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客栈后门大敞,掌柜的就躺在院子里,他面色泛青,嘴僵硬地大张着,眼珠上翻,只露出白涔涔的眼白,看着十分慎人,头冲着门外,枯瘦的身体躺得规规矩矩,像是躺在棺材里一样板正,而他的四周,或者说整个后院里,送丧的纸钱散落一地。
早上紫凌峰的弟子去后院找水时,正瞧见这场景,那时候掌柜的尸体就已经硬了,而昨夜他们轮番守夜,并未听到任何响动。
楚程警惕地望着忽然出现的人,若不是朝颜的缘故他早就上前质问了。
毕竟这人什么时候来的,他丝毫没有察觉,就像他没有察觉掌柜的什么时候死的一样。
朝颜换了身黑色衣裳,幸而他曾经随手塞进小布袋里几套衣裳,否则昨夜都得被那只剪衣鬼给剪碎了。
他站在汲央身侧,探头去看,道:“这是怎么回事?”
汲央随意扫了眼那尸体,道:“遇煞。”
朝颜皱眉:“不应该啊。”
楚程敏锐地抓住了他的话在意,追问道:“为何不应该?”
朝颜指了指自己,无辜道:“我昨夜遇煞了。”
楚程一怔,上前一步,上下打量他一周,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
汲央这次正眼瞧了会儿这群紫凌峰弟子身上,尤其在楚程身上多停留了片刻,妖瞳微眯。
朝颜摇了摇头,道:“是我家大人来得及时。”
楚程看着那俊美得近乎妖异的人,不自觉挺直了腰背,想要开口打声招呼,见对方没有搭理他的意思,又把话咽了回去。
一片纸钱悠悠从枯树枝头飘落,就要落在朝颜头上,汲央将手遮在朝颜头顶,那片轻飘飘的纸钱落在了他的掌心。
朝颜扒着汲央大人的手看,见他唇角轻勾,这模样邪气又实在俊朗,朝颜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心里轻轻念道:汲央大人真是世上最好看的妖怪。
汲央垂眸对上了他的眼睛,道:“昨夜你遇上的是红煞,杀了他的是白煞。”
大妖指尖泛起一簇冰蓝火焰,转眼将那片轻薄纸钱吞没成飞灰,他缓缓道:“你怜惜那红煞,那我便换一个杀。”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镇上终于有人走动,自然也有人发现了这里的异样。
不多时就有许多人围在了门口,可其中大多数人脸上都是惊惧,但没有多少惊讶,像是习以为常。
楚程一行人在与镇上的人交谈,朝颜坐在一边吃东西,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他听到了一个与事实完全相悖的故事。
镇上人说有女鬼作祟,那女鬼是隔壁镇子外嫁过来的新娘子潘氏。
此女是个疯子,新婚之夜谋杀亲夫未果,疯疯癫癫跑到街上勾引陌生男子苟合,实在不成体统。
楚程听得皱眉,问道:“她是怎么死的?”
若不是怨气极深,成不了煞。
说话的是个四五十岁的妇人,她恨恨道,道:“被镇上的人抓住吊死的,就在他夫家门口那颗大树上,都死了三年了,还闹得镇子上不得安宁,都是她自找的。”
朝颜将口中的饼子咽下,忽然问道:“她嫁的是李家的哪一个儿子?”
妇人一愣,看了过来,有些奇怪道:“你怎么知道……你认识李家?”
朝颜摇头。
妇人更奇怪了:“李家的小儿子三年前就死了,你怎么知道……”
朝颜实在是吃不下这干饼子了,擦了擦手,将脚踩在一旁的凳子上,扬起下巴道:“他家小儿子叫李芜?”
楚程看了眼他吃剩下一半的饼子,又瞧向他神采奕奕的蛮横样,眼睛有些移不开,下意识随着他的话道:“他家现在如何了?”
那妇人道:“李家是有个小儿子叫李芜,还是个秀才,但自小是养在外祖家的,很少回来,镇上的人都不怎么熟悉,他家人如今还好好的,听说有机缘遇上了厉害的法师,邪魔妖物近不了家门。”
朝颜:“那潘娘子嫁的到底是他家的哪一个儿子?”
那妇人面色有些尴尬,支支吾吾半晌,开口道:“拜堂的是李芜,也就是李家的小儿子,可大伙儿心知肚明,她嫁的是他家的大儿子李隆。”
一旁听着的一个紫凌峰弟子忍不住道:“这是为何?”
