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灵山之南有一座佛塔,此路迢迢,原本师徒一路相伴前往,只不过后来有个人横插进来。
“师父唤我阿月。”少年道。
重华把手里的包子递给他:“你既是佛家弟子,为何没有法号?”
阿月接过包子,将手里一小块剔透的灵石小心地放在重华手心:“师父为我推演观命,我命数里缺三分佛缘,又有红尘劫数在身,只能做个俗家弟子。”
重华心头是翻江倒海,百般滋味,眼中一片灼烫,张口就道:“我叫重行,是个云游散仙。”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自那之后,这个一包之缘的散仙就跟着师徒二人一并上路了。修士讲究缘法自然,行万里山水便是一场修行,相逢何必曾相识。
重华认定了阿月就是师兄的转生,失而复得,自然是万般小意 。师兄不记得他没有关系,重来一次,便换他来照顾师兄。
阿月很喜欢这个陪在身边的散仙,觉得他博学多识,不拘细行,性情疏朗。除此之外,他对重行有种莫名的亲近,见之心喜。
师父对阿月道:“劫数难移,因果难辨,你当好自为之。”阿月明白师父在告诫他什么,却不明所指为何,便也只是认真记在心头,未曾细思量。与重行相伴的时光总是快乐的,这一行就是三年。
少年风华出成,渐而明白散仙眼底的情谊。
重华的眼底的情谊,是直白的、赤裸的、不加掩饰的。有时阿月会被那样的目光吸引,深深望过去,也就跟着莫名怅然。偶尔也会想,这样的深情厚谊,为何会落在他的肩上。
不等阿月琢磨出为什么,往昔安宁的日子便不复存在了。
还得从那天途径神罗山说起,这神罗山属卿竹仙君的地界,既是他证道成圣的地方自然是钟灵毓秀之处。可偏就是在这么个地方,阿月在山涧取水时遇到了一条恶蛟。
恶蛟身上一半鳞片化金,腹生四足,头有玄角,竟已快要化形了。他不知是何年藏在山涧水潭中的,在潭底看见取水的小游仙生的贪念,妄想将人拖入水中吃掉。
不过恶蛟并未得手,因为重华从天而降,一剑即将恶蛟头上的玄角削掉一半。阿月一惊,忙起手化符,但他微薄灵力在恶蛟面前实在不值一提。重华手中一把长剑舞地流光飞转,衣袂长发飘扬,不求好使,但求好看。
阿月一颗心都跟着揪了起来,他被重华护在身后,只能拼命地燃烧灵元为重华加固剑气。恶蛟不敌,被一剑削去半身金鳞,沉入深潭,血染潭水。
“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阿月唇色泛白,喘息着收了符纸。
重华有些心疼地拂开阿月散在耳边的发丝,低声道:“有我在,这么拼命干什么?”
阿月心头一跳,忍不住弯眸笑了笑,刚要开口说话,忽然看到那深潭血水暴涨,恶蛟翻身而起,长啸一声,一口咬向重华。
重华眉心一紧,反手将阿月推开,身后瞬间起了结界,但恶蛟垂死一搏,直接用身子将结界撞碎,一口毒火喷向重华后背。黑色火焰里,重华一口血喷了出来,反手一剑插入恶蛟眼中,剑光化千万剑气,将恶蛟捅了个透心凉。巨大的蛟身轰的一声砸入深潭里,血水四溅。
“重、重行!”阿月扑上前去,扶住半跪于地,长剑撑身的人。
重华咳出口中血,摇了摇头,道:“没事……”
阿月眼睛都红了,心如刀绞:“别说话了,我带你去找师父,他会治好你的。”
重华将身子挪到阿月怀里,虚弱地点了点头。
深潭血水鼓起几个泡泡,伤痕累累的恶蛟秘密传音给重华:“帝君,属下表现的怎么样?”
