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我赶到沈梅枝的东苑时,他还在昏迷,生死不知地趴在榻上,他像是从池子捞出来一般,沈梅枝嫌弃他浑身都是水,用一条干布巾垫在榻上,我看着那块布慢慢濡湿,泛出深色。
我没有进去,就站在门口,跟他一样,我也浑身都是雨,雨顺着我的脸和衣角往下滴,在脚边汇成一滩,沈梅枝有些不满,但并没多说什么。
我看着沈梅枝拿了好些瓶瓶罐罐摆在榻边的地上,我想要记住那些瓶罐的样子,以后我也准备些放在怀里,但是我总觉得眼前蒙着一层水汽,看不清那些罐子的外立面。
明明已经进了屋子,已经没有在淋雨了。
沈梅枝打开一个瓶子,回头瞥了我一眼,声音凉凉的,沈梅枝闻了闻瓶子,说他快烧傻了,这种温度病了这么久,没死真是命大,不知道醒了还认不认人。
我觉得自己的嘴唇都在发抖,他怎么会不认人呢。
他昨晚的眼神还那么清楚…他怎么会不认人。
沈梅枝说洗伤时需得人醒着,说罢便将手里一整瓶的药酒直接倒了下去,我几乎看见他背后外翻出来的血肉泛起了泡沫,我盯着他的脸,不知过了多久,他挣扎着醒过来,惨白的脸上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绝望。
我突然觉得他很想寻死,在这种处境下。
他动作很小地挣扎着,像是在无措地逃避疼痛,沈梅枝袖手站在一边低头看他,他瑟瑟地咬住下唇,想要翻身却又没有力气,他的眼前像是蒙着一层雾气,眼神有些直愣,他的脸上写着疼痛和迷茫,迷迷糊糊看向沉默的沈梅枝,慢慢抬起手臂抱住自己的头。
手臂交叠下,他不安地左右看,屋里很安静,我就站在门口,他却一直有意无意地看向屋顶。
他的眼神飘散,他似乎不清楚应该看向哪片屋顶,就只盯着大梁。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似乎在他的眼底看见了一丝安定。
为什么看着房梁,会觉得安定。
我觉得自己更狼狈了,多年以来都是我守着主子的屋子,绝大多数时刻,房梁上只蹲着我一个。
…他知道我在上面。
他知道我一直看着他。
我突然想起还在边境的时候,他不堪疼痛,发了疯似的往外跑,光脚跑在嶙峋的沙漠里,没到营门便被队长捉了回来,扔在主子的榻前。他被关进一个乌木箱子,他刚来的时候还很小,但箱子更小,他被拽着头发扔进去的时候坐在里面满眼都是迷茫,主子专注地看着地图,声音淡淡的让初六去把箱子合上。
初六靠近的时候他终于反应过来,拼命地想要出去却被钳住手臂,他的手臂那么细,被初六抓在手里就像不存在,他抬着手徒劳地不想让箱子被合上,他的手指被卡在缝里,被初六用刀扎了进去。
初六合上箱子时我听见他的哭声戛然而止,最后那声凄厉的哭声里好像混着什么被折断的声响,前半夜那个箱子还在不停地动,到了后半夜,就不动了。
他被关了三天两夜,后来初六把他倒出来的时候他简直不像一个活人,四肢着地地瘫在营帐里的地毯上,所有暗卫和副官都看到了他浑身的血疤。
主子唤他过去,他慢慢爬过去,讨好地把脸贴在主子的手心里,他咧着嘴冲着主子笑,嘴刚张开,一颗牙就掉了下来。
初六按下去的时候用了很大的力气,没人知道他被关在里面的时候在想什么,在那之后他就很听话了,再没逃跑过。
之后他被关在主子的大帐里,有时穿着里衣,有时就连里衣都没有,那时边境大战已经快到尾声,北国和我朝正在谈判,战事稍歇,我便开始守着主子的营帐。
那时他便总是倚着营帐,仰脸向上看,我只觉得他在发呆,因为他被放出来后过了很久才能直起身体,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背都是弓着的,又因为他那时候的眼睛就开始没了焦点,像是蒙着一层雾。
我不觉得他在看我,我以为他睁着眼睛看屋顶的行为,是疼痛下的愣怔,直是不起腰所以只能半坐,仰着脸看屋顶。
…真的是那样吗。
所以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我的存在的。
是在王府里,还是从他来的第一年,在边境大营里就发现了。
在我注意到他之前,就开始看我了。
是吗。
我觉得自己的胸口剧痛,无数回忆像漫天的雨点一样砸在我的脸上,他喃喃自语时会看屋顶,被主子摁在床上时会看屋顶,晒太阳时会看屋顶,就连昨晚,他被扔到院子里时下意识望向屋子的那一眼。
