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乌云紧压着长安城,黑暗中火光冲天,原本屋舍俨然的朱雀大街、一夜之间化为残垣断壁。
碧瓦朱檐没了宫灯照亮,整个皇宫变得黯淡凄凉,偌大的宫殿里充斥着刺耳的金革之声,无数尸体堆积在地,血溅玉石阶。
都城沦陷,皇城上空,盘旋着无数死于契丹人铁蹄之下的亡魂,大邺王朝至此衰败。
钦安殿内,皇帝瘫坐在龙椅上,他左肩被箭矢刺穿,华贵的云纹袍早已渗满鲜血。
皇帝喘着粗气、阖着眼,失血过多让他失去了行动能力。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金属摩擦地板的声音,有人手持利剑、朝殿内疾驰。
高挑健壮、身披软甲的男人直逼龙椅,他手腕上挑、刀锋架在了皇帝的脖颈上。
皇帝没有慌乱,只是冷笑一声:“贺怀瑾,都这个时候了,你不逃命,反倒来追杀我,这是何苦呢……”
贺怀瑾幽深的眼眸里盛满了愤怒,手中的剑又前进了几分,“宋景策,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打算走,大邺亡,我亦亡。”
“你想杀我,来吧,我这条命,给你了,不便宜契丹人。”
“你杀我父亲,将我囚禁侯府,害我不能出征杀敌,只能眼睁睁看着山河沦陷。”贺怀瑾咬牙切齿,却红了眼眶,“你杀了他、杀了我最爱的人,就是像这样杀的!”
宝剑下移,一声痛苦的闷哼过后,宋景策的胸膛被刺穿,死在了龙椅上。
曾经有一个人,也如这般穿心而死。
贺怀瑾静静看着远方,契丹士兵正往这里赶。
心中闪过一句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他泰然卸下软甲,提剑自刎。
……
“不!不!”
这场噩梦太过真实,仿佛就是一卷预示大邺生死存亡的卷轴。
一道白光,直冲宋席玉的脑门。
霎那间,头痛欲裂的感觉袭来,脑海中的嗡鸣声此起彼伏。有什么东西在唤醒他、警示他……
宋席玉从床榻上惊醒,他的身体在发热,抚上自己的额发、衣衫,竟都被汗水浸湿了。
这怎么可能,他明明死了?!
景和八年,他在大婚之夜郁郁寡欢,被心心念念的太子哥哥叫去喝酒谈天。
宋景策将他拥在怀里柔声安慰,趁他不备,掏出匕首、从背后刺穿了他的心脏。
可他现在五感归位、又活了过来,铜镜里的人是他,这间寝殿也归属于他。
宋席玉解开里衣,探手抚上脊背,皮肤光滑如脂玉,没有任何伤疤。
“小福子、小福子!”宋席玉朝门外大声喊着。
小福子动作十分麻溜,蹲在榻边、笑盈盈道:“殿下,现在才寅时,您怎么醒了?”
宋席玉仔细端详着小福子的脸,“我问你,现在是哪一年。”
“景和七年。”
宋席玉若有所思,又问道:“大邺和契丹人的战事怎么样了。”
“并无战事啊,去年公主殿下嫁去契丹和亲了。”小福子欲言又止,“殿下,您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无碍,你先下去吧。”
虽然他不信怪力鬼神,可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自己重生了;时光倒流,他回到了十七岁这年。
这个时候,他还未被赐婚,宋景策尚未从江南回都,挽回自己的性命、阻止大邺走向灭亡,这一切都还来得及。
上辈子,他所犯的最大的错,就是喜欢上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最令他后悔的,莫过于被所爱之人杀害。
宋席玉轻叹一口气,从百宝嵌柜里翻出一条被红色锦缎包裹着的玉佩。他提起红绳,将美玉狠狠摔碎。
玉碎了,有些事再也回不去。
宋席玉眸中的光被愤怒揉碎,“宋景策,既然你不仁,那就休怪我不义。”
“来人,本王要沐浴更衣。”宋席玉挥挥衣袖,“地上的玉渣,清理干净。”
这一次,天赐良机,宋席玉宁愿争权夺利、满腹筹谋,也不再做与世无争、天真浪漫的九皇子。
身在皇家,若是不争不抢,便只能沦为待宰羔羊。
早朝过后,宋席玉打算去钦安殿请安。
踏上熟悉的石板路,来往的行人无一不向宋席玉请安问好。
九殿下集圣上的宠爱和器重于一身,为人谦逊和善,还生得极为俊美。
一抹长身玉立的身影,一张风神俊朗的脸庞,眼神流光溢彩,举手投足间皆是雍容雅致。
如此温柔的“美人”殿下,谁人不爱。
行至内殿,宋席玉迎面遇上了七八个宫人,他们手中的大匣子色泽明亮,一看就是御赐之物。
“九殿下安。”
宋席玉点点头,问道:“里头领赏的是?”
