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顾怀昭虽然满口答应,可一回紫阳山,便被苗战禁足思过三个月,真正动身的时候,应雪堂院子里的花已经谢了个干净。
顾怀昭前世因缘际会,也到那里造访过一回,此时循着上辈子的记忆寻过去,只觉应雪堂住的地方太过僻静。原本的黄泥山道几乎被野草覆盖,小路尽头用灌木倒刺围出一个院落,盖了几间瓦房,由于地势极高,坐落云海之间,才凭空多出几分气概。
顾怀昭一个人在院里转了几圈,摸摸堂上的三清挂像,叩叩桌椅,最后才在院中的石墩上坐了下来。手旁的石棋桌不知道是哪一辈的紫阳门人从山下扛上来的,经线纬线都已模糊不清。
等顾怀昭用棋盒里的黑白棋子摆上几步棋,应雪堂才背着剑回来了。
山上不少师兄师叔也替人做些法事,手中阔绰,穿的是锦绣道袍,佩羽扇金剑。然而应雪堂今日只着白衣素履,腰间系着墨色的丝绦,配上他丰姿出尘的容貌,走进这云海中,倒像是人间的谪仙了。
顾怀昭看到他,连忙站起来,把手里捏的棋子胡乱塞进盒里,接过应雪堂的长剑,又拿袖口把对面的石凳使劲擦了几遍,才道:“师兄,坐啊。”
应雪堂微微一点头,人却进了屋里,从房梁铁钩上取了一对白净瓷杯下来,找出装茶叶的缸子,泡了两杯热茶端过来。
顾怀昭简直受宠若惊,接过来就囫囵喝了一大口。
应雪堂坐在他擦过的石墩上,看他烫得脸都红了,轻声一笑:“如何?”
顾怀昭下意识地回了句:“烫。”说完,才想到应师兄问的是滋味,慌忙改口道,“好喝,好喝。”其实在他喝来,不过是味道重的滚水而已,如果真有香味,他宁愿相信是沾上了应师兄身上的淡薄冷香。
应雪堂并不说破,他细细打量了一番顾怀昭,才垂下眼睛说了一句:“师弟瘦了。”
顾怀昭自己拿手背摸了摸脸,哪好意思说吃了不少责罚,又夜长梦多,庸人自扰,只好岔开话头:“应师兄不是有许多好衣服,怎么不穿了?”
应雪堂闻言,托着茶杯的手顿了一顿,才轻声应道:“家母在世时,家里是薄有私产,只是上了紫阳山,理应守清贫而安淡泊。”
顾怀昭怔怔道:“师兄在凤城客栈的时候,不是──”
应雪堂抿了口茶水,想到易三娘送来的明前茶叶,在这人嘴里也不过一口浊茶,低头笑了一阵,才道:“师弟胡说什么,我奉师命下山游历,从没有去过凤城。”
顾怀昭脸色煞白,正出神,应雪堂忽然伸手在他鼻子上轻轻一刮,低声道:“还当真了?下次记住了,在外人面前,要说师兄没去过凤城。”
顾怀昭身上又一点点暖和过来,连声应了,埋头喝茶的时候,听见应雪堂又说了一句:“顾师弟还记得那件大氅吗?”
顾怀昭殷勤接道:“记得,那件貂皮大氅……”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脸上涨得通红,连茶杯都险些翻倒在桌上。
应雪堂在一旁看了个仔细,眸色暗了暗,脸上也多了些血色,等种种旖旎邪念平定下去,才调转话头:“说起来,师弟被禁足的时候,易三娘又派人找过我,硬说当年的事是肖枕梦做的,也编排了不少证据。”
顾怀昭并不是十分明白,直到应雪堂续道:“我知道她眼馋剑谱,又憎恨锦盒落在肖枕梦手里,于是空口白话地诳我。”
顾怀昭高声喊了起来:“应师兄怎么回她的?这泼妇简直是不把人放在眼里!她还在紫阳山吗,我找她理论去!”
应雪堂淡淡道:“我自然是信了。”
顾怀昭满肚子的话都憋在口里,不可置信地倒吸了一口气。
应雪堂看他瞪圆了眼睛,低低一笑,在顾怀昭鼻子尖上捏了一下:“易三娘也算有些来头,前些日子,还带着她那帮兄弟,在我面前立下誓来,说要把整个江湖翻转过来替我寻人,活必见人,死必见尸。不过我看她是打定了死无对证的主意。”
顾怀昭还没有回过神来,小声说了句:“师兄,她分明是骗你!”
