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杨爱棠帮外婆晒了很多辣椒,剁好一些食材码进冰箱,检查修理好空调电视,并且在老屋正门口安装了一个监控探头。
他对外婆解释,以后想他了,就对着探头招手,他都能看见。
外婆年纪大了但不糊涂,她一直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也不对杨爱棠提任何要求。杨爱棠有些歉意,原定十五才走的,他提前了一天。
好在他并没有提前买票。好像冥冥之中自有一些预感似的,过往春运时节他总是很紧张,偏偏今年他却犹豫,他拿不准程瞻到底希不希望他早些回来,又拿不准自己需不需要陪外婆久一些,想来想去就错过了抢票,正懊悔的时候,是程瞻对他说,没事,决定好了咱们就买飞机,我去接你。
程瞻出身首都圈,条件优越,身上有种君子坦荡荡的气质,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慌乱。不过真论起来,区区的一张机票也不值得他在乎,将近两千公里的铁路他也从没尝试过是什么滋味。
外婆将杨爱棠一路送到了镇上的汽车站。老人背着手走路,走着走着腰就会弓下去,当杨爱棠转身等她,她又会催促说没事,我很快就跟上,你别管我。等车的时候,她晃晃悠悠去了趟小卖部,买了一罐焦糖爆米花给他。
杨爱棠的行李箱早已塞满了,只能潦草地放进背包里,拉链也拉不紧。
直到杨爱棠上了大巴车,外婆还在尘土飞扬的路边跟着走了几步,杨爱棠弯腰朝窗外挥手,说:“回去吧,外婆!回去吧!”
外婆啊、啊地应着,却不走,直到大巴车彻底地将她抛弃。
大巴车满座,杨爱棠只能将背包背在身前,局促地站着。爆米花从他包里鼓出来。
他读高中的时候最爱吃这种爆米花,一桶一桶的零售装,比现炸的便宜,又禁得起保存,唯一的缺点是易于潮软。后来他去北京上大学,每年回老家,外婆还会给他买,但他没有告诉外婆,自己已经不喜欢它了。
大巴车穿过农田,穿过山谷,穿过河流,将他送到省会。飞机再穿过云,穿过雾,穿过青绿色或苍黄色的原野,将他送到首都。
他下飞机的时候,有一瞬的失神。
这个航班他坐过很多次,这座航站楼他也非常熟悉。在过去的无数次旅途中,他和程瞻已经形成默契,他们会在航站楼出口处的一个旅行社柜台边相见。那里有特设的吸烟室。
程瞻的烟瘾不重,之所以选择这个地点还是因为一个最初的玩笑。
那时他们刚在一起不久,还没开始同居,但每天都会抽空见面。杨爱棠出差,返程的飞机晚点了三个小时,程瞻原本在取行李的出口等着,后来耐不住了,去了吸烟室。
于是杨爱棠批评他:才三个小时你就要抽烟?
他说:等你太难熬了,总要想点事情做。
杨爱棠说:那你以后都在吸烟室里等我得了。
那是他们在一起后第一次分开了那么久——也就是五天左右,但是,却比原定计划的五天要多出了三个小时。
程瞻在回去的路上不停地辩解,说他不是为了抽烟,抽烟这件事不重要,他就是太想爱棠了。
杨爱棠很想把他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封住,最后他也做到了,在他家楼下。
吸烟室的玻璃门被从里推开,杨爱棠蓦地回神。一个陌生的男人与他擦肩而过,不是程瞻。
他拉着行李箱走出航站楼,眼前的高架四通八达地伸向远方,北京的冬日黄昏,天边云色暗淡,几缕最后的阳光冰冷洒落在他的身上。
他打车回到了自己在四环的那个家。
杨爱棠租房在公司附近,小区环境幽美,月租一万左右,电梯六层,五十平一室一厅带阳台,干湿分离可养宠物,他非常满意,甚至觉得比程瞻住的酒店式公寓还要好得多。所以在决定同居的时候,他没有多少犹豫,就让程瞻退了那边住到他这里来。