“回殿下,是宣平侯府的世子。”
里屋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门口的宫人纷纷让路,贺怀瑾走了过来。
男人黑发由玉冠束于脑后,薄唇紧抿,眉眼如画,英姿翩然却清冷疏离。
这就是十五参军、十六在漠北立下赫赫战功的少年将军。
宋席玉看着眼前的人,不禁一怔。
将近四年未见,贺怀瑾已不似从前那般青涩寡言,如今的他,不仅气质沉稳、能在战场上独当一面,外貌也更加俊朗了。
贺怀瑾向宋席玉行礼:“见过九殿下。”
宋席玉莞尔:“时隔多年,你我都不曾相见,怎么今日一见,世子就认出我了?”
“殿下本就是这般容貌出挑的人物,教人一见难忘。”贺怀瑾嘴角轻扬,“少时在太学听书的日子,殿下可还记得?”
“记得。”宋席玉当然不会忘记,从小缺乏母妃疼爱的他,在学堂里收获了许多慰藉和欢愉,“我还记得,你帮我抄过书。说起来也是惭愧,那时我默不出典籍、作不会诗赋,就只能写出一手龙飞凤舞的字……”
“皆是少时趣事,如今谈及,亦有一番风味。殿下现下还不是博古通今、意气风发的好儿郎了?”
宋席玉早听闻贺怀瑾人称“冷面将军”,不苟言笑、待人冷漠,绝对不是个好相与的主。
可相处下来,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从前在书院朝夕相处的日子里,贺怀瑾也的确是寡言少语,讲学好几个时辰,很多时候,他都是一言不发地静坐在某处。
可那也是有原因的,贺怀瑾是宣平侯府的庶次子,他之所以能封世子,是因为嫡长子贺怀衍过于骄奢淫逸,不学无术、终日流连于秦楼楚馆,最后得了花柳病,未来得及晋封就薨了。
在此之前,贺怀瑾处处受贺怀衍欺辱打压。就连去书院学习,贺怀衍也十分荒唐地对外宣称自己的亲弟弟是带来旁听的伴读。
那时的贺怀瑾,可以说是自卑与无奈的。
正是这样的身份与环境,才让他异于常人,冷漠寡言、浑身是刺。
宋席玉温润一笑:“和世子交谈真是令人如沐春风啊。我听说世子又立了军功,这次回长安领赏,开春又要赶回漠北了吗?”
贺怀瑾的话还未说出口,殿内皇帝跟前的首领太监李德就哈着腰、迈着碎步走到了二人身边,细声道:“殿下,圣上让您快些进去。”
宋席玉应了一声,看着贺怀瑾,只觉还未聊尽兴,竟有些不舍了。
“殿下,战事未起,我会一直待在长安城。”贺怀瑾的目光落在宋席玉略显单薄的肩膀上,剑眉微蹙,“现下正是寒冬腊月,即便宫内炭火充足,寒风依旧伤身,殿下应当注意身体。”
语毕,贺怀瑾取下身上厚重的狐裘披肩、仔细抖掉覆在其上的几片雪花,移步至宋席玉跟前,长臂越肩、轻轻笼在他身上。
贺怀瑾那句“改日再会”萦绕在宋席玉耳边,身上的温暖自然敌不过心头的,这位宣平侯世子,实在是温柔体贴。
好像从未有人,替他披过衣裳……
宋席玉进了暖阁,小小的隔间里摆满了暖炉,燥热不堪。
隔着屏风,宋席玉瞧见三四个人影跪在地上,端成帝愤怒颤抖的吼声回荡着:“什么?你们、再说一遍?”