应雪堂只道:“我正是想逼一逼肖枕梦。”说着,把他杯中褪了热气的茶水小口抿尽了,“江湖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他才知道要来求我。”
顾怀昭呆在那里,嘴唇张了张,又闭紧了,一股凉意从四肢百骸冒出来,冻得牙关都有些打颤。脑袋里千百思绪,竟没有一桩是抓得住的,他想了半天,才勉强接了一句:“原来师兄想得这般长远。”
应雪堂当初把锦盒双手奉送给肖枕梦,已经存了这个念头,闻言随口应了一句。
顾怀昭唇色青白,在一旁坐不住,一直筛糠似的抖着。他素来贪生畏死,一遇上什么风吹草动,身体便事先有了警觉,然而这是第一次,被应雪堂一句话吓得两股战战,人结巴了半天,也只能重复几个字:“还是师兄……想得长远……”
应雪堂何等心思细密之人,看到顾怀昭额角全是细密冷汗,冷哼了一声:“你怕什么?”
顾怀昭自己也说不清楚,仿佛出了什么天塌地陷的大事,而自己还蒙在鼓里,只得一个劲地摇头。
应雪堂目光微沉,冷笑道:“师弟亲近的是翩翩君子,心怀天下,忍人所不能忍,被人扇巴掌,还要把另一边也送过去,要你替他抱不平,可惜我不是这种人!”
顾怀昭有些清醒过来,小声叫了一句:“师兄。”
应雪堂面如寒霜,一瞬不瞬地瞪着他:“别人轻我贱我,我恨得咬牙切齿,家仇血恨更是夜不能寐!照师弟的道理,别人蛇蝎心肠,怀着毒计过来,我还要顺他们的心意,任人宰割了?”
顾怀昭吓得站起来,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他难得见应雪堂这样疾言厉色,人反而被点醒了,真心实意地附和,“还是应师兄这样好。我先前还怕那些人是老江湖,师兄算计不过他们……”
应雪堂又是冷哼了一声,气却消了一半。
顾怀昭心情大起大落,恍惚了一阵,才说:“只是师兄……明明是正人君子。”
他说到这里,忽然明白自己惊慌什么了。上一世应雪堂绰号“无双君子”,不单剑术了得,道家悟性也是一绝,不滞于物,恩怨两忘,逍遥天下。自己这一世除了跟在应师兄身后,也没有做什么大事,为何会长出一个截然不同的应雪堂来?
应雪堂听到这里,冷笑出声:“正人君子?我?”
他自认对这傻师弟动了心,就不愿在他面前再伪装下去,身上笼罩着几分肃杀之气,傲然道:“我父亲给我取名雪堂,恐怕也怀着跟你一样的心思,‘江山不夜堂前雪,暂到人间归不得。’哼,堂前覆雪,莹莹生光,照得人间不夜,何等光明磊落!”
他说到这里,声音压得低低的,几乎从牙缝里挤出:“直到有一天,我早上起来,推开门,看到堂前的积雪,不知道被多少人踩过,满地鞋印泥污,混着黑水──”
顾怀昭打了个哆嗦,急急笑道:“应师兄说笑了。”
应雪堂脸色仍挂着冰凉的笑意,他极为仔细地打量着顾怀昭,似乎想看穿顾怀昭每一个念头:“可我就是这样的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把两个空茶杯拢在手里,站起身来:“顾师弟请便,不送了。”
顾怀昭急忙站起身,追着他走了几步,走到应雪堂身边才回过神来,小声地说:“我去收拾。”
他伸手去抢那两个白瓷杯,途中碰到应雪堂的手,那冰凉的触感,倒像摸着剧毒的蛇。
顾怀昭额角全是冷汗,却不敢缩手。
那是属于本能的恐惧,一世贪生,却嗅到腥甜的瘴气。
应雪堂回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师弟怕得这样厉害,又何必勉强呢?”说着,想把手抽回去。
顾怀昭慌忙又握紧了些,他攥着应雪堂的手,把它按在自己心口上:“我还有些没想通的地方,也有点怕……”
他怕得舌头都有些不听使唤,好半天,才把话说了下去:“可这条命,师兄如果真想要,拿走……也没什么。”