程瞻家底虽厚,自己收入和杨爱棠半斤八两,两人对外说是室友,房租水电平摊。恋爱四年,同居三年,到而今程瞻要走,竟然要惊动搬家公司。
单元楼的门锁有点涩,输入密码后,总是要用很大力气才能推开,杨爱棠熟练地用肩膀撞了过去。电梯升上六楼,他的行李箱骨碌碌地从楼道上滑过,停住,而后他解开了电子锁。
密码是他与程瞻生日的合写。等程瞻走后得换个密码,他想,安全起见。
房里一片黑暗,杨爱棠摸索着拍开了廊灯,低身脱鞋往里走。夜中光线昏暗,他被绊了几步,又去打开了客厅的灯,这才看见厅中地毯上还铺了不少报纸,报纸上放着十几只未封口的纸箱。
每一只都被塞得很满,箱子侧面还贴着标签,茶几上搁着一些剪刀胶布之类的工具。杨爱棠稍微收拾了一下就累了,对着一只写着“衣物”的纸箱出了半天神。
程瞻的衣物。
他的目光其实并未真正落在那些东西上面,反而空荡荡的。也许是飞机太快,从家乡的层峦叠嶂,到北京的车水马龙,也不过是一眨眼,胸腔里就已经满是陌生的空气。
他终于往卧室走去。
卧室里干净极了。
床铺得整整齐齐,两个枕头并排摆着,但床头柜上的书少了一摞。他脱下外套,打开衣柜正要放进去,就发现衣柜也空了一半。
哦。
行李箱塞得越满,家就会越空。这是当然的,没有什么好矫情。
外套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是负责组织郊游的下属小阮的电话。
“喂,杨主管您好呀。”
“你好。”
“您看到群消息了吗?明早八点半从公司出发坐大巴,要早起哦。”
“啊,是挺早。”杨爱棠将手机开免提扔一边,自己脱衣服准备洗澡。
“所以早点休息啊,明天晚上才能嗨得起来嘛!”
“晚上?”杨爱棠一顿,“要在十渡过夜吗?”
小阮好像噎了一下,“您放心,是口碑很不错的民宿,不然咱们自己哪有K歌机呀!您再看看咱们的计划书哈!”
“知道了。”杨爱棠说,“你辛苦了。”
“哪里话。”小阮说,“领导肯来,是我们的光荣。”
这两句话都干巴巴的,好像双方都明知彼此的心不在焉。微淡的尴尬中,这通电话很快也就结束。
杨爱棠莫名地发了一会儿呆。他说错了什么吗?
程瞻以前还说过他傲慢。这真是欲加之罪,程瞻一个富二代,难道会比他卑微?可是他却总是做不到像程瞻那样,谦虚而得体地关照到每一个人,让自己说出的每一句客套话都像真心话一样可靠。
客套话就是客套话,再如何温柔,难道还能改变它的成色?
他想着这些莫名其妙的理论,踏进了浴室。
十分钟后,房门的电子锁响起了短暂的铃声,伴随“咔哒”一声,门开了。
杨爱棠正在这时关上了淋浴,擦干身体,裹着浴巾走出来,便对上了风尘仆仆模样的程瞻。
程瞻个子很高,肩膀也宽,站在玄关上便几乎能挡住整扇门,他穿着一件藏青色的大衣,拨了拨头发,又拍了拍两肩。
他看向杨爱棠,张口:“啊……你回来了。”
理应有惊讶的,毕竟杨爱棠在敞亮的灯光下近乎赤裸,有水珠从他湿漉漉的头发上滚落下来,使他白皙的脸容愈加像是透明的,只那双黑眼睛总是孤傲地亮着。
程瞻过去总是说,第一喜欢他的眼睛,第二喜欢他的笑。
程瞻将眉毛压下,眼神看向窗户那边,“外面飘小雪了,早回来也好。”
*
而杨爱棠只说过,他喜欢程瞻的脸。
程瞻的鼻梁高挺,多少带点异国气质,半明半暗之中,侧脸会尤其迷人。但是十几天过去,这个人的一切,于自己好像都生疏极了,杨爱棠无动于衷地瞥了一眼,就趿拉着拖鞋去卧室里换睡衣。
他没有关门,是因为过去没有这个习惯。程瞻自然也没有跟过去,是出于礼貌。
他听见程瞻在客厅徘徊几步,在沙发上坐下了。
杨爱棠换好睡衣,还吹了一会儿头发,最后顶着乱糟糟的脑袋在卧室门口站住,抱着双臂冷冷地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