“老臣无用,不敢求陛下宽恕。”太医们额头顶着地砖,“但求陛下按时服药、安心修养,只要能为陛下延年益寿,臣万死不辞。”
端成帝红着眼、将桌上的补汤药剂打翻在地,长吁短叹:“肺痨是何病症,朕清楚得很。入冬以来,朕自觉身体每况愈下,每日足足烧上十几斤炭火,周身还是冷如冰窖,能挨过明年冬天,便已算得上是上天眷顾了。”
望着窗外被大雪压弯了枝枝红梅,端成帝卧回榻上,“都下去吧。”
太医们跪在原地,哀求道:“请陛下,按时服药!”
“朕让你们都下去!朕一个将死之人,服用这些苦涩汤药,除了每日懒怠犯困,还能得到些什么?”端成帝目光疲惫,“众爱卿,下去吧……”
太医们面面相觑,顿然,端成帝剧烈咳嗽了起来,他捂着心口、身子无力瘫软着。
“陛下!陛下!快拿银针来!”
端成帝口吐鲜血,晕了过去。
宋席玉快步冲了进去,扶好皇帝的身子,方便太医施针。
“张太医,立刻去太医院重新煮一份药膳,待父皇醒来,本王亲自喂他喝药。”宋席玉擦拭着皇帝嘴角的血迹,忧虑却又无奈。
即使时光倒流,有些遗憾依然弥补不了,他只恨自己不是神医,治不好那不治之症。
既然挽回不了,那就尽力而为,宋席玉一直守在端成帝身边伺候,直到傍晚。
端成帝撑开沉重的眼皮,缓缓将手掌覆在宋席玉眉间,“席玉,你是何时来的?”
“父皇在殿内发脾气那会儿。”宋席玉将皇帝扶起,声音沙哑,“儿臣都知道了,请父皇莫要再轻易动怒。”
“唉……知道了也好,让你提前有个准备。”
宋席玉自然明白端成帝接下来要做什么,他将汤药送到皇帝嘴边,舀起一勺,“父皇,为了江山社稷,为了担心您的孩儿们,您还是好好服药吧。您难受,儿臣也跟着难受……”
皇帝静静看着宋席玉,自己接过碗、喝了起来,“你孝顺、心细,和你母妃的性子一模一样。其实一想到死后能和她泉下相聚,朕就不觉得死有什么可怕了。”
“母妃更希望您能好好活着。”
用完药膳,端成帝面色有些好转,他遣散了殿内宫人,只留宋席玉一人。
皇帝扯下窗幔上的一串玉珠,掀开墙壁上的富士山居图,画后多出了一处暗格,暗格里放着传国玉玺和一卷圣旨。
“朕已经拟好了密旨,席玉,你是朕很早之前就认定的皇位继承人。在朕的几个儿子里,论才华和能力,你可能不是最佳的,可你有一颗仁善宽容的心,此乃为君之需。”
宋席玉跪在地上,“儿臣天资愚钝、资历浅薄,恐怕难担此重任。父皇切莫因母妃之事对儿臣存在偏袒之心,还请父皇三思。”
“与你母妃无关。朕这一辈子,看人从不曾有误。朕说你行,你就一定能行。在你十八岁生辰那日,朕会将玉玺藏于贺礼送予你,届时务必将它藏好,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儿臣、遵旨。”
“五哥,你慢点。”宋席玉被五皇子宋承宇拉着,两人穿梭在车水马龙的朱雀大街。
宋承宇充耳不闻,加快了脚步,“傻小子,你知道那位云知姑娘的名号已经响彻长安城了吗?看她的人都能从东大街排到城门口了。去晚了,连人家的头发丝都见不着。”
宋席玉压根就对那绝世大美女毫无兴趣,要不是在宫里呆久了觉得闷,他才不愿意被拖来看女人。
到了一品轩楼下,两人才发觉事情不对。
身着赤色软甲的御林军将整间酒楼围得水泄不通,前来围观的老百姓都被阻隔在外,就连吃酒的顾客也被赶了出来。
“当今圣上宅心仁厚,怎么就养出你们这群仗势欺人的御林军!”
