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萧翌和程阁老,也算是相识于微末之时,那时候萧翌不过是不得志的秦王,而程阁老则是被排挤出朝廷,不得不去秦州,在王府当个幕僚。
眼见沈嘉越来越得陛下的器重,程阁老不由生出了“兔死狗烹”之念头。他冲萧翌拜首,而后起身踉踉跄跄的离开了玉熙宫。
陈公公候在殿外,看程阁老神情失落的走了出来,刚刚又听见里面摔东西的声音。他不安的向殿门方向瞅了好几眼,但又不敢擅自闯入。
正在陈公公焦急之时,殿内传来萧翌的声音。陈公公赶忙进去,果然看见杯盏破碎,满地狼藉。
“陛下……”陈公公见皇帝长立于桌前,看着头顶的匾额发呆。他担心陛下的腿,踌躇半天却不敢劝。
萧翌转身,见陈尽忠来了,指了指地上碎片,“叫人把这里收拾收拾。”
“是。”陈公公挥手召来两个殿外候着的小太监进来打扫,他自己跟着皇帝身边,观察着陛下的面色尚好,于是小心翼翼的问道,“陛下,您生气了。”
“朕其实没有生气。”萧翌走到了里屋矮榻上坐下,他刚才是故意那样说,只为震慑一下程阁老。
陈公公心中松了口气,他就知道主子不是随随便便乱发脾气之人。
两个小太监很快收拾干净了外殿,麻溜的退了出去。陈公公侍候在御前,看陛下抬头望向殿中那块匾额,“‘皇建有极’,是祖父题的字吧?”
“是。”陈公公答道。
“皇祖父也在西苑长住过吗?朕怎么没有印象了?”
“那是弘武三十四年,弘武帝在西苑避暑时所提。”陈公公对宫中往事如数家珍,“那时候陛下还在西北,自然不知道。”
“原来如此。”萧翌点点头。他去西北边关多年,宫里很多旧事都不知道。而陈尽忠那时候并未跟他去西北,萧翌让他留在王府里伺候父王和母妃。
陈公公不明白萧翌为何突然对匾额感兴趣,试探的问道:“陛下您要换一块匾额吗?或者亲笔题一块?”
“朕这笔字,还是算了吧。”萧翌因为寒毒导致腕力不足,字迹不如祖父遒劲有力,他嘱咐陈公公,“既是祖父御笔,好好保存。玉熙宫中,应该还有祖父留下的其他东西吧?”
“奴才们将御物都规整到西边小隔间了。”
萧翌顿时起了兴致,“拿来给朕瞧瞧。”
陈公公取了几本书拿给陛下,上面还有弘武帝的批注。萧翌捧着书,靠在榻上看得津津有味。他对皇祖父的感情很复杂,又崇拜,又疑惑,又委屈。
弘武帝倾尽一生之力,收复西北失地,令国力增强,是萧翌所佩服的。但弘武朝后期夺嫡之争严峻,他却听之任之,没有及时立下太子,导致官员结党营私,吏治混乱,这是萧翌所疑惑的。
然而令萧翌委屈的是,小时候祖父明明很喜欢自己,却在他十二岁时,命他去西北从军。后来,祖父传位于大伯,算是彻底放弃了他和父亲。
萧翌漫不经心的翻着书,他很想从中找到答案,很想知道祖父的真实想法。
三日后,内阁将人选名单递了上来。萧翌将票拟递给沈嘉,“除了你,内阁又提了两人,你看看谁可?”
