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温顾恢复意识时,正穿着一身破烂儿,躺在一口薄皮棺材里。准确来说,是附在一具死透了、还烂得掉渣的尸体上。
周身阴力全无,还有三分之二的灵体不知所踪。
身为鬼王,沦落至此,简直是奇耻大辱!最可笑的是,他竟不知是怎么落到这一步的。
黑暗里,温顾摸了摸软烂泡发的面颊,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他被仙界诓了。
他的记忆仍停留在瑶台宴上。他鬼迷心窍,为了那仙,甘愿剖了鬼珠,轮回成人,只为求仙鬼之间一个虚无缥缈的因果。
可仙界欺鬼太甚,用那仙为饵,诱他自堕轮回,打的竟是绞杀他的主意!
鬼王扪心自问,是三千鬼殿万鬼朝拜、地精臣服不自在?还是翻手为云覆手雨、仙界都要看自己三分颜色不快活?当初何至于失了心智,为一个无情无心的仙要死要活?
不信邪、妄图“求仙”的鬼王,脑子终于清醒,此刻虽恨恨但委实晚矣。
弱小又可怜的他,不仅腾不出功夫料理曾经犯蠢的自己,正式与仙界清算前,他还得先了结这轮回欠下的因果。
失了鬼珠,他的灵体受损,又缺了现世记忆,一个不好,是要永生永世困在小世界中的。
念及此,鬼王眼中寒意渐甚,气息也躁郁起来。仙界以为这样,他就会束手无策,引颈伏诛?
鬼王咬牙,待他重拾残局,再执鬼印,不日,必会叫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领会什么是真正的鬼王之怒!而这小世界,敢肖想他灵体的那些杂碎,他也必然会一一回敬,绝他们永世轮回。
约莫是他气性大了些,棺材板里传出低低一声冷哼。棺外守灵人闻声,倒抽一口冷气,艰难咽了口唾沫,压着一把小尖嗓不确定地问,“姑奶奶……不是,不是你吧?”
紧接着,一阵劈里啪啦乱响,那人喘着惊魂气儿,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刨出二里地,最后杀鸡一般嚎出声儿,“诈……诈尸啦——爹啊,娘啊,姑奶奶诈尸啦——”
脑海里犹在斩瓜切菜的鬼王:……收敛情绪,他打量起栖身之所。
廉价棺木,满是坑洞血污,铺着一丛粗茅硬草,还有恶心的肉虫出没,不知殓过多少无名尸首。“姑奶奶”混得委实是差,温顾都看不下去。他抬起僵死的胳膊想要推棺起尸,隐约间有风拂动。
倏忽间,一男一女相继赶来。走在前面的那个,白衣翩跹,莲步徐徐,止于棺前三尺处,带起香风阵阵。她牡丹花一般艳丽的脸上满是颐指气使,“展风,开棺。”
“云妹,这……这不好吧。”叫展风的男子,青衣雅逊,眉目顺和,闻声只眉峰微蹙,略有迟疑,“你我修道之人,何必听信凡人妄语,你知道的,陆元元明明已经被我们抹了神魂,不可能……诈尸。”
这话激怒了女子,她愤然回首,美目怒睁,一字一顿森然道:“我叫你开棺,怎么,舍不得?”
“不敢。”展风避开林一云咄咄逼人的视线,只得照做,他一个挥手,棺盖轰隆落地。
黑压压的尸房内,平地起了一阵阴风。子夜,原本青空朗月,天边却忽地飘来一片阴云,缓缓掩住银色玉盘。
粘稠的黑暗中,男子本能拽住女人,“云妹,小心!”
女子嫌他碍事,一个袖风无情将他扇开,鄙夷地斜睨,“懦夫!”她径自跨步靠近棺木,借最后一点天光,看清了尸骨模样。那是一堆早已不成样子的腐烂血肉,伴着浓郁恶臭,哪还有一丝当初万人追捧、冰清玉洁的模样?
“哼,”女子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凭你也想诈尸?”
棺中人名唤陆元元,是林一云的劲敌。
二人年纪相仿,在东土修界崭露头角的时间也相仿。不同的是,陆元元凭借的是天资和实力,在斗法大会上教一众年轻修士折服,而林一云则是凭着过人的美貌和家世,让男人们趋之若鹜。可美貌和家世,终不会无往不利。一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林一云,在人生最重要的大事——结侣上,踢到铁板,败给陆元元,因此种下满腔嫉恨。
想到结侣一事所受羞辱,林一云的眼中迸出强烈恨意。她右手轻转,一个捏诀便祭出法器,也不在乎这肮脏秽物会弄脏清湛的剑锋和洁白的衣裾,“陆元元,我看你还能拿什么与我争!”