“就是就是,太欺负人了。你们统领要看美人,清空了整间酒楼,我们这些付钱吃酒的又碍着他什么事了?早听说齐绍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今日大伙算是开了眼了,什么叫纨绔又霸道!”
几个士兵互相使了个眼色,为首的士兵走向起哄的老百姓,低声威胁道:“齐大人是何等人物,太尉嫡子,圣上钦点的御林军统领,也容得你这般市井小儿诋毁?再多说一个字,休怪我不客气。”
“天理难容呐!各位,自从齐绍上任,御林军横行霸道、欺压百姓,谁能替我们做做主啊!”
“这个刁民。”士兵抽出利刃、刺向此人颈间。
可惜刀刃刚出鞘,就被一把折扇拦住了去路,扇骨与剑锋摩擦,奏出铮铮响声,操纵扇柄的一只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看上去分明像文弱书生的手,力道却极大。
一缕清幽甘甜的沉香味袭来,士兵一个趔趄后退数步,手中的剑险些拿不稳,“见、见过九殿下。”
宋席玉用扇子敲打着士兵的肩膀,笑道:“剑法不错,要不是我挡着,这里还要出人命了?”
宋承宇揽着宋席玉的肩膀,懒散道:“知道我九弟这把玉骨扇值多少钱吗?把你们御林军全卖了也抵不起。”
那士兵大惊失色,连忙跪下,“二位殿下,小人有错、小人有错,下次再也不敢了……”
宋席玉道:“错哪了?”
“不该得罪二位爷,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宋席玉叹了一口气,神情瞬间严肃:“这是次要。圣祖皇帝组建御林军,希望你们对上能忠心无畏,护卫君主,对下能亲民勤恳,保护百姓。可你们现下做出这等荒唐之事,可有半点愧疚?若是闹大了,传到圣上耳朵里,你们受的罚,可不只是挨训这么简单了。”
“是,在下知错,还请二位殿下宽宏大量,别对陛下提及此事……”
“给这位方才差点被你刺伤的老先生道歉。另外,你们都散了吧,茶楼老板还得做生意。”
士兵十分为难地说:“围住一品轩是统领大人的旨意,恕在下不能从命。”
宋承宇瞥了一眼茶楼,心里顿时生出不爽之意,“那本王就亲自上去会会你们齐大统领,看看他是如何当差的。”
宋席玉拉住宋承宇的衣袖,示意他不可进去,宋承宇悄悄说了句:“这家伙实在可恨,今日我非进去不可。”
宋席玉能怎么办,他这个五哥生性冲动、不会猜度人心,对上齐绍那种看似纨绔实则狡猾的人,定会吃亏,他只能跟着了。
上了二楼雅间,宋席玉远远地看见,三人围在饭桌边,再走近些,他才发现,将穿着白月袄裙的窈窕女子护在身侧的是贺怀瑾。
齐绍站在两人对面,神色张扬,他表面上在说话,眼睛却一直盯着那姑娘不放。
齐绍道:“怀瑾兄就别蒙我了,既然说这云知姑娘是从番邦带回来的侍女,那为何将她打扮得这般水灵漂亮。若说是你养在房里的小妾,只是碍着脸面、羞于承认,那倒是说得通。”
云知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她小声解释道:“我不是……”
齐绍继续得寸进尺:“无碍的怀瑾兄,哪个男人还没个三妻四妾,正常得很。再说,你生母不也是侯府的侍妾吗?唉,你不会是为此才不敢承认的吧。男子汉大丈夫,凡事都想开点,现在你贵为宣平侯世子,有谁还会记起你那位名不见经传的庶母呢?”
宋承宇忍无可忍,先声夺人地冲了进去:“齐绍你这个混账玩意儿,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齐绍挑眉一笑:“哟,什么风把五殿下给吹来了?啧啧啧,怕是阵美人风吧……早听闻五殿下素爱玩赏美人,今日不顾我御林军下的禁令,就这样闯了进来,会不会有失皇家体面啊?”