沈嘉接过一看,另两人是吏部尚书韩昌,刑部尚书许文茂。
“臣觉得,韩尚书不错。”沈嘉说道。
“这两人都是程阁老的门生。”萧翌暗藏的意思是,选韩昌还是许文茂,其实没有什么分别。
“可《考成法》需要吏部的支持。”沈嘉答道。
萧翌有些迟疑,“你有把握拉来韩昌。”
“臣愿一试。”
“那就他吧。”萧翌提笔,在韩昌的名字旁边点了一点。
如今内阁一下子多了二人,沈嘉又成为了国朝最年轻的阁臣。四人同在内阁,程阁老乃首辅,所有大事小事都需要他拍板。次辅张旭这颗“墙头草”,之前一直是站在程阁老这边的,可现在皇帝又加了两人,他顿时有些摇摆不定了。
再说吏部尚书韩昌,他是最晚入阁,但年近四十,之前一直兢兢业业在吏部做事。沈嘉观察了他几天,见韩昌对程阁老恭谨有余,亲近不足。目前,还不好判断此人的态度。
沈嘉将自己观察所得告知萧翌,萧翌思量片刻道:“次辅张旭不足为虑,反而拉拢韩昌是最关键的。如果内阁投票,韩昌站在你这边,那么张旭肯定也会站在你这边。”
“臣明白,臣会私下拜访韩尚书。”
“另外,《考成法》要一步一步推,把它拆开。先推行‘考成簿’,‘除冗滥’放到最后。”
“为何?”沈嘉不解,“‘除冗滥’也很重要。”
“目前内阁态度不明,要是现在罢免裁撤官员,肯定会令众多官员不满。”萧翌握住沈嘉的手,“先推行考绩,我们一步一步来。”
沈嘉知道萧翌所言有理,他淡淡叹口气,“好吧,就依你。”
萧翌带着沈嘉去里屋榻上坐下,沈嘉看到小矮桌上放着一本书,他好奇的拿过来一看,“《孙子兵法》?”
“是啊。”
“陛下自己就是兵法高手,还看兵书?”
“这不是朕的书,你看上面的批注。”
沈嘉翻开看了几页,疑惑道:“批注上的日期弘武五年,难不成是……弘武帝御笔?”
“正是祖父写的。”
“不愧是武帝。”沈嘉赞道,而后话锋一转,“可是陛下,现在天下太平,不再像弘武帝时期备受边关纷扰了。”
“我看书不是想穷兵黩武。”萧翌知道沈嘉想说什么,他直接说道,“我只想找个答案。”
“答案?什么答案?”沈嘉望向萧翌,“你又有什么问题?”
“祖父为什么传位给我大伯,他明知大伯是庶出,治国能力也不行。”
沈嘉懵懵懂懂的答道:“可能因为是长子。”
“可祖父又把西北二十万大军交给了我。”
“这……”沈嘉摇头,他也不明白弘武帝的深意了。
在准备《考成法》推行的前期,沈嘉忙前忙后连歇息的时间都没有,来玉熙宫的时间也减少了许多。萧翌每天听锦衣卫的禀报,说沈嘉昨日见了户部的什么大人,今日又去了韩昌大人府上密谈了几个时辰。
沈嘉本以为取得韩大人的支持是件很难的事情,没想到韩昌在吏部多年,早就看出官员们办事懒散,最爱拖延。前几天沈嘉将‘考成簿’一提,韩昌听完后虽然没有立刻说可行,但也没有拒绝,只说要看具体的方案。
今日沈嘉将整理好的文稿交给了韩昌,两人在他府中谈了许久,时而高声辩论,时而低声讲诉。最终,沈嘉用自己三寸之舌,辩过了韩昌。
韩昌不再为难沈嘉,他知道沈嘉的意思,必然是圣上的意思。既然皇帝想变革,他不得不同意。
等沈嘉从韩府出来,兴奋的跑进西苑,萧翌正在看奏疏。他看沈嘉等不及陈公公通报,直接闯了进来,嘴角还挂着微笑,眼睛里闪着希望的光芒。
萧翌被这璀璨的亮光吸引了,心微微一动。他被这温柔的笑意所感染,也笑道:“成了?”
