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指挥官V对“擅闯”医疗部办公室供认不讳,要诊断要得理直气壮,“阿刻罗号上几乎没有进拉法尔的办公室不打怵的”这句话,对他来说并不适用。
然而“指挥官杀人未遂”这档事远不如想象中那么云淡风轻,它非常棘手,且根本不在阿刻罗的航行预案里面。
在任何国度的律法中,伤害他人之事都不该轻轻放下。伤人者应该被剥夺职权、提请禁闭措施,甚至在影响恶劣的情况下对其处以极刑,再没有法度的地方都有人维护这类举措。
然而在阿刻罗号上,犯下这次罪责的“人”并非人类,而是完全由人类之手塑造而出的“似人”、“构造体”、“人造生命”——该如何称呼其本质的说法实在太多,可所生非人磨灭不了指挥官V对阿刻罗号以及上边的人类十分重要的事实,因为他是他们得以徜徉星海的头脑和信标。
那双深金色眼睛里蕴藏着温文尔雅的矜色,这个神态如此生动,似乎可以代表他是人类穷尽智慧的最高杰作这一事实。
当人类因傲慢和贪婪毁灭曾经的家园,幸存者们开始反思是否需要一个高于人类视角的存在来为他们指引方向,施以“管理”。他将一直理智,永不偏颇,他有超凡的头脑,能守护人类文明残存的火种,为其规避走入深空后的险阻,直至星海流浪者们达成夙愿。
最终,他们的确制造出了这样的“人”,指挥官V。人类赋予他至高的权限和凌驾所有规章的豁免权,让他带领寥寥幸存者,探求星海中某颗无垢的星球成为他们的新乐土。
因此,指挥官出现任何状况都会直接影响到人类漫步深空的大计。
原本,按照V的“出厂说明书”——《法拉契协律》所写,深爱人类的指挥官做不出伤害人类这种事。
不过即使是制造出如此出色构造体的人也不会夸下海口称他不会损坏,永远完美显然是个伪命题,就如同曾经人类觉得故土文明能蒸蒸日上一样。
可是损坏和“陷入故障到会伤人”截然不同。
拉法尔相信拥有查阅说明书权限的工程部已经把里面每个字都推敲到位,连当中列举的指挥官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都一一跟那两天的食谱对照,试图寻找他心情不好暴起伤人的源头。
“偷喝船髓液”听着就是拉法尔杜撰,指挥官能吃专门为他配制的营养餐,也可以喝酒和咖啡。他身体里有全套可以分解它们的系统,就是没有用处罢了。
然而就算他们把说明书翻个底朝天也无济于事,协律头三条中就有“指挥官不会伤害人类”的铁则,工程部又想无视它又想抠出点发生这件事后该怎么办的处理办法是不可能的。
出错的人类守护者,人类却找不到客观佐证处理,解决这起事件的流程阻在这里,逼迫工程部请了外援。
这就是指挥官来到这里的原因,工程部急需拉法尔出具诊断报告,从另外的角度证明他们的守护神“一切正常,伤人只是意外”或者“没救了”。
自然,罗修希望拉法尔能证明前者,即使他知道以这两个人之间的‘仇怨’,这很困难。
“那是个意外。”V用不温不火的语调同样强调自己对这件事的理解,“我已经取得威廉姆斯的谅解,你应该收到病房的报告了。”