“还能为何?”有个十来岁的少年插嘴,他不屑道:“那李芜不在李家夫妇身边长大,是个不得宠的,他那无耻的哥哥李隆正相反,自小就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潘娘子艳名远播,即便是知道和她同自己弟弟情投意合,他想要也就开口要了,他要,李氏夫妇自然就给。”
朝颜皱眉道:“那李芜也答应?”
“他不知道,”那少年道:“新婚那夜他被下了药,醒时潘氏已经在他家门口被吊死了。”
原来那场热热闹闹的大婚,除了欢喜拜堂的新人,都知道这喜堂下的龌龊。
朝颜心里一叹,又问:“后来呢?”
妇人道:“后来啊,投江了。”
那个秀才,后来投江了。
在给潘氏收敛尸骨后的第三日给她殉葬了。
那三日里他做了什么呢?
那与朝颜他们说话的少年落后众人一步走,目光鄙夷地望了眼掌柜的死去的后院,低声对朝颜道:“他该死,潘氏死的前夜,他将潘氏拉进过房里,这三年里,碰过潘氏的都是这个下场。”
朝颜看他,说道:“你与那些人不同。”
少年微微一愣,随后嗤了声,道:“人自然与牲口不同,三年前我见过那新娘子。”
桂花开遍的时候,新娘子的喜轿抬进了镇子,于石碑前轿帘撩开一瞬,有人有幸瞧见了那抹含羞带怯的娇颜,那样的国色不该得了这么个凄惨下场。
楚程出了趟客栈,再回来时捧着一包热腾腾的馅饼,香气扑鼻,几个师兄弟凑了上来,被他躲开。
他在客栈里看了一圈,没瞧见朝颜,问道:“朝颜公子呢?”
路又宁将他手上的馅饼夺了下来,道:“方才出去了。”
街上热闹了起来,与昨日他们来时的光景全然不同,沿街的包子、馅饼香气扑鼻,可朝颜半点不想碰这镇上的东西。
汲央的容貌出众,引了不少人的注目,他只轻微皱了下眉,朝颜立刻从小布袋里取出一顶幂篱递给他。
汲央扫了朝颜一眼,接过,扣在了他的脑袋上。
朝颜笑了声,又取出了一顶,这回汲央戴上了。
朝颜跟上了他的步子:“汲央大人,你要取那个白煞的鬼珠吗?”
汲央没答。
朝颜道:“不取了吧。”
阳春三月的午时日头晒得人舒服,朝颜跟在他身旁,叫道:“汲央大人。”
汲央依然不理他。
穿过街巷,一路迎着春风向南走,行了两刻钟,就瞧见一排较沿途气派许多的府邸,这里住的大多是镇中的富户。
其中一家尤为显眼,门口有棵歪脖子老松树,树上贴了符纸,往门口看,那紧此的大门上也贴着密密麻麻的符纸,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家闹鬼。
朝颜跳到汲央面前,掀起他幂篱上的黑纱,仰头看他,弯着眼睛叫他:“汲央大人。”
汲央垂眸,静静看着他。
风过。
轻薄的纱轻轻颤动,暖阳落在一人一妖身上。
不知何时起,每每汲央大人看他的时候,他的胸口都会砰砰地跳,朝颜眨了眨眼睛,又叫了声:“汲央大人。”
汲央淡淡应了声。
朝颜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脑子空了半晌,开口道:“朝颜饿了。”
汲央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抬眸看向不远处的大门,道:“那就是这镇子邪气冲天的因。”
朝颜也看了过去,挑眉道:“那符咒……”
那符咒再厉害,挡的也是邪祟,挡不住人。
镇外小林子里,朝颜拿着符咒引火,将刚肚子里塞了蘑菇的鸡架在火堆上烤,摇晃着身子哼曲,余光却看向一旁树下闭目养神的汲央大人。
他爱看汲央大人,从小时候初见时他就是这副模样,这么多年都没变过分毫。
“你那鸡糊了,”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树下的人连眼都没睁。
朝颜手忙脚乱地将被自己烤糊了的鸡从火上拿起来,凑到唇边吹。
那可怜的鸡烧糊了一块儿,但依然香气四溢。
他小心将焦黑的那块儿给撕了下来,跑到汲央大人身边坐下,撕了块儿最好的肉凑到他唇边,道:“汲央大人,给。”
汲央微微睁开眼睛,看着面前那只粘着油花的细白的手指,少顷,张了张嘴。