“成了!”沈嘉用力的点点头,“韩阁老,他同意了。”
“好,很好。”萧翌知道,能过韩昌这一关,则此事便成功了一半。
“陛下,三日后就要内阁议事了。可韩阁老说,关于‘考成簿’还需改进。”沈嘉坐在萧翌的身侧,拿出怀中的文稿,指点着几处画红线的地方,“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要改。”
萧翌仔细看了看韩昌的批语,果然不愧是吏部尚书,看问题更贴近实际。他点头道:“可以,就按韩昌说的改吧。”
“臣这就回去改。”沈嘉说着,拿着文稿就要起身。
萧翌眼疾手快,按住了他的手臂,“你住下吧。”
“啊?”沈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住西苑吧,跑来跑去的,耽误功夫。”
沈嘉迟疑,“这……不好吧。”
“又不是在宫里,有什么不好。”萧翌道,“况且,文渊阁离这儿也不远。”
内阁有值房,若朝中有事,阁臣有时会在此长住,以备不时之需。沈嘉住在西苑,只要避开朝臣,也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睡在值房,还是玉熙宫。
至于玉熙宫内的奴才,陈公公早就叮嘱过了。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别听,更不许将御前之事私传外人。
“那我住哪?”
“自然与朕同寝同食。”萧翌理所当然的说道。
沈嘉笑了,“好吧,臣遵旨。”
沈嘉在天黑之前,还是回家中了一趟,拿了些换洗衣物、书稿文稿,并给范大夫打了声招呼,告知他自己要去西苑住几天。
范大夫闻言后,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腾”的跳起来跑进自己房间,片刻后拿着一瓶药膏,硬塞进沈嘉的手里。
“这是何物?”沈嘉看着药膏,看着瓶子精致,却不知有何用处。
“它、这个……咳咳。”范大夫眨巴眨巴眼睛,“这个……涂在后面。”
“后面?”沈嘉更晕了。
“嗯,后面涂上,不容易受伤。”范大夫忍着尴尬,一本正经的解释道。
“我去宫中,怎么会受伤?”沈嘉不懂了。
“总之,你带上吧。”范大夫语重心长的说道,“长青啊,头几次肯定会痛,不过没关系,习惯后就好了。”
沈嘉:“???”
范大夫确实想的有些多,因为沈嘉一去玉熙宫,一心扑在公务上,连觉都没时间睡了,还有什么闲工夫干其他的事?
萧翌有时半夜一觉醒来,踱步去外间,看见烛火依旧亮着,沈嘉还在修改着。
“你也太拼了吧。”萧翌走过去,夺过沈嘉手中的笔,“快睡觉。”
“不行,就剩两日了。”沈嘉坚持,起身又拿了一只新笔。
“朕让内阁晚几天再议事?”萧翌有些心疼,这样好的臣工,他并不想压榨,熬坏沈嘉的身体。
“不用,我可以改完。”沈嘉说道,“《考成法》一拖再拖,我也不想再耽误了。”
《考成法》从头到尾都是他的心血,一笔一划都是他亲自书写的。他对此事,甚至比萧翌更在乎。
“好吧,朕和你一起。”萧翌披上一件外袍,也坐下和沈嘉一起修改。
到了第三天晚上,沈嘉更焦虑了,俯首案牍连晚饭都没顾上吃。萧翌看在眼中,拉着沈嘉道:“先去吃饭。”
“和你一样,戒了。”沈嘉头也不抬的说道。
萧翌又好气又好笑,之前沈嘉也劝他吃点晚饭,他当时对沈嘉说的,也是同一句话。
这个人还挺记仇,萧翌只好妥协了,“好吧,我和你一起吃,这回总可以了吧?”
沈嘉这才抬头,不敢相信的看着萧翌,“真的?”
“君无戏言。”
“不会只吃一顿吧,下一顿呢?”
萧翌再妥协,“好,朕以后天天用晚膳。”
沈嘉兴奋的高声道:“陈公公,陛下要用晚膳。”
陈公公不可置信的快步走入殿内,他看看圣上,见陛下神色温柔,没有丝毫不满。
于是陈公公也兴奋道:“是是,老奴这就传膳。”
他不由对这位沈大人刮目相看,之前他不止一次劝过,但都没有什么用。没想到,陛下居然因沈大人而改变了习惯,开始用晚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