剑锋起落,没入朽败的躯体,发出快而沉闷的声响。
鬼王眼睁睁看着便宜人舍,彻底报废,这般飞来横祸,令他心中十分不悦。
可发泄完的女人,犹不满足。她阴恻恻立在棺边,居高临下睥睨一番,嘴角下压,显出一条极为刻薄的弧度,原本就充满攻击性的艳丽五官,此刻更显出十分凶相。饶是鬼王,见多丑陋鬼物,也被她背光又阴鸷的脸吓出一身白毛汗,一时分不清,到底谁才是那个吓人的鬼。
陷入嫉恨中的林一云,没有留意到周围的变化。
陆元元好歹是中阶修士,虽神魂俱灭,但尸骨怨念犹存。被彻底激怒的尸怨之气,悄无声息,纠结起夜色的凉意,缓缓升腾,一寸寸徘徊靠近,直至风声住虫鸣止,它们才在尸房半掉不掉的窗纸上,落下伺机而动的爪牙——如同暗中窥视的猛兽——
正是尸怨凝结,尸变之兆。
鬼王趁势,推波助澜。一时间,尸房阴气大盛,那尸怨如虎添翼,倏忽之间,暴起袭击,准确扼住了林一云命门。在她方寸大乱、心神失守之际,承横死毁尸之仇的尸怨径自破虚而入,毫不留情逼舍噬魂。
也无怪鬼王横插一脚,谁叫林一云杀了人还执意毁尸,正正好触了鬼王的大霉头。
“展风——”惊叫戛然而止,等林一云察觉不对、企图呼救时,身后哪里还有同伴的影子!
极端惊惧之下,她抬脚后退,灵活自如的双腿却如灌了铅,挪不动分毫;她使尽气力尖叫,声音悉数被无形的屏障阻隔;捏逃命法诀,可那黑暗的力量总是先她一步,一股森寒殁过指掌,她甚至连本命宝剑都握不住。
不过几息,那柄镂刻着牡丹阳纹的本命之剑,就失了主人,骤然跌落。在粘稠的黑暗中,发出一声沉重的哀鸣。
复仇得手,怨念也随之而散。满屋阴瘴登时又如潮水褪去,片刻后,头顶乌云消散,天边月华重现。
猫在一边看了场大戏的温顾,不作他想,立马弃掉支离破碎的旧舍,顺手接下这具新鲜出炉的失魂女舍。虽然扮女人,鬼王心中略有反感,奈何形势比人强,只有女舍属阴,能将养他十分虚弱的灵体。
这一整出李代桃僵,发生得快而无息。落在展风眼里,不过是自家骄纵的大小姐,在昔日死对头棺前鞭尸一通,情绪过激,小小晃了个神。他接住女人后倾的娇躯,关切都不太敢高声,“云妹,云妹,你怎么了?”
温顾睁眼,照着女人的语气,跋扈地将男人推开,大喝道,“滚开!谁准你碰我的!”
展风连忙松手退避,袖口下,他的掌心攥紧又松开,几个起伏后,终归寂静,“抱歉,我只是关心则乱。”
三更夜,冷意渐浓,阴凉之气从四面八方聚来,几乎凝实。
站在林一云三步开外,展风不自觉打了个激战。遥遥远处,一条蜿蜒的火炬长龙,正向着这处靠近,他忍住心中异样,低声提醒,“云妹,有人过来了。宗门有令,不得……”
“我需要你来教?”温顾冷下脸,蛮横支使道,“还不快些将这贱人收拾妥当。”
语罢,他手脚如风,捏起缩地法诀,直至百丈之远,估摸着便宜师兄追不上来,才寻着一处阴气充沛的山林,止住脚步,挑一处高高的槐梢坐下,他摸遍女子周身,只找出一个名帖,几件法器,并一中阶乾坤袋。
白玉名帖,是宗门锁定弟子位置的法器,上书烫金“青山宗”三个大字。温顾挑剔,瞧不上眼这下等笔锋劲力,也不耐烦应付,干脆随手扔掉。
可那铭牌尚未坠地,就被一只修长莹润的大手接住。一道男声悠悠道,“林仙子这是自觉有辱宗门,打算自逐出宗?”
