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汽车送几个德国人,少南等不及,自己叫了一辆黄包车回去。他揿了两下门铃,是老妈子来开,道:“少爷怎么醉成这样!老爷又要生气了。”
少南咕哝道:“爸爸还没睡?”
“大小姐的朋友来玩,老爷也陪着聊了会儿,所以睡得晚——喏,是那位孟小姐。”
少南撇撇嘴。喝过酒很热,他把西装搭在手腕上,衬衫扣子也在黄包车上解开了两个,这时候一路上楼,就摸索着把扣子重新系回去了。拐弯的时候没站稳,一下跌在楼梯上,幸好抓着扶手,才没有完全地倒下去,然而胃里有些什么东西强烈地涌上来了。头顶传来高跟皮鞋咯噔咯噔的声音,一个人惊呼:“哟,你喝多啦?”
听见是他姐姐秀南,少南才放下心来。秀南走过来挽他的胳膊,“你还能走吗?先上去,等会叫人给你烧茶水。”少南嘿嘿笑了笑,从地上捡起西装,一步三蹭地跟着她上楼,回到房间往床上一栽,把脸埋在枕头里,哼哼唧唧地问:“是不是孟小姐在你那儿。”
秀南白了他一眼。“消息倒蛮快。你这副样子少出去给我吓人,今晚元珍住我房间,有什么话明天早起再说。”
“没话没话,你们聊,”少南勉强抬起半个手臂晃了晃,自己想想笑出声来,“这孟小姐,好好的人长了张马脸,元宝领一夹,钮子都看不见。”
秀南笑着捶他。“嫌弃马脸,还陪马脸看电影,《渔光曲》那半张票根可还在我抽屉里躺着,都是证据。戏院里灯一关,黑漆麻乌,一定马蹄子也拉过了,马脸也贴过了。”
少南急起来道:“实话呀,不让人说……干嘛非扯我进去。其实孟小姐要不是长得这样,你也不同她交朋友。你说是不是?”
“胡说八道!人家也没那么难看。”秀南脸红了,笑着啐他,“你白在德国呆了好几年,一点绅士的样子都没学着。我不和你讲了。我出来拿梅子汁的。你不舒服就叫我,我们就在房间。”
少南问:“有客房她怎么不睡?”秀南道:“你和她没话,我和她却要聊一整夜呢。”说完就踏着那双乳白色带流苏的高跟皮鞋,咯噔咯噔地走了。
秀南喊女佣把茶水和梅子汁拿到楼上,自己则回到房间里。她读女校时候的同学孟元珍,正坐在床上翻看一沓报纸,报纸放在腿上,所以她把头垂得非常低,从酒红色天鹅绒旗袍的领子里露出一段白花花的脖颈,听见秀南进来,回头悄悄问:“怎么啦?”
她这一转头,就把一个长而方的下颏直直地伸了过来,像把卷了刃的铲子,笨重的把手上却镶着两粒珍珠耳钉。秀南立刻想到弟弟把她说成一匹马,忍不住扑哧一笑,“你猜。”却并不给她猜的余地,马上继续道:“少南回来了——他醉得很厉害,没法过来跟你打招呼,不过他讲,明早起得来的话,一定要请你去吃咖啡的。”
元珍紧紧抿着嘴,努力不露出太明显的笑容来,对这个半空头的许诺非常满意。报纸上的铅字小,元珍把其中一张印着新片预告的举到眼前,“她们说这一部不错,你去不去?”秀南弯腰就着她手里看了看,笑道:“不巧,这一部彼德宋已经买过票子叫我了,不过前几天听少南说过想看,回头让他请你。”元珍说,也好,又问你们少南平时不怎么喝酒,怎么今天这么醉?
窗下放着一张梳妆台,秀南倚在桌沿上,答道:“今天厂里来客人,爸爸叫他陪着应酬。”元珍讶异道:“哎?他怎么肯去这种饭局了。”
这话在秀南听来,无异于在侧面打探少南是否有接手生意的打算,忽然有些不快,于是低声应了句,谁知道他,小孩子的心思,一天一变。
她叫少南是小孩子,其实她自己也只大一岁,但她认为自己作为长姊,是有责任对这个家族潜在的少奶奶人选做好审查的,哪怕对象是她的朋友。
在一家之主虞鼎钧的思想里,是同时共存着中国传统的媒妁之言和西方自由恋爱那一套的,所以无论秀南还是少南,都默许他们多去和官商的子女结交。秀南和造船厂的儿子订了婚,打算明年五月办酒席,现在是冬天,穿婚纱太冷了些。彼德宋是少南在德国的朋友,拿了文凭一道回来,在舞会上认识的秀南。少南殷勤地在其中牵线搭桥,终于到了订婚这一步,由于这层缘故,秀南也很热心地介绍孟元珍给他。
元珍的父亲在政府里任着一个小小的文职。固然没捞到什么油水,做官却远比裁缝或卖火柴好听,幸而元珍生得一张平凡的脸,使得她和秀南的天平得到了均衡——在秀南看来也许是小小地倾向了自己一边,所以希望在姑嫂关系里仍能维持这种优势。然而另一方面,她又不高兴元珍过问虞家的房产和工厂,因为总觉得她在这件事上占了很大的便宜。
当下元珍没再说什么,恰好佣人送梅子汁过来,她们就转而聊起最近流行的时装。女人之间若即若离的友谊多半是靠着一同花钱而维持的,很快她们敲定了过两天一起去逛先施,方才的冷场就这么过去了。
少南半夜里醒过来,家里的人都睡了。他从床上爬起来,脑袋里像凭空被人插了一把刀似的疼。呼吸时他闻到自己嘴里的酒气,是一种非常干涩的、发酵过的水果混杂着茶叶的味道。他下楼去找水,蹑手蹑脚地踏在走廊上,路过他姐姐房间的时候,忽然想到孟元珍也在里面,不由得加快步伐,仿佛她会突然从那扇门里跳出来似的。
楼梯转角的墙壁上开着一盏圆圆的小电灯,在空旷的黑暗里显得格外瘆人,在那煞白的光线底下,地上有条黑乎乎的东西。少南摇摇晃晃地蹲下一看,原来是支钢笔,他正疑惑家里没见过这样东西,忽然想起是白天朝工厂里那个年轻人借的,就捡起来随手揣进裤袋。少南漱了口回到房间,坐下来的时候,那支笔顶在裤子口袋里硌着他,他就把它掏出来拿在手里。
那是一支非常老旧的黑色派克钢笔,银色的金属笔帽,拔开之后,发现笔筒由于用了太久,连接处已经拧出几道细细的裂纹,想来不值几块钱。少南眯着眼睛,打算明天叫父亲的司机带去工厂还给人家,不料手上一滑,那支笔直坠下去,像把剑似的戳在地板里面。少南“哎呀”叫了一声,赶快拔出来瞧,笔尖已经给砸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