应雪堂原本就存着逼他的念头,正人君子装了几年,第一天见他上钩倒也有趣,然而时间越久,越是迫不及待想要让他见一见金身里的泥塑。
如果他惊慌失措自是可恨,无动于衷更是惺惺作态。
心头的块垒太重,即便是应雪堂自己,也弄不明白露出凶相后,想看到顾怀昭何种反应。
直到顾怀昭这样一说,十指交握,耳边听清这人颤抖牙关间挤出的情话。
他明白了。
顾怀昭看应雪堂迟迟没有接话,额角更是冷汗直冒,小声叫了一句:“师兄。”
应雪堂眸光转动,仍不肯说一字半句,侧着头,不知道在看栅栏外哪一处风景。
顾怀昭不明就里地站着,只觉应雪堂那只手微微发烫,等了半天,才听见他说:“说得倒是好听。”
顾怀昭呼吸一窒,嘴里嗫嚅着:“师兄……”
应雪堂本想再冷嘲几句,掩饰自己有多昏头转向,可皱了半天的眉头,只挤出这么一句。顾怀昭那句低语,不过短短十来个字,竟让他有些失神。他还是头一回,知道世上有这样的话,把铁石心肠哄成流水,听得耳朵都无比餍足起来。
贪生畏死,却说要把命给他。
这样怕他,却舍不得走。
没等应雪堂理个分明,顾怀昭先退了半步。他哪里知道应雪堂这等弯弯肠子,见师兄气色极好,眼睛里光华熠熠的,人却板着脸,不肯搭理人,以为把师兄彻底得罪了,小心翼翼地说:“那我改日再来。”
应雪堂眉头一蹙,面色不善道:“肖枕梦这些日子扬言要取我性命,想必顾师弟也不怎么关心了。”
顾怀昭吃了一惊,有心细问,可被应雪堂一番数落,又有些开不了口,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应雪堂把瓷杯在后院泉眼处洗了两回,收捡好,看顾怀昭还傻傻站着,知道自己话说重了,想了想,还是把真话也说了出来:“紫阳山上,同门习武的,常说彼此是过命的交情,动不动以性命相托,我不信。”
他顿了顿,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红晕:“不知道为什么,倒是想信你。”
“最近阴雨连绵,身上有些旧伤,一直好不了,师弟替我上点药吧。”应雪堂似乎有几分局促,话刚说完,就自己进了屋。
顾怀昭痴痴站在原地,直到应雪堂动身,才突然明白过来,几步跟了上去。
床榻前摆着不少瓶瓶罐罐,应雪堂不发一言,挑出一个长颈药瓶抵到他手里,然后就背过身去,把外袍宽了。
顾怀昭额间又多了不少细汗,匆忙间帮着应雪堂把外袍挂好,那头应雪堂已经把上身脱了个干净。
顾怀昭连吸了几口气,呼吸才堪堪稳住,抖着手,把应雪堂散落在背上的长发拢在手里,轻轻撩到一边。
应雪堂背上肌肉匀亭,并不显得羸弱,顾怀昭还是头一回在光天化日之下瞥见,只觉师兄肤色极白,浑如凝脂,若不是几道极深的疤痕从右肩划到左腰,顾怀昭简直要别过脸去,生怕占了什么便宜。
应雪堂低声催了他一句:“顾师弟,上药吧。”
顾怀昭如梦初醒,哆嗦着手,从瓶里倒出药油,顺着疤痕抹下来。有些颜色淡的,是当年血案的旧伤,剩下两道结着痂的新口子,却不知道是几时弄出来的。
他定了定神,小声说:“适才说,肖枕梦……”
应雪堂听他问这一句等得太久,忍不住又沉下脸来,幸好及时醒悟,硬是撑起笑颜:“他信上说是朔日登山,算算日子就在这几天,师弟还是尽早回去,避避风头。”
顾怀昭好不容易跟他这样心平气和地说上几句话,心里既沉甸甸的,又很是高兴,压低了声音说:“那怎么成,我在屋里打个地铺。”说完,又劝了一通“人心齐,泰山移”之类的老话。
顾怀昭本想厚着脸皮跟他邀功,说应师兄以前受伤,我也是在屋里打个地铺,照顾你呢。话到嘴边,又觉得太过亲昵了,不好意思说出口,喃喃半天才转了个话头:“我之前那句话,其实不是师兄说的性命相托,生死之交。我是说、我这条命,如果是师兄要取……”
应雪堂看他上完了药,拿了块白帕给顾怀昭擦手,自己把里衣着好,才问:“我结交过谁?”
