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雪有一阵没一阵又开始下了,御书房里点着龙涎香。偌大房间里,只有圣上与张德两人,其余人等都已经禀退。
圣上吃了一口茶,瞧着张德,赞许道:
“今天你做得委实不错。”
张德行了个礼,忙道:
“回圣上的话,这都是刘将军的主意,他吩咐得事无巨细,老奴不过悉数照做。”
他心里感慨,刘长重当时在现场怕是连一刻功夫都无,虽然未亲眼见,却仿佛桩桩件件,都尽在他眼底。真是应了那句,若见一事,即见一切事,若见一滴水,即见十方世界水。
——只是,能见一切事,却又未必见得到一切事。能见一切水,未必见得到一切水。
圣上早已经知道此事,感慨道:
“这人着实机警,他放出来了吗?”
张德答道:
“还没有,仍关在大理寺牢狱里呢。全部手续办完后,才能放他出来,最快还得三四天。”
圣上又道:
“那刺客……”
张德忙道:
“圣上放心,刺客关押在锦衣卫北镇抚司死牢里,派的全是奴才东厂心腹看守,已经喂了他吃过哑药,再不能说话。”
圣上略微颔首。虽然这刺客凶器、血衣、血手印证据俱全,本人也全盘招供杀害淮南王。然而,他却供认,他本人并无杀人动机,是为了钱被买凶杀人。
背后买凶之人,刺客供认道,乃是齐锦年。
这人答道,去年废太子大逆事发后,太子府全部人马被诛杀,他逃了出来。自此终日东躲西藏、深居简出。他本来就是招募进来的死士,为废太子做些杀人越货勾当。如今主人已死,他沦落到此等境地,便寻思着要捞一票大的,从此逃出海去。为此,他请道上放了些消息。
腊月初七那天下午,他正在家中喝酒,突然进来一个人,穿着斗篷。屋子里光线昏暗,那来客衣领拉得高高的,有意遮挡面孔,但仍然能瞧出眉眼生得极美艳。
来客道,我想买一条人命。
他道,我需要钱。
来客道,我出五千两银子,要买淮南王的命。
他大吃一惊,淮南王贵为王爷,戒备森严,又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五千两银子虽然诱人,但此事成不了。
来客道,腊月二十三子时,你去淮南王府上行刺,此事必成。那天夜里,王府里没有侍卫。
他道,公子,此事实在难办,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淮南王侍卫足有五六十人,都是大内高手,又忠心耿耿。我哪有这种本事,去了就是送死。
来客道,不必担忧,那天我包你瞧不见一个人拦住你。这样,如果你那天潜进淮南王府,发现侍卫看守得严密,实在得不了手,你只管逃出来,定金归你。
来客给了他淮南王府地图,哪里有人,哪里无人,家丁们如何值守,各处如何进出,要如何潜入淮南王卧室,都细细讲来,又肯付高额定金。
他思忖再三,便接了这一单,毕竟,财富险中求。
腊月二十三子时,他身着夜行衣、携带利器,潜进淮南王府。一路上竟然如入无人之境,不仅侍卫未见到一个,连守夜家丁也没有。他心底暗自吃惊,却也落得畅快。他不知道的是,当时刘长重奉了齐锦年请求,闯进王府闹事,守夜家丁们都忙着应付刘长重,真是好一招调虎离山之计了!
子时四刻,他按照计划,拨开窗棂,准时潜进淮南王卧房。当时床铺凌乱,床上却没人。他心下诧异,不知这是否一场龙潭虎穴、还是计划出了纰漏?一抬眼,瞧见火光一闪、外边又传来有人说话声,他便循声提刀,沿着珍宝架一转,转进书房。
书房里,淮南王与齐锦年正在拉扯。他抽刀动手,淮南王觉察到了,将齐锦年推到身前挡着。
他一看见齐锦年,竟然是买凶之人,心下狠是吃了一惊。他拍掉了齐锦年的刀,又去追杀淮南王。
他第一刀劈下去扑了个空,淮南王侧身躲开。他的刀卡在书案和古琴上,一时拔不出。淮南王夺路要逃,眼看事情要不成了。齐锦年主动做了他的帮凶,将地上自己的刀踢给他,又扑过去挡住门,不让淮南王有退路。他趁机一刀结果了淮南王。事毕,他拔回自己的刀,沿着原路返回卧室,从窗户逃走了。
张德瞧着圣上脸色,小心翼翼道:
“圣上,这只是刺客一面之词,并无佐证,谁知道刺客是不是为了减轻罪责,拉齐侯爷垫背呢?”