重华一脸惨白地倚着阿月,双唇有意无意地擦过他细嫩的脖颈,敷衍地传音给恶蛟:“张力还不错,就是情绪不够饱满,继续努力。”他的手悄悄背在身后,指尖是一颗泛着紫气的灵元珠,弹指间飞了出去,落入张开嘴等在潭边的恶蛟口中。
“三万年灵元,慢慢消化吧。”
恶蛟身上伤口渐渐愈合,欣喜若狂:“谢谢帝君!”
重华打发了恶蛟,做作地低咳几声,虚弱道:“阿月,我好难受。”
阿月心急如焚,指尖掐诀就要燃了灵元给重华疗伤,手还没抬起来就被重华一把按住。
“不要,这点伤,我慢慢养就好。”重华哄着面前心境单纯的少年,“只是怕要耗费许多时日,你会陪着我吗?”
阿月毫不犹豫地点头:“当然,我会一直陪着你。”
重华心花怒放。果真,借着要去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好好养伤为由,拐走了阿月。阿月无法,实在放心不下重伤的重华,只能与师父暂别,放弃了前往灵山之南的佛境。
重华带着阿月来到了崇阳山下的桃林里,依山傍水之处,所见俱是随风摇落的花瓣。阿月驻足桃树下,发间落了花,清澈的眸子里满是惊叹。
“好看吗这里?”重华倚靠在一棵桃树下,弯了弯苍白的唇。
阿月轻轻点了点头:“可是,听说崇阳山下是帝君常居之处,我们能住在这里吗?”
重华看着阿月一脸困惑的小模样,心都要化了,忍不住伸手将人拉到怀里,贴着他耳畔小声道:“没事,这里这么大,我们就住在边边上,帝君不会理会我们的。”
阿月耳朵被重华吹得有些痒,侧着脑袋蹭了蹭自己肩头,红着脸要挣开。
“嘶……”重华倒抽一口凉气,满脸颓丧模样。
阿月忙伸手搀住他:“是不是碰到伤口了?”
“嗯……”重华将阿月揽得更紧些:“没关系,你扶着我些,我能走。”他当然能走,不仅能走,心里甚至还想就地抱着阿月打几个滚。
阿月不疑有他,悉心照顾着重华,两人在桃林的边起了一座小房子。山间多灵芝草药,阿月随师父修过医术,每天按时煎药给重华。
乌黑的药汁散发着浓苦的气息,重华喝了一口就吐了。
“太苦了?”阿月有些无措地搓着衣角,喃喃道:“对不起,我修为太低,没办法用上等的治疗术,只能熬药给你……”
重华掩唇低咳了几声,抬手将阿月的脸轻轻抬起,俯身压上那粉白微润的唇。阿月眼眸蓦地睁大,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好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
阿月将里脸埋在重华胸口,小声喘息着,叫道:“嗯……阿重哥哥……”重华心软如泥,将怀里人紧紧抱住,只觉他的师兄如今怎么能这么乖,让他爱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两人将行双修之事时,却不太顺利,重华还未如何,阿月已经疼得眼都红了。
阿月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傍晚,夕阳余晖落了窗牗里,投下一片泛着细碎金色的朱红。他拥着被子费力地坐起身,忍着腰间酸痛默默发了会儿呆。昨夜回忆如水涌进脑海中,绯色像是胭脂般抹上了耳朵。阿月用手背贴住微烫的脸颊,缓了一会儿,这才起身往外走。
雪白的衣袍披在肩头,阿月长发未束,光着脚推开门。门外是一场桃花胜雨。帝君踏花而来,身后山间盘着一条银色巨龙,旁边栖着一只赤色凤凰。
阿月惊于眼前之景,一时无言。
帝君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道:“阿月,我想迎你做我的仙侣。”
阿月指尖微凉,皱眉看了眼帝君身后神兽,问道:“你究竟是谁?”