也在看大梁的方向。
在我注意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发现我很久了。
我垂着手,几乎有些狼狈地抬眼看向他,他好像有点着急,沈梅枝的屋子不如主子的屋子大,他找不到我,眼里泛起无助和害怕。
直到他收回的视线略过门口时,他终于看见了我。
他似乎没想到平时最多只能看见一个衣角的人,站在了他的面前。
因为沈梅枝的药酒,他一边找我,身体细细地发抖,就在他看见我的那一刻,他突然安静了下来。
他躺在贴着墙的塌上,我站在门口,隔着整个屋子,他的视线掠过沈梅枝,掠过那些桌椅,直直地盯着我。
疼痛让他不再掩饰,他睁着眼睛,安静又直白地看着我,沈梅枝顺着他的视线看过来,脸上露出古怪的笑意。
“小友,过来吧,”沈梅枝低头整理裹巾,“只怕他还配合些。”
他不会不配合的,无论是谁,对他做什么,他都不会躲。
我在心底喃喃,身体却不自觉地走了过去,沈梅枝摁住他的后背,啧啧两声。
对于沈梅枝的行为他似乎很陌生,也是,在沈梅枝前,没人会帮他上药,哑奴只会把他一次又一次摁进水里,让水没过他的头顶,用刷子里外刷,但这往往会让他的伤口恶化,他刚来时雪白,身体干干净净,现在看过去,已然分不清那里是旧疤,哪里是新伤。
沈梅枝淡淡瞥了他一眼,拿起一个瓶子,米色的药粉被倒进了他后背深刻的伤口里,我看见他的脸色一瞬间白了,沉默着咬住嘴唇。
明明已经惨白的脸颊发青,他依旧很安静,就只一直拧着眉头看我,我读不懂他眼里的情绪,他的头上沁出大滴大滴的冷汗,洇进身下的布巾。
我不自觉地蹲了下去,在榻边单膝跪下。
不该这样的,除了主子,我不该对任何人屈膝。
可是他挣扎着抬头看我,会让他更疼。
我就跪在榻边,他不可置信地挣着头看我,我几乎能感受他的呼吸。
他微弱但温热的呼吸。
他直愣愣地看着我,好像我从没离他这么近,他眨了眨眼,我看见他的眼底瞬间通红。
我抬起手摸他的侧脸,这次他没有躲,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感觉手心滚烫,他的脸明明那么白,为什么摸起来那么烫。
我终于理解了什么叫愿意为了什么去死,从前服侍主子时我只觉得生死都是一样的,但这一刻,就在这一秒,如果我能把他送回家,要我即刻死在这里,我也愿意。
他刚来的时候俏生生的,圆圆的脸蛋圆圆的眼睛,坐在营帐门口吹风的时候就像最耀眼的太阳,干涸的沙漠里何尝有过那么明艳的色彩,他的红衣裳亮,他的脸颊更亮,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像珍珠一样在狂沙中胧着光。
为什么记忆中这么美丽如明珠的人,会如此气若游丝地躺在我面前,发着高烧,满身没有一块好肉,看着我扑簌簌地掉眼泪呢。
我想让他不要哭,但我只敢用指腹去轻轻抹掉他脸颊上的水珠,他的脸滚烫,眼泪也烫,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跟着他的睫毛一起颤动,我的手粗砺,我蜷起手指不敢多碰,他像一株冬风中飘摇的花,手一碰,就折了。
他盯着我的眼睛,他的眼前蒙着厚厚的水汽,他像是急切地想说什么,却又咳,咳得整个胸膛都在剧烈地起伏,咳到双眼几乎失去了神采,但又咳不出东西,他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半个上身都伏在我的左臂上。
他的头发垂在了我的手臂上,随着他身体的起伏晃动着,我看着他枯黄的发尾,内心深深地恐慌起来。
就在这时他突然用力地撑起身体,他仰着脸看我,那双眼睛里似乎亮了起来,隐藏在混沌和雾气中,微弱却又不可忽视。
“我没有说…”他的嘴唇一直抖,脸上没有面对主子时的乖顺和讨好,几乎算得上是面无表情,但双眼好似燃着两簇火,他还是力竭地伏了下去,声音沙哑,低低的,再次重复道,“我没有说。”
这是我回到京城后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仿佛枯树寒鸦般虚弱,他的手始终紧紧攥着我的手臂,他被沈梅枝摁回了榻上,但执拗地一直看着我。
