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冬至后九日,逢朔大朝参。
宣政正殿至紫宸殿要走一条很长的游廊,青黑砖瓦为顶,灰白石砖铺地,延伸到尽头,便是紫宸殿。
这段路长到宣政殿上大多数朝官终其一生都无法走到。可朝堂之中有一人,年方弱冠便走上了这条通天路,转眼已是五载。
风雪将至,猎猎寒风吹过檐牙斗拱,吹向宫闱深处层层青瓦白墙,放眼望去天地间仿佛只有两色,宏阔肃杀。
尹莱收回视线,看向身前半步引路的内侍随口问道:“今个怎么劳董公公亲自来接?”
这名身着圆领窄袖绯袍的内侍脸上堆满笑,腰背始终半躬着,偏过身子回话,“尹公莫要折煞老仆,老仆腿脚慢,这份好差使总叫那些个腿脚灵便的给抢去了。”
尹莱笑了笑,并不当真。
这位董公公是跟在皇上身边的老人,从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是从五品的东宫内坊令,皇上即位后升任四品少监,由于内侍监一职空悬,所以现由董公公统领整个内侍省。今天居然劳动到他,看来陛下的火气不小。
方才大朝参上,刑部、大理寺、京兆府轮番奏报冬祀案的调查结果,竟是毫无进展。且个个还明里暗里的表示此案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导致日常工作无法运转。既然刺客伏诛,各部也尽力查过了,不如就此结案。
陛下只说“再议”,可“再议”便是不同意。这算是捅了御史台的马蜂窝,什么刚愎自用、劳民伤财这种罪名随口就能罗织七八条,偏偏按《大昭律》,即便是皇帝也拿这群御史毫无办法。
大朝参不欢而散,看样子众臣子都打算回去写折子“再议”此事了。
紫宸西偏殿,悬额延英殿——
殿内服侍的宦官一个个把头埋得极低,一点声响都不敢发出,殿内安静得只听见宁烨翻阅着奏折的声音,尹莱揣着个手炉站在殿中倒半点不局促。
宁烨撩起眼皮看了殿中之人一眼,“你倒是自在。怎么?你也觉得该就此罢手?”
“臣自然是站在陛下这边的。突厥日渐猖獗,万不可姑息以免养虎为患。更遑论他们暗中窥伺,欲伤及龙体,实乃动摇国之根本的大事,决不能轻忽。”
尹莱应答如流,一番奏对全都说中皇上心中所虑,立即就让宁烨的脸色缓和了几分。
“臣本寻得一能人欲引荐给陛下,此人武举出身,眸瞭,名曰孟骞,任左金吾卫执戟。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此人身陷牢狱……”
尹莱面上浮现出为难的神色,三言两语便将城门一事的起末说了个清楚。末了又补充一句,“臣听说现在京城各刑狱都人满为患了。”
宁烨听到这不由再度皱起眉,语气不善,“说来说去还不是想结案?一个九品城门吏的冤案你都要管,莫不是想去京兆府衙当差?”
“臣绝无此意。”尹莱从袖口掏出一枚靛锦钱袋交由董公公呈递皇上,“陛下请看这贯钱,可瞧出什么不同?”
宁烨倒出铜钱扫了一眼,大致猜出尹莱的意思,问道:“可是恶钱?”
“是也不是。上个月户部上报有行商以一兑五的比例,在私铸泛滥江淮一地收购恶钱,带至长安使用。虽户部严抓严查,但恶钱肉眼难辨,极难封禁。现下长安坊间的恶钱比例约是一缗五十钱,然陛下手中这贯,恶钱近百。”
“这是为何?”
“臣之前交给各城门两贯钱,请城门吏带买些素饼发放给流民。只有孟执戟将余资返还,便是这枚钱袋。”
“你是说他有辨别恶钱之能?”
宁烨听到此处也有些意动,私铸以锡铅代铜而重量相仿,实难分辨。恶钱自西汉就以成患,大昭商业繁盛,恶钱之势更是难以遏制。
尹莱笑道:“正是,此人观察甚微,或为良才。陛下不若擢其兼金部司员外郎,命其监察东市交易,以一月为期,考察能力如何。”
“胡闹,哪有九品武官兼任从六品文官之职的道理。”宁烨沉吟片刻,“便令其暂领左金吾卫旅帅,调一旅百人听他号令,严查万年县内恶钱泛滥一事。”
刚想命内侍传口谕,宁烨突然意识到自己竟被尹莱带偏,“所以这与冬祀一案有何关联?”