宋承宇快速扫了一眼云知,这异域美人果然名不虚传,黑发雪肤,眼眸顾盼生辉,美得明艳动人,让人心生怜爱。
“你的御林军?齐公子这般大言不惭,不仅有失体统,更要人笑掉大牙。”宋席玉缓缓走了进来,他站在齐绍面前、轻轻晃动着玉骨扇,“可还记得这把折扇?太尉献给我父皇,父皇又赐予我,说起来,这好像是齐公子上任御林军统领不久前的事吧。”
齐绍愣了愣,他自然认得,这是他父亲南巡游历时寻到的至宝。当时正巧御林军统领一职空了出来,又知晓圣上酷爱古玩玉器,于是忍痛将此物献给圣上,为齐绍谋来了这个好官职。
宋席玉此举意在警告齐绍感激皇恩,行事作风莫要太霸道张扬,否则某日为自己引来祸事。
齐绍消了些气焰,“今日之事我确实有错,可这都是因为我对云知姑娘情真意切啊!可这世子不肯向我袒露实情,我实在为难……”
“齐公子,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宋席玉服人,从来不看出身贵贱,只看才能品行,“以我和世子的交情,我相信他绝不会撒谎,你光想着从别人身上挑错处,就没反省过自己吗?你端出一副强抢民女的架势,平日里又花名在外,别说世子了,整个长安城,哪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你?”
齐绍说不出话来。
“你对世子的生母明嘲暗讽,说自己瞧不起庶出和小妾,本王真的很生气。合着这样一说,整个皇宫上上下下,多少人都被你骂了一遍,除太子以外的所有皇子、除皇后以外的所有妃嫔,齐公子真长了张巧嘴,天下便宜都让你一人占去了。”
宋承宇在一旁都看呆了,他竟不知道,自己这位平日里和和气气的九弟,居然如此伶牙俐齿。
齐绍恼羞成怒、离开了,御林军散开后,茶楼又被围得水泄不通。
人群将宋席玉与宋承宇冲开了,不知不觉间,他就这样被贺怀瑾拉着衣袖、远离了一品轩。
贺怀瑾将宋席玉带到一间客栈门口,问道:“方才我笨嘴拙舌,多亏殿下替我解围。殿下可愿给个机会、让我报答?”
宋席玉莞尔:“你我之间,不必客气。世子尽管说说,想怎样报答本王?”
“殿下可曾听过,在覆雪的南山赏一番日出之景?”
宋席玉眼眸一亮,虽说他不是喜爱附庸风雅之人,可这是长安城里所有人都津津乐道的趣事,没人能够拒绝。
况且在他的记忆中,前世的贺怀瑾,并没有对他做过这些事,那个云知姑娘也不曾出现过。难道重活了一次,有些事情也是会变的吗?
宋席玉问道:“听说南山山顶上,有一幢占地面积极大的府邸,主人身份神秘,从不答允游人借宿过夜,因此很少有人能在南山上看日出。你我又怎能看到?”
“等到了那处,殿下自然会知晓。”贺怀瑾眨眨眼,转身往客栈走去。
片刻后,贺怀瑾骑着一头黑马,从大街另一头朝宋席玉奔来。
定是在沙场磨练已久,贺怀瑾练就了一身精湛的马术。高高束起的黑发缓缓摆过他宽阔的肩膀,马背上的美男身姿英挺、气宇不凡,引得过路的少女频频驻足。
宋席玉心中倏然划过几个想法,贺怀瑾明年也该行及冠之礼了,待到那时,他会不会也被自己的父皇赐婚、或是娶个小妾?
反正他生得这般好看,人又温柔细致,无论哪个女子嫁与他,都不会吃亏;反之,他倒觉得,这世间似乎也没有女子配得上贺怀瑾,那无论他娶了谁、也算吃亏啊……
宋席玉越想越远,直到贺怀瑾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回神。
贺怀瑾下马,眯眼问道:“殿下方才在发什么呆?”
“没什么。”宋席玉十分心虚地转移了话题,“怎么就一匹马、这如何骑?”
贺怀瑾摸了摸马儿的毛发,马儿十分乖顺,“谁说两人不能骑一匹马了?”
宋席玉大概可以想象,两名男子前胸贴着后背、在马上颠簸,会是一副怎样令人难堪的光景,“世子是在与我说笑吧……”
“非也。”
“还是说、店家只剩这一匹马了?”