温顾厌恶不请自来,也厌恶被人叨扰。他冷冷望向来人,极力克制着内心被激荡起的躁郁。
来人一副不知死活的色胚样,被美人喷火美目瞪得心痒难耐,不退反进,凑到温顾跟前,搂住美人瘦削的肩,温柔要挟,“云妹妹,密境中你偷袭陆仙子,做出她力竭战死的假象,又引噬魂兽将一息尚存的她生生吞下,这一切,我可都瞧着呢。”
“所以?”温顾冷眼反问,这身体的琐事,他半点不感兴趣。
“所以,”男人凑近温顾耳畔,鼻息间暧昧摩挲,“云妹打算怎么封我的口?”
“阁下认为该当如何?”温顾退后一步,敛下杀气,抬头滢滢望向男人,“不若任君发落,你看怎样?”
男人眼中迷茫了一瞬,似是难以置信,继而心中狂喜。但一路跟来,见识过林一云的心狠手辣,便也暗自警惕,他试探道,“虽然我方家不及中土沈家,可在东土也是数一数二的道统世家,定然不会委屈云妹。这样,明日我就让父亲去青山宗提亲,如何?”
中土沈家?正是他记忆残片中屡次闪过的名号。
温顾皱了皱眉,他太嫌弃林一云的无脑,便没有仔细搜魂,差点误了要事。这会不免为先前的轻慢草率懊恼,当下没了周旋戏耍的心思,干脆将身体扔给了陆元元。
或者,更准确些,应称之为陆元元的怨念。
怨念易散,但聚即成鬼。而养鬼,向来是鬼王的专长。他不过顺手,在怨念散尽前,替它聚了一聚。
新鬼幼时,灵智未开,只知饱口慰腹,凭本能野蛮狩猎。它一把拉过毫无防备的男人,踮起脚就亲了上去,在男人心激神荡的瞬间,一勾舌连心脏带内丹,统统卷食干净。
很是干净利落,半点不带手软。是个好苗子,温顾十分满意。
他现在孑然一身,修为被废、魂缺不全,连识海都不完整,拢共的手段也只剩偷袭夺舍、攒攒阴气了。这怨鬼,是一只送上门的鬼仆。虽然暂且还需同他共用一具躯壳,但花些心思好好养一养,迟早能独当一面,成为一个助力。
待小鬼欢快吃完,温顾才接管回身体。他嫌恶地擦了擦嘴,满嘴腥臭,让他不得不出声呵斥:“陆元元,下次再乱吃内脏,小心我把你踹出去!”
小鬼懵懵懂懂,也听不太明白,只知抬手抹嘴傻笑,“哥哥,好香。”
温顾扶额,不由重新考量,是选择奶小孩,还是直接吃小孩。
摇了摇头,他撇开小鬼不理会,一指点上男子额头,例行搜魂。这一次,他搜得很细致。
他醒来的地方,是一个小位面最荒僻的地界,名唤东土。
也幸亏是东土,才不见厉害修士,虚弱的他得以一再杀人越货,还没翻车。
男子口中的沈家,正是温顾要找的沈家,也是林一云结亲踢到的铁板。
虽然只是凤鸣山旁支,但高阶地域道修大宗的旁支,对于东土这样的地方,也是可望不可及的世家了。林陆二人争端的源头,就是这凤鸣山沈氏的嫡子沈延平。
初时,沈延平历练到中土边界,因缘际会下,结识了同样孤身闯荡的陆元元,两人一见如故,沈延平便破了规矩,跟着陆元元,踏入了本不该涉足的东土。高阶地域的修士,踏入低阶地域,无异于鹤行于鸡群,很快引得东土一众女修芳心暗许,这其中也包括了林一云。为此,青山宗特意“屈尊降贵”,亲自为嫡女求亲,却被沈延平以心有所属为由,一口回绝。这心有所属的对象,自然是陆元元。
随后就是陆元元身陨的那场密境历练。不知是哪位大能留下的传承,秘境只允许女修进入。林一云便趁着陆元元与沈延平分开之际,设计重伤陆元元,故意将陆元元投喂给噬魂兽,就为让她彻底身死魂消,以绝沈延平念想。虽然最后沈延平拼死破了秘境,九死一生剖开噬魂兽,但也只夺回陆元元面目全非的尸体。
他失魂落魄地将陆元元送回无为宗,在百余名修士面前立誓,哪怕只剩尸首,陆元元也是他此生唯一的妻子。待他回中土禀过族长,就携十里红妆,迎她过门。东土无不为二人生死不渝的感情动容,林一云,却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啧,真是好一对苦命鸳鸯。
情场失意的鬼王,无不恶意地想,那就成全他们好了。就是不知,届时沈延平对着一个鬼新娘,是否还爱的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