他心里却想着,他已经询问过王府随侍,这些时日天气寒冷,淮南王卧室窗户应该都栓好关紧。如果里头没有人做内应,事先拨开插销,将窗户虚掩,刺客在外边根本没有办法打开窗户钻进去。
齐锦年原本计划很可能是,他让刘长重前来闹事,吸引住王府家丁,好让刺客潜进来。等刘长重到了淮南王卧房大喊大叫,齐锦年再出来。淮南王呢,听到刘长重骂人,他在里头必然会发声,叱骂刘长重。之后淮南王被潜伏的刺客杀死,齐锦年只要堵在门口拖上片刻,刺客便已经逃走了。淮南王的死,与齐锦年便无关系。因为齐锦年出来时,在场所有家丁都能听见淮南王还活着,与刘长重对骂。至于刺客,齐锦年给了他一张五城兵马司的出城通牒,他也早就策划好逃跑路线,马上就能出城离开。
——怪只怪,齐锦年走得太晚,刺客来得太早。
圣上问道:
“腊月初七那天……朕记得那天召见了齐锦年和刘长重,是不是?”
张德答道:
“圣上记得不错,是那天早上。”
圣上问道:
“既然刺客咬定有人腊月初七下午去他家买凶,那天齐锦年在做什么?”
张德犹豫片刻,道:
“回圣上话,奴才问过平安侯府马夫,他说腊月初七下午,齐侯爷独自一人骑马出去了。去哪里不知道,齐侯爷没说。府上凡是主人用马,马夫都有记录,哪位主人用马、用了哪几匹马、何时用、何时回,清清楚楚。他还说,那天天快暗时侯爷才回来,不知怎的,马身上、侯爷靴子和袍子上都沾满泥浆。这种情况少见,所以他记得,他那天刷马刷了好久。”
圣上见张德说话支吾。
“说下去。”
张德答道:
“这刺客所住的屋子门口有条水塘,经过要淌泥水。”
圣上停了一停。
“他怎么会独自骑马出门?他是个娇娇性子,常要人作陪。刘长重呢?为何没陪他?”
“刘将军初七下午赴宴去了,是兵部杨郎中的家宴,现场来了十七个人。”
“你调查清楚了?”
张德忙道:
“因宴上讨论国事,刘将军第二日被锦衣卫叫走了。锦衣卫那里调查得清清楚楚。”
圣上又问:
“你问过齐锦年吗?”
张德答道:
“奴才旁敲侧击打探过,问齐侯爷初七那天下午做什么,齐侯爷不肯说话,再多问就哭,奴才……奴才实在不好追问。”
“那钱呢?齐锦年刚刚袭爵,手头应该没有十分宽裕。”
“据老奴所知,齐侯爷找八殿下九殿下都借过钱。”
圣上沉吟片刻。
“此事到此为止。除你知道,还有谁知道?”