“回陛下,薛延陀觊觎云州久矣,如兵事将近,粮草何筹?若孟骞能大举收缴坊间恶钱,交由户部重铸为善钱,便可充盈国库,无须增税于民,此为其一。另则刑兵两部费时十日,一无所获,说明贼人隐藏极深,不若以追查恶钱为由暗中查探行刺一事,或能叫贼人放松警惕自露马脚,此为其二。再者也能堵住朝中反对之声,省得陛下总收些千篇一律的奏折看得心烦。”
宁烨思索片刻,忽的笑骂道:“好你个尹士则,绕来绕去的,还说不是劝我结案的。”
尹莱满脸无辜诚恳,“臣冤枉,兹事体大,哪是臣能置喙的,为陛下牵马持缰罢了。”
“你呀,自小就机敏善辩。你观孟骞为人如何?可堪重用?”
“臣不善观人,只不过那人的性子与邵御史有几分像,俱是心思通直之辈。”
宁烨皱皱眉,立刻就生出几分不喜。但仔细一想,武将者,心思通直忠正为上佳,倒算不得缺点。
董公公在一旁躬着腰听得仔细,恨不得能找起居舍人抄一份奏对仔细研学。都道宦官阿谀逢迎,最善谗言媚上,较之尹侍郎,那可都得自愧弗如。就两刻钟的工夫,不仅哄得圣人喜笑颜开地回转心意,顺便赏了个从六品旅帅,还暗贬实褒地将人在皇上心里拔了一拔。
堂堂一士大夫,抢他们宦官的活计作甚。不对,真论起来这位可是国舅爷,正儿八经的外戚,与宦官争宠恒古有之,算不得新鲜。
尹良娣故去十载,皇上仍为其空悬后位,可知情意之深,对尹侍郎偏宠些实属正常。
思及此,董公公将礼部奏请立后的折子悄悄放到了最下面,把邵御史再参代王及其妻舅勾结当地府官欺压百姓侵占土地的折子摞到前面,宦官外戚没必要窝里斗,倒不如齐心协力送走不知死活的邵御史。
庆徽五年暮冬初二,上允诸臣复奏,并令吏、兵两部严查官截民财之事,犯者去官,永不复用。世人皆颂皇上圣明,体恤万民。
长安城里一批职事官被罢黜的事没能引起波澜,毕竟长安百姓也算见过大风大浪的。不提五年前齐王谋逆,延平街口斩了上千人;便是去年文坛巨擘施喆贬谪为剑南道戎州司马,百官罢朝,朱雀门外跪了数百名施公的好友学生与仰慕才华的文人。奈何君心似铁,非但没能收回成命,反敕令施喆即日动身赴任。
时至今日,这场风波仍是长安城里各大小茶楼酒肆的说书先生们最常说的评书段子。不过近来长安城里又流传出了新段子——“紫微侍郎招麾下,牛头马面齐登场”。
酒肆大堂里的说书先生声如洪钟,正绘声绘色的描述着紫微侍郎如何巧言令色,而其鹰犬又如何为虎作伥,声音穿透隔断传进包间。徐朝亦偷眼瞄着端坐一旁的孟旅帅,尴尬到如坐针毡。
孟骞恍若未闻,冲他比了个静心的手势,突然关切问道:“族人可都还好?”