对,他没有说,他告诉主子那颗珠子是他自己私藏,是他手脚不干净所为。
我突然觉得心口被无形的刀刃剖开,我的自私、胆怯和一时的心软造就了这副惨剧,明明有过那么多个时机容我为他分辨,我却给自己找了那么多说辞和理由,看着他被濒死却又后知后觉地开始悔恨。
[我没有说。]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分明带着一丝欣喜和后怕。
…他庇护了我。
直到这个关头我终于明白过来,长久以来我自诩为王府暗卫,始终不敢面对自己的底心,欺骗自己为可怜或是同情,在明之可为的情况下一次次退缩,与此同时,他早就想清楚了自己想要什么。
我感觉手被什么拉住,我看过去,是他青紫斑斑的左手,他的手冰冷,好像没有骨头般柔软,他侧躺在榻上,见我看他,手指缩了缩。
沈梅枝手里的剪刀锋利,我看着他后背原本有些愈合的伤口被再次挑开,重新洒上药粉,他的脸色开始一阵一阵地恍惚,额头显出许多青色的纹路,他安静地发抖,睫毛逐渐变得水淋淋,他突然不再看我,皱着眉头看向我身后。
他的眼神涣散,隐隐带着执着,或许是沈梅枝的药起了作用,他的脸越来越红,那被埋藏在冰冷雨水下的体温慢慢反了上来,脖颈、胸膛、甚至于手背都开始发红。
我反握住他滚烫的手,把他的手背贴住我的眉心,太烫了,他什么都不吃,又那么小,哪来的劲发这么高的烧。
他似乎有些迷茫,看着我的动作又不说话,摇着头看向远处,眯着眼睛似乎想看清什么。
我顺着他的视线却只看见两扇门板,心脏再一次沉下去。
濒死之人,才会有这样的幻觉。
“熬过去就过去了,”沈梅枝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把手里的剪刀扔进一罐酒里,“过不去就得找下一个采体了。”
我抬起头看向沈梅枝,我不知道自己的声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此刻我确实真切地感受到了内心的绝望。
“救救他,”我看着沈梅枝手里展开的一排针,只觉得那针尖亮得吓人,“…他还小。”
沈梅枝啧一声,把我拽起来,这个医仙谷的弟子似乎也很不悦,皱着眉头选针,连一个眼神都不给我。
“大人也受不住这种折腾。”
沈梅枝说的没错,大人也受不住。
我站在榻边,恍惚地看向他,沈梅枝从腰间抽出一条深蓝色宽布,俯身去蒙他的眼睛,我看见他突然恐慌起来,挣扎起来,他的动作不大,力气也小,沈梅枝很轻易地便缚住了他的双手,把他的眼睛牢牢蒙住。
从眉心到鼻尖,一条深蓝色的布条勒在那里,我看着有什么东西渗湿了布条,他不停地挣扎,沈梅枝反手抓住他乱抓的手,捆在榻边。
他就像一只待宰的绵羊般被捆着,茫然又恐惧,嘴唇颤抖着,无声地喃喃,我大步走过去,重新在他身前跪下,他好像感受到了我的接近,不再挣扎,但依旧有单薄的气音从唇间漏出来。
“求求你…不要蒙住我的眼睛,”我俯身去听,他的嗓子已经毁了,支离破碎的哭求一个音调一个音调钻进我的心口,我解开他左手的束缚,几乎是下一秒,他就摸上了我的手腕,像溺水之人的渴求般死死抓住,“太黑了,救救我…不要这样…”
他怕黑。
他怎么会怕黑。
被主子拴在马棚、扔在院子里的无数个夜晚,不都是黑的吗。
或者说,自从来到这里,他见过几次光?
他怎么会怕黑。
我把他的手握在手心,他的手太冷了,被两只手包裹着依旧在出着冷汗,他每根指头都在叫嚣着恐惧,我却不能解开他的眼罩,挣扎间他抓住了我的面罩,下一秒,我的面罩被他扯了下来。
我是暗卫,除了主子和同僚们,这世上见过我的脸的人都必须死。
但如果这样能让他好受一些,我感受着他手心的温度,在心底喃喃。
如果能让他好受一点,哪怕即刻死在这里,又算什么。
我闭上眼睛,握住他放在我的脸上的手,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温度,慢慢地不再挣扎,我俯下身,用额头抵住他的鬓角,就像是朝拜,又像是臣服,但暗卫只会向自己的主人臣服,我有些无措,又有些迷茫。
他的呼吸随着沈梅枝的针一次又一次加重,我感受着他温热的吐息,心跳也随着共同沉浮。
沈春台,活下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