张德躬身答道:
“回圣上话,这刺客是老奴亲自审理。他供认齐侯爷主谋一事,老奴绝不敢往外传,也绝不会让这人说出去。”
远处更漏声敲了,是戌时七刻,张德忙跪倒在地。
“奴才请求圣上龙体为重,按时歇息。”
圣上略点了点头,张德忙爬起来搀扶着圣上。
圣上的步舆已经在御书房外候着,圣上一出来,外面跪倒了一片。宫女、太监和侍卫们齐齐喊着。
“请圣上龙体为重,按时歇息。”
张德跟着圣上的步舆,服伺圣上回了龙栖宫。龙栖宫御前太监们忙扶着圣上进卧房歇下,这时亥时刚敲,御药房捧着一罐煎好的药送进来。如今大夫嘱咐,圣上每夜必须亥时按时服药,服药后立即睡下,万万不可劳累过度。
药虽然是御药房照着药方煎的,但药引由大夫提供,说是甚么蓬莱仙丹。一罐药汤分成了三个小碗,尝药太监每碗先尝过了,再端到圣上面前。那药又苦又腥,一股强烈的腥臭味冲进口鼻。尝药太监都尝得舌头打颤,打心眼心疼圣上夜夜要受这等药石之苦。
大夫的药实在苦口,随身伺候的宫女一口口喂着圣上。圣上忍着恶心,强行咽下。吃完一小碗,太监忙端来花蜜燕窝粥请圣上过过口。如此反复,才将三小碗汤药吃下。太监又端来杏仁露,请圣上喝了两口,缓解不适。
喝完药,圣上这才躺下。张德垂手站在外边,瞧着掌龙栖宫的内侍们惦着脚尖忙进忙出。换了八殿下引荐进来的新大夫后,圣上起先也是半信半疑,只肯吃开出来的寻常汤药,不肯吃大夫不公布用药的秘方。但伤口清创之后,圣上病情日益严重,水米不能进,甚至一度昏迷不醒,危在旦夕。最后还是八殿下当机立断,拿定主意,强喂圣上吃了大夫的秘方。
张德心想着,还真应了良药苦口四个字。圣上开始吃这秘方后,病情缓解了不少。大夫讲的诸多注意事项,圣上也终于慢慢肯听进去。
听说圣上已经安睡了,张德这才行过大礼,缓缓退出龙栖宫。他独自回了御书房,圣上书案上的折子还有约一半未批完。他抽了东厂呈报已抓获刺死淮南王真凶的折子出来,提笔批道。
—事实清楚,判斩立决。
刘长重签完最后一份文书,已经可以从大理寺出狱。狱卒竟然还舍不得他走,要与他相约喝酒。作为这些天来的感谢,刘长重便把被褥衣物这些都送给狱卒,自己空着手离开。
侯府总管早说了,要接刘长重出狱,回府洗尘,又说齐锦年早几天被九殿下接走,在九殿下府中休养。
刘长重刚从大理寺走出来,便看见远远侯府总管站在巷口等他。等刘长重再走几步,才瞧见总管旁边竟然还站着齐锦年。
这两人不过一个月没见,如今见了,好像隔了几十年,心里甚是感慨。刘长重在齐锦年脸上一摸,对方的脸颊竟然都瘦得凹下去。他听说齐锦年关在三品院受尽百般折磨,心疼不已。
“你这个样子,还要休养好长一段时间。“
齐锦年却小声答道。
“是锦年连累将军。”
刘长重刚要说什么,后边又有一位官员迎过来,喊了一句。
“请刘将军留步。”
刘长重跟着官员去了刑部,说是还有一份文书漏签了。刑部与大理寺只隔了一条街,一步之遥。刘长重想着,大理寺如今由少卿代理主事,许多事务自然暂时转到刑部办理,也就毫不怀疑地进去了。
那官员客客气气请刘长重坐下,开口问道:
“淮南王遇刺案中那把刀……”
刘长重答道:
“那本是我的佩刀,转送给齐侯爷,当夜被凶手拿了当作凶器。我听说,案子全部讫结后,这件物证仍能还回来,可是如此?”
官员答道:
“确实如此,不知将军可否告知你是刀主的详情。”
刘长重不知有诈,道:
“大人,此刀是家中府藏之物,是把薄刃唐刀,削铁如泥。我过去常佩此刀,后来遇到齐侯爷,我看他适合此刀,便赠给了他。他很喜欢,常常带在身上。”
官员又问:
“将军,请您好好想想,您府上珍藏这把刀,又从何处得来?”
刘长重闻言,不禁皱眉。
“我父亲是爱刀之人,家中藏刀有百十把,件件都是精品。我在府中馆藏找到这刀,很喜欢,便常常佩戴。”
那刑部官员瞧着刘长重,不说话。刘长重家世显赫,见对方竟然隐隐似有不信之意,难免怒火中烧,又道:
“大人,我父亲生前官至后都督府同知,去世时加封太子太保,追封建宁伯,并修建祠堂,先帝亲题龙城飞将,胡马不度。难道我家中收藏不了几把名刀?”
刑部官员这才慢吞吞地道:
“刘将军,我知道你是名门之后,但这把刀乃是辽东节度使贡品,刀名鸣鸿。永兴二十年收入内务府,先帝曾佩此刀,之后失窃,直至至今。这刀若受烈焰炙烤,刀面上浮现鸣鸿二字,断然不会认错。”
刘长重大吃一惊,猝不及防,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忙问:
“我父亲深受圣恩,是不是先帝赏赐?”