顾怀昭张了张口,苦苦回忆这两世,半天才说:“师兄以后结交天下,振臂一呼,群雄回应,威风极了!”
应雪堂初出茅庐,江湖上识得他的也就寥寥几个,听顾怀昭这样吹捧,忍不住微微一笑,旋而又问:“我与谁熟识?”
顾怀昭愣住了,想说是梅庄庄主、泰丰镖局的老把头,还有许多武林前辈、江湖侠少,然而都算不上熟识。
应雪堂把外袍也穿着妥当,低声再问:“那我与谁亲近?”
顾怀昭想了半天,极艰难地挤出一句:“君子……不党……”
应雪堂似乎是觉得好笑,伸手在顾怀昭头上使劲摸了两下才道:“傻子,你要死了,若说我孤身一人,形单影孤,好不快活,你会信吗?”
应雪堂自己寻了张椅子坐下,心里那头猛兽在跃跃欲试地磨着前爪,自尊却并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他屏息等着,这人这样在乎他,迟早会过来。
顾怀昭不比应雪堂,刚刚解了禁足令,身上还压着一堆杂务要做。
山上原有大大小小几十口泉眼,晨雾之中,泉水湍急,在山崖断石中溅开,无尽高峰,百道飞泉,是远近闻名的一处美景。只是紫阳山为了练功,每日天不亮,仍要派十余名弟子千里迢迢地赶往山脚打水。
顾怀昭睡了一夜地铺,鸡啼时分就摸黑下山,在山脚打好水,又两手提着水桶,一路踏溪石赶回伙房。
把清水倒入水缸后,上晨课两堂,对剑三轮,斋饭半碗,劈柴十捆,在苗战那里又听了一通训话,弄得一身大汗,这才闲下来。
他找了个没人的水潭,用木桶舀了凉水,洗刷了几遍,换了干净布袍,正要去找应雪堂,忽然看见十余丈外,山上一位极少露面的师叔,和紫阳山主并肩从山道上走过。
顾怀昭上一世只见过山主几次,依稀记得山主俗家姓孟,修天师道,除了捡些孤儿上山习武,大半时间都痴迷剑道,不理俗事,连顾怀昭也是生母过世后,被他领回山的。
那两人不知说些什么,一会提到苗师父,一会提到易三娘,脚程极快。
顾怀昭想到前世被这人亲手挑断手筋的事,忙不迭地磕头请安,然而这两人目不斜视,径自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等人走远,顾怀昭忍不住又回过头多望了几眼孟山主背上的藏锋剑,想象应雪堂佩上这把剑的模样。山上老一辈的师叔师伯,相貌武功都算得出众,听说应师兄父亲更是个中翘楚,若不是修了俗家道,理应是这一代的山主了。
顾怀昭自己也说不清俗家道和天师道该如何取舍,只觉得应师兄扬名天下,问鼎剑宗,自然很了不得;应效儒伉俪情深,也是同样潇洒。
他这样胡思乱想了半天,回到应雪堂院子的时候,已经到了黄昏。
应雪堂留了碗米粥给他,食盒里还有一碟极精致的糯米红枣,顾怀昭饿得前胸贴后背,风卷残云地吃了,还嫌有些不足。
应雪堂随手翻着手里的旧书,眼睛却望着他,突然道:“师弟想吃什么,我给你带回来。”
顾怀昭哪好意思说自己前世落魄江湖,最喜欢吃些鸡鸭猪肉,刷上酱汁,香香地烤了,烤出油来,那才是人间美味,忍了半天才讪笑道:“我已经吃饱了。”
应雪堂轻声道:“哪怕是破戒的,想吃什么,我给你带。”
顾怀昭吃了一惊,压低了声音道:“师兄,你糊涂了!给别人知道,是要挨鞭子的!”
应雪堂被顾怀昭这样疾言厉色地说教了一番,仍是无动于衷,只说:“我破过戒了。”
顾怀昭愣了愣,小声问:“应师兄吃过什么荤菜?”
他自己想了许久,声音压得极低,凑到应雪堂耳边问:“是不是在山下游历的时候……”
应雪堂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眼睛里光华慑人,半天才肯稍稍收敛,轻声反问:“你说呢?”
顾怀昭这才发现两人挨得极近,应雪堂就在他耳边说话,人差点喘不过气,小心翼翼地回话:“我不跟任何人说,师兄,我保证!”