朝颜连忙把肉喂给他,刚要说话,却忽然轻“啊”了一声,他瞧着汲央大人,撇嘴道:“吃鸡肉,不是我的肉。”
他的指尖被连同鸡肉咬了一下,不疼,有点细细的痒。
汲央松了口,朝颜连忙将手指拿了出来,下意识放进了自己嘴里吮了一下。
汲央眯起眼睛看着他的动作,漫不经心地将鸡肉吃了。
朝颜见他胃口好,又撕了一块儿喂过去,眉眼弯弯道:“我的肉不好吃,鸡肉好吃。”
汲央静静望着他,清淡道:“人肉最好吃。”
朝颜:……
朝颜靠在他蜷起的腿上,认真道:“我不好吃。”
汲央吃了两块鸡肉便重新闭上了眼睛,道:“我方才尝着好吃。”
朝颜:……
朝颜吃鸡的心思都淡了,将手指含进嘴里,拧着眉咂摸了会儿,闷闷道:“没什么滋味啊。”
少年坐在地上尝自己的味道,眼看鸡都快凉了,汲央终于纡尊降贵地又开了口:“我不吃你。”
朝颜心中重重松了口气,眉头瞬时舒展开了,道:“嗯,朝颜不好吃的。”
清风过,天上流云相逐,三月草木兴起,天却变得极快,眨眼间天地间的草色被氤氲在了新雨间。
火堆已灭,一人一妖已离开,原本安宁平静的草丛中,有什么东西轻轻动了一下。
淅淅沥沥的小雨将镇口的石碑冲刷得干干净净,也将那血红的“诡镇”冲刷得越发艳丽。
昨日初来时朝颜还有些诧异,为何好好一个镇子会叫这样的名字,如今看来,这名字确实应景。
镇中,多数百姓已经回家了,阴雨天让镇子泛着潮气,不知何时起雾了,新绿的柳色渐隐。
雾中隐有缥缈乐声传来,有轻薄的纸随着雨水幽幽落下,落在朝颜的掌心,一红一白,色彩鲜明。
哀乐与喜乐相携,相融,自镇外一路敲敲打打渐近。
朝颜转身,见大红喜轿与乌木棺材同行,自镇外而来。
魂幡高悬,纸钱与金彩纷纷扬扬自天幕散落,像是红与白的雨。
他们自朝颜身侧经过,快得仿佛一道虚影。
朝颜将掌心的纸折起,灵巧地成了一对翼,放在掌心轻轻吹了一下,那沾了水的纸笨重地落在了泥土里。
汲央淡声道:“你撕了那户人家的护命符咒,全了这镇子的果。”
朝颜一怔,转头看向一旁的石碑,那石碑上鲜红的血色正缓缓褪去,“诡”字如虫子般扭曲一瞬,变成了铭刻的黑字“桂”。
雾渐渐散去,雨下得大了,初春里,街边桂树抽枝,镇子里一片生机。
汲央大人要去紫凌峰,但并不喜与人同行,朝颜便和楚程一行人告了别,邻分开时,楚程将他叫到一边,解了剑上的剑穗,珍而重之地送给了他,道:“等你来紫凌峰,我一定好生招待。”
朝颜不知他为何要送自己东西,但自小娘亲就教导他要懂得礼尚往来,多年来无论是仇是恩,他都尊着这“礼尚往来”四字行事。
于是他在身上摸索了会儿,没找着什么好东西,就又去摸腰间的小布袋。
还没等打开,他的耳边忽然听到传音,汲央大人明明在屋外,却十分清楚这里的事。
他语气不悦,沉声道:“你敢收那没用的东西,我就把你扔了。”
朝颜手下一顿,将刚收的东西又塞回了楚程手里,没等他反应过来时,少年的衣摆在门口一闪,已经跑了出去。
外边天色已经暗了,镇上在办丧事,镇南李家一家十口一天之间全死了,棺材一个接着一个地往出抬。
汲央就站在店外,一身黑衣,头上戴着黑色幂篱,看不大清神色。
朝颜抬手挡雨,快步跑了过去,牵住了汲央大人垂落在身侧的手。
幂篱微微晃动,汲央垂眸看了眼老老实实低着头的少年,少顷,迈步前行。
夜色渐深,一高一矮两人牵着手走在雨里,朝颜咬着唇冒雨走了会儿,忽觉雨水停了。
周围雨声渐大,不是雨停了,是雨在躲着他们走。
朝颜轻轻扯了扯汲央大人的大手,停住步子,仰头看他:“汲央大人不要扔了朝颜。”
汲央侧眸看他。
朝颜隔着幂篱的黑纱不闪不避地看向汲央大人的眼睛,道:“朝颜于大人,就如朝颜花于日月,我能活的年岁太短了,可我想陪着大人。”
汲央:……
雨沉默了良久,大妖俯身,将少年抱了起来。
身上的雨水干了,汲央大人身上暖,朝颜靠在他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汲央大人行路安稳,不多时,他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