这人答道:
“已核实过,先帝先后赏过令堂三把刀,都不是这把。再说,先帝御赐之物,必留在贵府上阁中珍藏,一般也不应该拿来使用,是不是?不知道刘将军能不能留在此处,细细回答,并将贵府上所有藏刀悉数名录列上?”
刘长重恰如雪狮子朝火融了半边,真个是目瞪口呆,哪里还说得出什么话来。
心里寻思着,京城七大狱,锦衣卫大理寺刑部都察院应天府兵马司五军都督府,如今已经巡游到第三家,实在是不枉此番京城之行。
官员将刘长重“请”到一间小房间坐着,里面点了一盏煤油灯,摆着纸笔。
官员行了个礼。
“请将军写好后,知会在下。”
刘长重拨亮煤油灯,蘸满浓墨。他提着笔,气得七窍生烟,哪里写得下去一个字?这竟然比他年少时被师傅逼着写文章还艰难百倍万倍。他满腹委屈,心里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为淮南王的案子,他在大理寺自认了自己是真凶,那他也就认了,心里想的无非是换齐锦年平平安安出来。
但今日之案,却是指认他府中馆藏宝刀,乃是被盗出宫廷的御用赃物。这把刀,是在他父亲手上入库,关乎到他父亲的荣誉。刘长重早知道自己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纯废物点心,有辱门楣,他父亲生前就被他气得跳脚,死后更是能被他气得翻身。可是当下,他要是承认这把刀是在他手上收到的,那必然要将从何处何人得来的来龙去脉交代得清清楚楚,他要是如实说这是他父亲的藏品,那必定又牵涉到要细查当年他父亲如何收纳赃物。
任凭刘长重在这间牢房里被气到眦裂冲冠,面对三面墙壁,却无计可施。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提笔写下。
—臣刘长重十六岁时失怙,因臣兄长叔伯皆亦亡故,承蒙先帝开恩,命臣以少年人继承甘州指挥使一职,如今已经六年……
***
外头雪下得又大又急,宣室殿首领一路小跑找到张德。张德点点头,起身跟着首领一齐去了宣室殿。原来张德有件小事要面圣,但圣上留在宣室殿处理政务,他不敢贸然进去打扰。趁着圣上稍作歇息的间隙,张德这才小心翼翼向圣上禀报,齐锦年前来诉说,刘长重被刑部提走,还没有放回。
圣上听了,面露不解,问道:
“怎么回事,不是已经放了吗?”。
此案就此了结,凶手被斩于菜市口。淮南王府那边,已经妥善抚恤,由淮南王幼弟将来继承爵位。
张德便道:
“回圣上话,此案中用作凶器的那把刀,是刘将军送给齐侯爷的佩刀。但那把刀被认出是宫中失窃御刀,因此,刘将军被刑部带走问话。”
圣上不由得啊了一声,盯着张德。
“这是怎么回事?”
张德道:
“此为鸣鸿名刀,永兴二十年作为贡品纳入。先帝曾佩过,先后收在尚衣监和兵仗局,不知何时失落。”
圣上问道:
“御刀为何收到兵仗局?”
张德答道:
“回圣上话,永兴廿一年,此刀刀鞘上所嵌玉石脱落,因此送到兵仗局修复。之后,兵仗局档案显示已修好归还,尚衣监档案缺失。再往后一直不见记载,不知何时失窃。”
圣上唉了一声,永兴二十年至今已经十多年,尚衣监和兵仗局早换过多人。就拿最近这一年来说,先帝因怀疑他们牵连进废太子案中,处死了兵仗局掌印,另更换他人。圣上登基后,宫中这几个掌着衣食住行的,又悉数换过一遍。当年旧人,或是获罪,或是出宫,所剩无几。宫廷内库换了圣上心腹上来后,这才重新彻查,清点禀报,最后查出来诸多亏空,账目与库存严重不符。只是这陈年旧案,既无法追查,也无人敢细查。
“行吧,”圣上道,“传个口谕,刀算是朕赏给他的,让刑部把人放了。”
停了片刻,圣上又道。
“等锦年身子养好了能下地,让刘长重即刻带他去甘州。他们两个已经成亲,锦年应该跟着刘长重离开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