贺怀瑾煞有介事地点头,“殿下,请吧。”
宋席玉后退了几步:“我看还是再寻一家店吧,这样实在不妥,有失、有失颜面……”
“殿下,长安城里供应马匹的客栈就那么几家,再重新去找,天都黑了,到时候山路颠簸,危险得紧呢。殿下若是担心被人瞧见,我倒是有个办法。在这等我。”
贺怀瑾带回两张彩绘的动物面具,“悄悄戴上,就不必担心旁人认出你我的身份了。”
贺怀瑾戴上狐狸面具、弯腰凑到宋席玉面前晃了晃,念道:“殿下,这样你还认得我吗?”
宋席玉没想到贺怀瑾还有如此稚气可爱的一面,不禁笑出了声,他也戴上兔子面具,随贺怀瑾上马。
贺怀瑾坐在宋席玉身后,双臂护在宋席玉身侧、控制着缰绳。两人虽穿着厚重的衣物,宋席玉仍能清晰感受到,紧紧贴着自己脊背的胸膛,是多么宽阔温暖,多么让人安心……
路上,宋席玉忍不住问:“方才我想坐你身后,你为何直接……”
贺怀瑾轻笑:“我以为殿下坐后面要搂着我,会觉得不自在,难道是我多心了?”
“不是。”宋席玉想反驳,却发觉自己挑不出什么理由。
“玩笑话,殿下莫见怪。”贺怀瑾盯着宋席玉泛红的耳垂,“殿下骑术不太好,怕你坐后面会摔下马,所以才要把你护在前面。”
宋席玉有些吃惊,贺怀瑾怎会如此细致,事事都会顾虑到,和他在一起,好像什么也不必担忧……
马蹄踏过的路逐渐变窄,不知不觉,天地间已繁星落城、漫若浮光。
到达山顶时,宋席玉被眼前的美景惊艳到了。从小在偏南地区长大,他竟不知,世界还能这般银装素裹,树干枝头、屋檐砖瓦、青阶卵石,无一不是凝雨琼玉的掌中之物,整个山头,都属于冰雪,归于这一片纯白。
贺怀瑾笑着问道:“殿下还满意吗?”
“这景致实在令人惊叹……”宋席玉拉住贺怀瑾的衣袖,“我很满意。”
“更有趣的还在后头,殿下且随我来。”贺怀瑾指向前方。
石板路的尽头,立着一幢极为气派的府邸,朱墙环护,大门口一排手提灯笼的仆从站得整整齐齐,两人靠近后,众人齐声问安:“世子安。这位是?”
贺怀瑾道:“这是我的至交好友,玉公子,今晚留宿在府上,好生招待着。”
仆从们面露不可思议的神色,随后提灯引路。
在宅子里逛了一圈,宋席玉注意到,院子里栽满了梅花,府邸虽大,却毫无奢华之风,反倒格外雅致简朴,不像是宣平侯的风格。
用晚膳时,桌上摆满了各种珍馐,鹿脯、八宝鸭、鹌子羹……丰盛程度不逊于宫中。
宋席玉有些不好意思,每样菜只夹一两筷子,啧啧赞叹:“菜肴味道甚佳,多谢世子款待。”
贺怀瑾蹙眉,盯着宋席玉悬在空中的筷子。他抬手为宋席玉夹了好几样菜,目光深沉,“方才我已言明,殿下于我是至交好友。那么殿下当我是何人?”
宋席玉探进那双深邃眼眸里,顿时挪不开视线了,他道:“世子于我,也是至交好友。”
“既然如此,在我面前,殿下不必拘谨。朋友交心,重在真诚。”贺怀瑾勾出一抹笑容,略微低哑的嗓音似有蛊惑人心之能,“殿下,我会对你毫无保留,任君差遣……”
这话字面上虽读不出什么歧义,可宋席玉细细一品,脸颊竟染上了薄薄一层红晕,他不知该如何回答,胡乱端起酒杯饮了一口。
“咳咳咳。”宋席玉本就不胜酒力,奈何这烈酒冲喉,难以下咽,被熏得面红耳赤。
贺怀瑾递给他一块糕点,“酒太辛辣了,吃块压压。”
宋席玉快速将糕点含进了嘴里,尝到那股清甜软糯的口感后,才发觉,这是他最喜爱的藕粉桂花糖糕。
“现在是冬天,这糕点很难寻吧。”
“无事,府里厨子爱研究吃食,闲来无事做的,味道可还好?”