威廉姆斯就是那个倒霉的舰桥联络员的名字,伤患手术是拉法尔亲自操刀,受害者目前躺在病房里,依照恢复情况来看,再有两天就能生龙活虎回到岗位。
拉法尔当然知道那份报告,威廉姆斯在里面首先赞美首席的医术,然后声情并茂地为指挥官开脱,也将它定性为意外。
船员之间发生口角打个架都会被关禁闭,可是到了身为构造体的指挥官这里,所有人似乎都能理解他毫无动机伤人的“恶行”。因为他是构造体,不需要用心情不好或者跟人有仇来解释深层的行为动机,只需要认为他在运作时意外出了错。
就像船上的清洁魔像偶尔会扫错位置,对观景玻璃是否透亮有超乎寻常的执着,传送法阵也会因为少了笔画将本来去休息区的人送到库房,这频率绝对不高。更何况V在数十年间只错过这么一次,却已经为人类得以驾驶阿刻罗号徜徉星海出工出力无数回,想必只需要稍加调试保养,一个受人尊敬的指挥官就会再次完美。
大家知道他并非人类,正因如此却更为宽容。
可是这里却有个人不打算放过这个“意外”。
拉法尔嘴角微微地勾起来,离开自己的座位坐到V对面的沙发上,满不在乎地说:“既然威廉已经谅解您,其他人也没有意见,您大可现在就回到岗位,来我这里做什么。”
茶壶和茶杯这时自己行动起来沏满红茶,糖罐飘来,往其中磕入两块方糖,银白色茶匙顺势轻轻搅动焦糖色的茶汤。
香味随之飘远,带动指挥官鼻翼微动,目光变得意味深长。
“如果不是工程部没有为我出具一切如常的‘体检’报告,我也不会来打搅你的工作,拉法尔首席。”V从外套口袋里取出一沓报告,它们纸质老式,折叠在一起,被指挥官展平后搁在茶几上。
指挥官相当自然地用目光笼罩与他面对面的银发青年,一板一眼地道:“你只需要签字,不会浪费多少时间。”
拉法尔笑了,看来指挥官一定要让人类证明他没有问题才肯罢休。
V的确拥有高于一切的权限,但这些都是曾经人类赋予他的,无人管束然后为所欲为的想法似乎并不在他沟沟壑壑的脑子里。在发现自己出了故障之后,他虽然把它当作一过性的失误,认为自己已经恢复并且状态相当良好,这位指挥官先生仍然需要人类为他盖戳。
这并非自律,而是在追求某种程序上的完满。
至于为什么,这可能要问当初造出他的人到底定了什么鬼标准。
“我的职位决定了我不能这么草率,指挥官先生。”
拉法尔露出笑容,眼中透出一种营业性质的温光。这是他的职业素养,医疗部毕竟也要承接对船员心理问题的疏导,冷着一张脸会诱发抵触心理。
虽然进他办公室的九成人都会因他的刻薄而胃痛不已,但论敬业程度,拉法尔无可挑剔。
工程部不愿意承担责任给出的报告书,拉法尔自然也不会轻易签字。他看着V把那些纸张重新折好收进衣兜,像它从未被拿出来过。
“我认为我们不该在这件事上浪费太多时间,耽误穿越边缘星带、抵达大回廊的计划。”V沉默两秒,接着道,“当前,前沿探测器已经接触到距离我们最近的星龙,以现在阿刻罗的飞行速率,预计——”
“四十六小时之后我们将与那些张牙舞爪的怪物遭遇,开始新的狩猎,而您现在需要马不停蹄回到岗位,制定作战计划,指挥行动部处理它们,为阿刻罗的前行保驾护航。”
拉法尔刚说完,含蓄而又深沉地补充:“抱歉,应该是四十六小时四十三分钟,您在测试我的计算能力吗,指挥官先生?”