应雪堂看着他,忽然微微一笑:“这样不够。”
顾怀昭吃了一惊,老老实实竖起三根指头,直说:“应师兄,我对天立誓!”
应雪堂缓缓道:“光立誓也不够。我恪守清规的时候,师弟也要恪守清规;我破戒的时候,师弟也要破戒;我做什么,师弟都奉陪,这样才够。”
他说到这里,忽然和声细语地笑出了声:“上次破戒,师弟不就陪我来着?我心里高兴得很。”
顾怀昭没听出他言下之意,满口答应下来,等到应雪堂又凑近了几分,才怯怯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记得?”
应雪堂与他近得呼吸可闻,也不言语,眼中满是笑意。
顾怀昭从来没见过师兄这样高兴,跟着傻傻欢喜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想起自己没问完的话,又推了应雪堂两下,傻笑着问:“师兄,说啊。”
应雪堂眸光微垂,抬起左手,覆在顾怀昭手背上。顾怀昭这才发现有些不妥,只觉得应师兄手心滚烫,眼睛灿若星子,唇色也比以往鲜红几分。
以往应雪堂清逸出尘,让人生不出亵渎之心,此刻却变成了一团火,顾怀昭与他目光相触,竟是心跳如鼓,忍不住说了句:“师兄长得……真好看。”
顾怀昭说完,突然惊出一声冷汗,没等自家师弟道歉作揖,应雪堂便柔声问:“有多好看?”
他一生眼高于顶,旁人夸他武功心性,他还会敷衍两句,若是夸他这张脸,免不了怀恨在心,日后一笔一笔地清算。然而换作顾怀昭,他心里非但没有丝毫不悦,还恨不得多添几分色相,哄得那人更痴迷一些。
如毒花一般,盘踞生根,散发出浓郁的甜香,把花开到最艳,来诱捕自己的猎物。
用最芬芳馥郁的香气,把自己最心爱的猎物哄到嘴边……
那种血脉贲张,实在是无法言喻……
顾怀昭被他一句话弄得脸色通红,支支吾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虽然察觉到危险,但落在应雪堂目光里,就像汤锅里的活虾,刚开始在柴上烧,还自觉暖洋洋的,等想要逃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眼睁睁看着应师兄攥紧了自己的手,拉到嘴边,含糊笑道:“顾师弟早上去打水了吗?手上划了道口子。”
顾怀昭手心里全是痒痒肉,被温热的气息拂过,站都站不稳了,差点倒在应雪堂身上,勉强道:“没、没事,我自己舔舔就好。”
应雪堂几不可闻地笑了:“师弟刚帮我涂了药,我也……”
他后面说些什么,顾怀昭已经全然听不清了,掌心的擦伤,被温热柔软的舌尖执拗舔过,刚开始还能分辨出一丝刺痛,后来整条手臂都麻了,彻底昏了头。
应雪堂低头舔了一阵,把干掉的血迹一点点舔尽,连每一道记着姻缘、寿命、福禄的掌纹也不放过。等心满意足了,眸光重新落到顾怀昭身上,才发现顾怀昭侧着脸,浑身都在发抖,连后颈都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粉色。
应雪堂哑着嗓子,喊了他一声:“顾师弟。”
顾怀昭脸上又红了几分,眼睛闭得死死的,眼珠子在眼皮下不安地滚动着,额角全是热汗,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应雪堂上前半步,把他拥在怀中,凑在顾怀昭耳边问:“怀昭师弟,怀昭?”
顾怀昭还能动的那只手抓着应雪堂的手臂,紧张得把袖子都扯出折痕来。事到如今,他总算想起应雪堂上一回破戒是怎么回事了。凤城郊外,幕天席地,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结果师兄一开始就知道了。
也不知师兄这一路,是如何看他的……
是那句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
还是有一丁点的,记得他对他的好?
应雪堂见顾怀昭汗出个不停,把他又搂紧了一些,轻笑着说:“师弟脸上好热,是不是这里也病了?”
顾怀昭仍是不敢睁眼,直到脸颊被人轻轻吻过。
驿站那轻轻一吻,和眼前这一刻重叠起来。
顾怀昭突然心跳得极快,似乎猜到了什么端倪。
应雪堂声音压得极低,手按在顾怀昭腰带上,极温柔地哄道:“我帮师弟看一看病,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