“甚好。”
一碗羹汤下肚,五脏六腑都被烘暖了,宋席玉有些醉了,笑盈盈望着贺怀瑾,“其实我总感觉,你我前世有什么扯不清的缘分,不然,世子怎会如此懂我,我喜爱什么、讨厌什么,都被你摸透了……”
贺怀瑾笑而不语,只管放肆打量着这张流光溢彩的脸。
…………
宋席玉被贺怀瑾叫醒时,发现自己被大氅包得严严实实、靠在贺怀瑾半个臂弯里,两人坐在屋顶上,四周空无一物。
宋席玉下意识往旁边挪,贺怀瑾却收紧臂弯,两人间的距离又近了一分。
贺怀瑾将食指抵在唇间,发出“嘘”的声音,示意宋席玉看向前方。
青山铺满了皑皑白雪,南面的天空被雪光照亮。
日出东山,霞光万道。
这片澄澈广袤的天地,便是贺怀瑾携南山慷概赠出的一份心意。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殿下看得可还欢喜?”
“欢喜。”
两人相视而笑,倏忽之间下起鹅毛大雪,淋湿了衣衫,恍如白首。
…………
次日,钦安殿内,宋席玉将那日在一品轩发生的事尽数告诉了端成帝。
端成帝面色平静,无奈道:“你如今也该看明白了,朕看似身着龙袍、高高在上,实则内里已成空心。御林军被兵部把持,国库被户部把持,就连兵权,也四散在不知多少个将军手里。连区区一个御林军统领,朕都没法摘了他的腰牌。”
中央集权形同虚设,朝廷中有人位居权力中心,野心膨胀,广植党羽,其中行事最为张扬的便是太尉齐方奕,还有身为皇亲国戚的丞相冯济元,也就是宋景策之母—先皇后冯落姝之父。
“儿臣想,齐方奕在朝廷中一呼百应,与不少达官显贵交好,如若想从齐绍手中拿走御林军,必须对症下药,得让文武百官挑到他的错处,否则朝廷上下几百张巧嘴,吃亏的是父皇您。”
“这件事,待此次围猎结束,再议。”
“父皇您身子不适,猎场天寒地冻,您……”
“不必担心。如今宫外都在传,朕成了病秧子,时日无多,太子开春又要回都。朕去围猎,就是要证明给他们看,朕不是快死了,身体还硬朗,让他们收收狼子野心,还没到太子继位、冯家把持我宋家江山的份上!”
…………
元日前夕,西郊猎场。
宋席玉记得很清楚,这次围猎,会半路杀一群来路不明的刺客。不过这只是一个小插曲,无需担心,齐绍虽纨绔荒唐,可他指挥御林军列阵御敌的本领是毋庸置疑的。
最后刺客寡不敌众,全部歼灭,无人受伤,围猎照常举行。
宋席玉简单环顾四周,和从前无异,跑马的队列已排好,王公贵戚们已手握弓箭、蓄势待发。
只是,他找了一圈,也没见到贺怀瑾。
他分明记得,贺怀瑾是早早就到达猎场、还和他七哥切磋箭术了的,怎么现在没了人影。
宋席玉感到奇怪,他明明回到了过去,可有些事情都变了样,朝另一个方向发展,这到底是什么原因?
“九弟!快来!”宋崇柏拉着缰绳,一副英姿飒爽、跃跃欲试之态。
宋席玉骑上马背,有些吃力地将马匹掉头,走到宋崇柏跟前,他撇嘴道:“七哥,你明知我马术最烂,每年围猎还偏要与我赛一场。你可就我这么一个弟弟,还要这般欺负。”
宋崇柏悄悄瞟了一眼某处,低声说:“今日这场上有我心悦之人,你就当卖哥哥一个面子,帮帮忙,败得惨一点。”
“哥,你都行过冠礼了,还这么孩子气。”
“等你有了所爱之人,自然会明白,你在他面前啊,永远有耍不完的孩子气。”
“瞧你这酸话。”宋席玉故作神秘问道,“哥,看上哪家贵府的千金啦?”
