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隆隆的地铁穿过错综的地下轨道,踏入了这座城市步履匆匆的清晨。
人潮拥挤的早高峰,车厢里到处都是挤挨着的肩膀,贴得好像玻璃罐里泡好的酸青瓜。
“下一站,021文创园……”
地铁广播里机械男音用中、英、乡土三种语言轮番提醒着站点,庾嘉实跟随周围人的脚步,一道走出地铁站。
狭窄车厢外的世界别有洞天,靠近城中河的岸边,红棕外墙的建筑群中一座钢铁高炉静静伫立在天水之间,带着岁月打磨出的锈蚀,如一尊镇立此地的钢铁兽。
021文创园原本是上世纪遗留的钢铁工厂,几年前由政府牵头开展工业遗址改造,把城中几处具有纪念性质的旧厂改造成了文化基地。
这座遗忘在时光里的废旧工厂也摇身一变,成为了B市文化创意产业的高地,如今,这里汇聚了数十家艺术文化公司,大到上市企业,小到个人工作室,每天都有不少打扮新潮的艺术从业者在园区内穿行。
文艺浓度之高,被网友调侃,站在021呼吸一口空气都有缪斯女神的熏陶。
庾嘉实站在公司门口,闭上眼,感受到悠然的风,带着些许水汽,轻拂过腮边,有点痒意,不知道是不是缪斯女神偷偷送了他一个亲吻。
妙门作为策展行业的领头羊,是021文创园里为数不多的上市企业之一,老板董园人称老董,是建筑设计出身,为了凸显不同于其他艺术公司的建筑功底,妙门的大楼采用了大量玻璃设计。
最有名的就是被老董称为光之廊的廊道,切割成几何方块的渐变彩色玻璃组成了廊道的幕墙,当日光透过幕墙时便会在地面上留下光的色彩。如梦似幻的效果,吸引了不少明星来这里取景拍杂志封面。
庾嘉实踏过地板上的虹色光影,不紧不慢打完卡,来到策展部自己的工位坐下。妙门不同于其他上市公司界限分明的部门组织,一直以矩阵式结构工作,每有一个新展览,就由策展人组建项目小组跟进。
庾嘉实作为主案,目前手上正处理着一家珠宝品牌的跨界艺术展和一家县级博物馆的乡土展览,横跨在两个项目小组之间,不算清闲,但工作强度也算正常。
真要说忙的时候,还是年底那段时间,各家博物馆、美术馆、商业公司的新年展都忙着落地,庾嘉实有过同时接手六个case的最高记录,那段时间才叫分身乏术,刚做完这家的陈列大纲,又得跑到那家做汇报。
“Good morning!”隔壁工位,程序小哥Martin穿了一身亮眼的波普风,从转椅上探出一头爆炸卷,朝庾嘉实打了声招呼。
庾嘉实对着他浮夸的造型愣了一秒,不过很快就从冲击里回过神,朝他淡淡笑了笑,同样问好道:“早上好。”
“庾老师,你也太没劲了,别人看见我的造型都吓了一大跳呢!”Martin耸了耸肩,对庾嘉实淡定的反应表示不满,他的这位主案同事,工作效率高,能力强,可惜就是沉闷得很,总是一副微笑的好脾气模样,似乎世界末日来临的那一天,庾嘉实也能保持这个表情不变。
在021里常常能见到穿着个性的男男女女,Martin的这套装扮并不算最出格,反而是庾嘉实,总是穿着朴素的白衬衣、牛仔裤,要不是靠一张清俊的脸,简直平淡普通得毫无记忆点,这样的人在021里才算异类呢。
“确实吓了一跳,不过很适合你。”庾嘉实真心赞美着,Martin热情外向的性格很适合颜色鲜艳的搭配。
Martin眼睛一亮,追问道:“庾老师就不好奇,我今天为什么打扮成这样?”
“让我想想……”
Martin看庾嘉实沉吟思索的样子,表情丰富地朝桌上跨界艺术展的策划案使起眼色,把答案都写在了脸上。
庾嘉实立刻了然,拿起策划案问:“跨界艺术展的主题定下来了?”
“Bingo!答对啦!和云住那边想要一点有新意的设计,他们的美女老板说既然都决定跨界了就干脆跨个彻底。”
这倒是让庾嘉实有些意外,没想到这家创立不久的本土珠宝品牌野心不小,没有用接近品牌风格的艺术家,却一反套路选择了波普艺术。
波普艺术这种风靡于上世纪60年代的艺术风格,作为达达主义精神的继承者,戏谑地把艺术界看不上的流行符号、广告商标作为素材,用无所顾忌的“批量重复”表现作品,幽默地嘲讽了一把艺术界高高在上阳春白雪的姿态,让庸俗与商业文化在艺术中大行其道,颇具有反叛意味。
Martin显然对这个方案欣赏不已,不仅换了全身行头应援,嘴巴里还念念有词:“Everything is beautiful! Pop is everything!”