徐朝亦不明就里,懵懂点头,“都还挺好的……”
孟骞及时截住对方的话,“万幸。听闻乡里雪患严重,又见你突然来京,还担心是族里……算了不说了,吃饭吃饭。”
徐朝亦配合的幽幽长叹一声。
他这会才后知后觉明白孟骞的用意,他们追踪一名当铺掌柜而来,若是坐在隔间而不出声,未免可疑。演这么一出,之后不再言语便也合情合理了。何况他是绥州人,一年前通过武举选拔留在了金吾卫,官话还没学好,不自觉会带着绥州口音。孟旅帅只落座这一会工夫就想得如此周全,而他却想东想西的在意些传闻八卦,两相对比令人汗颜。
孟长官从九品执戟一跃而成六品旅帅,这般晋升着实惹人眼热。金吾卫中人人都在猜他是如何入了那位的眼,揣测不断。可众人眼都不瞎,孟旅帅上任短短十数天,便率下收缴恶钱八千缗,这般功绩已足以证明他堪担此任,再多揣测也都成了酸话。
待隔间之人吃完结账离开,孟骞他们才收起炭笔,吃起早已凉透的饭菜。至于那位当铺掌柜和与之同桌之人,自然安排了其他金吾卫乔装跟着,断不会叫人事先察觉。两人边吃边比对记下的情报,不知不觉竟也将残羹冷炙尽数吃完。
而在相距不远的平康坊幽客阁内,尹莱正设宴款待鸿胪寺崔寺丞。满桌珍馐,便是酒水也拿精巧酒器温着,醉人酒香随着袅袅热气逸散开去。
尹莱执起酒壶给对坐之人斟酒,语气很是怀念,“若是没记错,上次我们同席而坐还是十一年前,就在这里,还是崔三郎把我们捉回去的,害我回家挨了好一通家法。”
崔寺丞双手捧杯,将头埋进双臂之间,一副诚惶诚恐愧不敢当的模样。
“宗昀,你这是何意?”酒壶“哐”一声重重放回桌案上,尹莱的声音陡然比屋外三九寒天更冰寒,“可还记得你同我说过,博陵崔氏见皇族亦不折腰。现下你这番做派,欲将我置于何地?”
听尹莱这么说,崔宗昀一点点、极缓慢的直起身子,好似担负了某个无形却又重于千钧的枷锁压得他舒展不了脊背,直到最后,他仍是略微躬身,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谦逊恭谨。
“尹侍郎莫怪,轻狂妄语当不得真。”崔宗昀挤出一个笑,不知是自嘲或是苦涩。
尹莱看着对方唇边的那抹苦涩,到底轻叹一声,“你我自幼相识,同期进士及第,又同朝为官,何至于如此生疏?我还记得你那篇策论,‘倚沿边之节镇,以冀旦夕之无虞,外疆中枵,乱亡之势成矣’,真可谓鞭辟入里字字珠玑。”
崔宗昀惊得连连拱手作揖,什么乱亡之势是能乱说的吗?当年他尚不及弱冠,读着崔氏族史长大,自以为皇帝当与士族共治天下,才会如此狂悖无道。结果他那篇策论被主考官斥为大逆不道,若不是看着父亲的面子上,他怕是要曝腮龙门了。
而今,他与对面之人的距离又岂只这一桌之隔,儿时的称呼早已叫不出口,便是对方的字在他舌尖打了几个转,终是咽了回去。
崔宗昀起身恭敬行礼,“尹侍郎,家母染恙,恕我先行一步。”
尹莱抬手回礼,“替我向崔公问好。”
崔宗昀点头应下,走到门边又停步转身,带着几分真切的嘱咐道:“进出多带点人,近来……不怎的太平。”
尹莱疑惑的追问道:“怎么说?”
崔宗昀犹豫片刻,压低声音轻声说:“这段日子死了几名官员,都死在数九之末,算上冬祀那日的黄侍郎已经三个了。今日刚好是三九的最后一天。你……小心为上。”
待人走后,尹莱垂眼看着杯中酒液,神色莫名,不知想到什么,竟忽的笑了起来。
“尹郎为何而笑?”玉奴听闻这消息担忧不已,不明白尹郎缘何发笑。
尹莱笑得难以自已,半晌才停歇下来,“我笑自己蠢,被个老实人给骗了,还狼心狗肺的把人臭骂一顿。”
前几日孟骞来寻他,虽聊了一路,但那厮向来说不出什么漂亮话,堵得他一肚子气,终是没忍住将人教训了一通,算算日子,刚好是十天前,二九之末。
听了尹莱的解释,玉奴反倒更糊涂了。被骗了,然后将人骂一顿,人之常情罢了,哪称得上狼心狗肺呢?
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尹莱放下杯盏,撑着身子站立起来。
“方才那位郎君说城里不太平,不若尹郎再坐一会,奴使人去尹府叫些护卫过来接您。”
尹莱摆摆手,“若我没料错,楼下应已有接我之人了。”
玉奴不放心的将人送到门口,就见门外墙根处站着一名牵马的男人,再寻常不过的装扮,只单单站立在那里,便自有一股刚毅通直的气势,像一柄古朴锋锐的陌刀。
她一眼认出,这人是上次来过的那位孟郎君。尹郎看到那人嘴角勾起,还不忘扭头冲她得意的一挑眉,看来尹郎找到他要的那把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