宋席玉还真有点好奇,毕竟这个问题,他从前也从未问过。
鼓声骤然响起,宋崇柏留下一句“自己猜”,随即飞奔了出去。
宋席玉的马儿也慢悠悠地跑了起来,长安城里一般的名门贵族养出来的都是温柔娴静的大家闺秀,带来围猎场的千金,那只能是武将家的了,这样一来,其实也好猜……
前方树林,突然传来阵阵慌乱的马蹄声,听起来,像是马儿受了惊、正往回跑。
“看来是刺客到了。”宋席玉正准备掉头、往端成帝那边赶,可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场景。
三匹马朝他狂奔而来,宋席玉定睛一看,三匹雪白的宝马背上无人,身上的毛发沾着鲜艳的血液。
他脑海里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有人遇害或受伤了,这些人的身份还不一般。
短短几秒后,树林里再次窜出乌泱泱的一片黑影,上十个刺客提着武器、在原野上狂奔。
宋席玉猛地将马匹调头、朝入口奔去。他的心已经快要跳出嗓子眼了,还好身后的人没拿弓箭、没骑马,否则他就死定了。
到了射箭场,他原以为自己已经逃出生天,没想到是狼入虎口。
地上不知道躺了多少具尸体,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穿着黑色软甲的刺客随处可见,御林军面对数量庞大的敌人明显占了劣势,更糟糕的是,统领齐绍不知所踪,这下他们完全乱了阵脚。
“怎么会这样!这么多刺客、比之前多了几倍,怎么会呢?”
宋席玉开始慌了,如果没有援军,御林军撑不了多久,他们所有人都要死在这里了……
他勒住缰绳,四面八方皆是敌,如果再踌躇不前、犹豫不定,说不定,下一秒他就会死于某把剑的刀刃下,与其这样,还不如拼死一搏。
宋席玉抽出宝剑,朝远处被御林军层层围住的端成帝那里赶。
疾驰于刀光剑影之中,宋席玉被虚晃的光晕迷了眼睛,他只顾挥剑杀伐,至于刀下欠了多少亡魂、前方是多深的泥泞,他都只管奔向光照来的方向。
突破重围后,宋席玉的马又被箭矢击中、受惊了,宋席玉被它甩到了地上,手中的剑掉到了十几尺开外的地方。
刺客扑向宋席玉,宋席玉不断在地上翻滚、躲避剑击,滚到宝剑旁,他一个鲤鱼打挺起身、顺便带起了地上的剑。
白刃迎上刺客的脖子,鲜血溅在他白皙的脸庞上,宋席玉用舌尖轻轻舔舐干净,转身奔向护驾的队伍。
端成帝被一群受了伤的残兵败将围在中间,正在与刺客搏斗,宋席玉扑了上去、与刺客殊死搏斗,打斗一番后,刺客都清干净了,宋席玉伸手去扶他颤抖的肩膀。
“父皇,您没事吧,哪里受伤了吗?”
端成帝持剑的那只手还在抖,“朕很好……看这架势,朕今日得死在这深山老林里了。”
“儿臣不会让您有事的,现在就护送您走。”
宋席玉刚想挪步,身后倏忽传来脚尖快速点地的急促之音,随后,宋席玉能听到的,就只有端成帝惊呼出的一声“怀瑾”了。
宋席玉快速转身,只见贺怀瑾站在他身后,将自己罩得严严实实的,几束刺眼的阳光穿过他紧绷的脸颊、抿紧的唇,落在被他紧紧捂住的左肩上。
血液如同好几条猩红的蚯蚓、从贺怀瑾的指缝淌到衣袖上。
宋席玉很少生气,至少没像现在这般动过怒。
他一眼便看见对面站着拉弓放箭的刺客,宋席玉反手将贺怀瑾护在身后,提剑精准地将飞来的箭矢一一挡下,每挡一箭,他便健步如飞行一步,到最后,刺客没了剑,被他逼到树边、刺穿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