这是波普艺术家安迪·沃霍尔的名句。
安迪·沃霍尔曾经在自己的代表作《坎贝尔汤罐》中复制黏贴排列了32幅商品罐头图。
这些机械罗列的标准化罐头曾经打破艺术与通俗的界限,但如今看来,在商业文化过度泛滥的当下,如出一辙的汤罐头,很难不让庾嘉实联想到自己。
一个毫无特点,淹没在大众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就像这些商品罐头一样,能吃、达标、随时可替……
照理说,他这样的人根本不应该来到策展行业。
每次别人听见他的工作时,都会表现出惊诧,似乎庾嘉实就和这个新鲜大胆的行业格格不入,就像他身上100多块的棉衬衣和Martin的波普套装,除了同属纺织物之外,没有任何共通之处。
妙门里聚集着来自艺术、建筑、设计各种领域的人才,他们敢想敢做,天马行空,彼此之间碰撞着无限花火。
而庾嘉实这个博物馆学出身的文案,每天做的最多的就是翻阅大量资料,再把繁杂的文字糅合进陈列大纲里,为他想象力丰沛的同事们搭建一具文字的筋骨,不至于跑偏到天涯海角。
好在庾嘉实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既没有老董对设计的追求,也没有Martin对艺术的喜爱,自觉和“策展人”这个名号还差的很远,只负责做好文案的职责。
如果非要问一位真正的策展人应该是什么样子,庾嘉实的脑海中的的确确存在着这样一个身影……
那是仍在盛夏的B大,文郁楼的老吊扇被开到了最大。
五台吊扇老马拉车似地拉着扇叶转动,恐怕比讲台上讲着中国艺术史的老教授年纪都大,老旧零件的吱嘎声盖过了窗外聒噪的蝉鸣,却丝毫没有减少空气中的燥热。
室外的温度迫近40℃,烈日炙烤着窗外的松针叶,让它们散发出一种松节油的芳香。
阶梯教室闷热得像一壶似开未开的水,老教授半眯着眼从“颠张醉素”讲到“三家山水”,庾嘉实的手心津津冒着汗,埋头认真记着。
就在某一个笔锋停滞的瞬间,教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穿一身黑的男生,只单肩背着书包,个头高到有些夸张,相貌也极其出挑,尤其是一双眼睛很特别,上挑的眼尾锐利逼人。
男生站在门口往教室里望了望,一眼锁定了庾嘉实身边的空位,径直走来。
这人朝座位扔下书包后,庾嘉实才反应过来,吓了一跳,刚写下的笔记也被沁了汗的手心擦花了。
老教授眯起的眼睛睁大,怒道:“怎么回事,这位同学没看见我们在上课吗?”
“看见了,老师。”男生说话的尾音带着一些无意的懒散,“我来上课的。”
他这无意地态度让老教授更生气了,敲着黑板:“迟到一小时,到黑板上把名字记下来,平时分没了!”
男生似乎对这个处罚没什么所谓,欣然站起身,粉笔在黑板上留下三个洒脱狂傲的大字——游飞白。
老教授对着那字出了一会儿神,似有惊叹:“这名字倒是不错,蔡邕的飞白书……你学过书法吧?”
游飞白点了点头:“学了十五年。”
语气自然得好像三岁开始的童子功并不值得他多提。
他的这手好字让教授瞬间消了气,也在院里彻底出了名,大家都知道这届博物馆系来了一个不爱上课,写字很狂,人更狂的游飞白。
庾嘉实记得,那天被他擦花的笔记写的是一句诗。
“挥毫落纸如云烟”,汗津津地落在心头上。
游飞白这样狂妄的人,自然有一堆人等着看他的好戏,他也不负众望,在B大的四年,活成了博物馆系的一朵奇葩。
上课迟到早退从没准时过,打架进局子被全院通报,不该做的他都做了,但偏偏成绩又好得出奇,平时分扣完了还能靠卷面起死回生,院里的教授们说起他来都是一副牙酸苦笑的模样,简直又爱又恨。而他那张受尽偏爱的脸,却一点儿没派上用场,配上他那张挑剔刻薄到气死人的嘴,长得帅反而成了最无关紧要的特质。
在B大博物馆系流传最多的一个玩笑话就是,应该把游飞白刻薄人的话做成展览搬进语言艺术博物馆里。
即使这么令人头疼,游飞白在专业上还是交出了一份最亮眼的答卷,作为B大博物馆系历史上唯一一个毕业展满分的学生,在国外读硕博的第一年,游飞白就加入了艺术界和展览界的盛会AIA双年展,成为参会最年轻的策展人。
庾嘉实想,大概只有游飞白那样的人,才能配得上策展人的名号……
他以为毕业之后再也不会和游飞白产生交集,然而没想到就在一个月前,董园大张旗鼓地和媒体宣布,邀请备受瞩目的天才策展人游飞白加入妙门,成为妙门的首席策展。
所以庾嘉实和游飞白,现在不仅是老同学,还是新同事了。
游飞白……
一想到这个名字,庾嘉实的手心变得湿热,好像攥着一把不能说出口的心事,在掌心里乱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