子打招呼。
秦贺平静地“嗯”了一声,好像没看到别的人似的,径直在自己的座位上、老秦的另一只手边坐下来。
老秦有心要调和两个儿子之间的矛盾,于是赶紧跟苏未冷说:“冷冷,叫哥哥。”
秦贺好像这才发觉他的存在似的,黑眸一抬,目光落在对面的苏未冷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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