拥有一颗灵光的脑袋跟指挥官呛声固然可喜,V一言难尽地提了下嘴角,向前倾身,这是个可以用态度诚恳来解读,把它当作施以压迫感也什么没问题的动作。
“我们时间紧迫。”V沉声道,语气模棱两可。
“是谁脑子一抽伤及无辜,让自己现在这么被动的?不要推卸责任,V。”拉法尔好像终于想起来他们所在的地方是医疗部部长办公室,并非指挥官说一不二的指挥席。在他的地盘上,任何人都是亟需诊断的病患,而不是能跟他讨价还价的无良商贩。
“我需要对你进行医学留观,指挥官先生。至于那区区两三条星龙,我想行动部不是需要你追着喂奶的孩子,他们可以自行解决,不是吗。”
自阿刻罗从疮痍的故土起航,挡在人类面前、拖慢他们寻找新家园步伐的不仅是未知深空的诡秘天象,还有一些阻止他们跨越星域的巨型生物。
星龙,这些活在星空中的美丽怪物被人类如此命名。
以往的战斗V都会全程参与,用完美的作战计划将伤亡压缩到最小,因此听到拉法尔的处置后他立刻就道:“那可能会存在极大的风险,阿刻罗每一名成员都很宝贵。”
拉法尔周身冷肃的气场未能散去,嗓音飘然:“您想说那帮人只要离了指挥官根本不堪大用?确实,毕竟行动部当中号称最精英的作战部队‘银喉’,连一个医生都打不过。”
V深金色的目光中有些无奈,他似乎终于得以正视从他进门之后就弥漫在房间内的火药味,而这确实是个深远的历史遗留问题。
“他们确实没人是你的对手,拉法尔。但我驳回你的调职申请只是因为没人比你更适合医疗部部长这个位置。”
这也不是V第一次向拉法尔解释他这么做的缘由,理由依然充分:“你能胜任这艘船上所有的岗位,可是其他位置都有人可以代替,只有医疗部,你是不可取代的,所以我才将你分配到这里。”
拉法尔发出一声讪笑,也如先前无数次那样,对这套说辞嗤之以鼻,极度自我地拒绝听从。
传闻中指挥官V和自己钦点的医疗部首席医官拉法尔势同水火,可他们矛盾深归深,却也不尽然。
阿刻罗号这艘实载一千七百人的舰船,几乎集合了当年即将崩毁的大地上各个知识库的精英。在起航数十年后的现在,在船上出生的第二代已经茁壮成长,这当中九成船员都会使用法术,六成都能自行编撰术式,从魔法工学到因子改造,从星轨解读到魔能分析,各领域人才应有尽有,天才都是批发价——饶是如此,在拉法尔五年前从大学院毕业的时候,各部门还是为争抢他打破了头,史称“拉法尔争夺战”。
这个长相漂亮到一骑绝尘的年轻人进可成战斗精英,退将是研究院骨干,他在大学院时就出类拔萃到教授们都对他的眼高于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私底下为掰扯他未来如果留校愿意留哪个院互相撕过好几回。
最终,毕业后的拉法尔选择了行动部,主要原因是他对打架、不,是狩猎星龙有超出其他的兴趣。
行动部部长正当准备张开双臂迎接她争夺战的宝贝战利品,指挥官V从旁横插一杠,将拉法尔分配到医疗部直接做了领头人,栖身阿刻罗六位部长之列。他没有考虑其他任何人的意见,包括拉法尔自己的,实在是因为指挥官拥有这个不看他人脸色的权限。
从此,拉法尔便开始披上白衣,巡视病房,手握手术刀和病历本的枯燥生涯。
那时的V给出的理由就是如此:医疗部群龙无首太久,其他所有岗位都有替代的人选,只有这个位置没有,非你不可。
然而在安全无虞的医疗部任职,不需要多么专业就可以胜任,这绝不是拉法尔乐意施展自己能力的地方。指挥官V似乎在向他展示一个道理,这艘舰船上的整体力量并非是能强则强,而是均衡。
所以五年以后,V将在这套谜一样的选拔标准中自食其果。拉法尔确实在医疗部干得不错,兢兢业业,等到了对指挥官重拳出击的机会。
两人互相对视,暗流涌动,沉默片刻后拉法尔率先开口:“我这次的调职申请,撤掉你的驳回意见,让我去行动部。”
V则点了点自己衣兜,暗指那份诊断报告:“签字。我可以在下次申请中考虑你调动与否。”
“哦,是吗。”拉法尔往沙发背上一靠,很有闲情雅致地喝了口红茶,“那还有半年时间,您刚好可以趁此机会休假。当然,我不会强迫您住我们的病房。”
气氛微妙地僵持住了,拉法尔一反常态的盈盈笑意使得他更为夺目,大概光凭这张脸就能安抚住几个失眠焦虑的患者。
不过这一刻的拉法尔内心算不得平静,因为他非常好奇这个不可一世的指挥官还能用什么办法挽回局面。
回到岗位需要医疗部首席的签字,撤换拉法尔却违背V自己的那套选人标准,这种矛盾会让他再次“出错”吗。
所以,拉法尔准备再往前推一把。
他手指下压,办公室原本显示数字时间的那面墙浮现一扇金属门,此刻它悄声滑开,通往首席专用的处置室。
拉法尔无情地道:“现在,我需要一些初步的检查。让我看看你的脑区,指挥官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