“重华。”帝君道。
阿月眼中闪过惊色,却也渐渐平静:“说什么云游散仙,原是骗我的。”
重华摊开掌心,里面赫然是一颗小小的玉石,流光朱红,用一根银线穿着。他将玉石戴在阿月颈间,轻声道:“大帝补天时曾留下几颗碎石,这是其中一颗,名叫“证心”。我特意寻来予你,此玉便如我之心。阿月,做我仙侣,做我帝后,换我来爱护你。”
阿月抬眸看他,轻轻点了点头:“好。”
重华眼中尽剩喜悦,大笑着将阿月抱起来,飞身于白龙之上。白龙长啸一声,腾云而起。
“我们去哪?”阿月不得不环住重华脖子,问道。
重华笑着道:“华月仙府,我们回家。”
华月仙府有楼阁无数,重华却偏将阿月带进了师兄曾住过的地方。他想着,既是前世今生,阿月又有天生的一把仙骨,倘若一睹旧物,没准能记起过往。为此,他又将从前服侍师兄的一个小仙婢烟锁留在阿月的身边。
烟锁初见阿月的时候先是一愣,正要脱口惊道一句仙君,却又想到仙君万年前就在仙魔大战中魂飞魄散,最后一缕元灵化作崇阳桃林万丈了,如何还能回得来。
“这是仙府的新主。”重华自然地俯身跪在阿月身边,握住他伶仃苍白的脚踝,怜惜地为他穿上袜履。
烟锁眼里泛红,沉默着攥紧指尖,半晌才垂头咬牙道了声“是”。
重华拉住阿月的手,拢在掌心间轻揉着,开口道:“待我筹备几日,你我就举行合籍大典,好吗?”
阿月望进重华眼底,那浓厚地爱意如此真切,他犹豫了,轻声喃喃道:“你是灵山之主,可我不过是个问道者,甚至连玄仙境都不是……帝君,你究竟爱我什么……”
重华听得又好笑又心疼,忍不住将人抱进怀里,用力亲了亲他头顶的发旋儿,宽慰道:“不准叫我帝君,叫我阿重,或者阿重哥哥也可以。不要再问这些傻话了,你且记着,我这辈子只爱你一人。”
阿月闭上眼,不再说话,任由重华将他抱入红帐中折腾一通……
直到第二日黎明破晓,阿月醒来身边却不见人在,他披衣下床,推开门,看到庭院里站着的仙婢烟锁。
“公子好容颜,竟生得和我家仙君一模一样。”
晨曦也凉。
阿月裹紧衣袍,在庭院石凳上坐下,看着一片清池出神。良久,才轻声道:“灵山上神之子照月仙君,与重华帝君合籍七万年后解籍,逝于仙魔大战之中,生时离,死后别。”
这段故事留在灵山的传说里,可窥见的唯有寥寥数笔。
阿月所知不多,在问道者漫长的岁月里,他显得太过年幼懵懂了。可他却明白了一件事,帝君爱他并非没有缘由,他也终于明白了半睡半醒间那句‘师兄’是唤给谁听。
烟锁忍着泪,冷声道:“帝君与仙君是同门,深情厚谊又何止那七万年,公子凭着一张肖似仙君的容颜得了帝君这份宠爱,不觉有愧?”
阿月垂眸无言,指尖冰凉。
烟锁抹去眼角的泪,倔强道:“这话我今日既敢说出口,就没想活着,公子大可告诉帝君去,便是将我剥皮抽骨也无所谓。只是公子且明白一件事,您比不得我家仙君风华之一二,仰仗容颜相似罢了,能得几时好?”
阿月叹了口气,起身将一方素丝手帕递给烟锁:“别哭了,我不会跟帝君说的。”
烟锁看见手帕先是一愣,随即哭得更厉害了。
阿月有些无措,只能劝道:“何至于哭呢,你想说什么,我听着就是了。”
烟锁往地上一蹲,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那年,她莽撞冒失,不慎打碎了照月仙君最爱的那只流玉杯,吓得直哭。正巧仙君从外面回来,见她瑟缩着不停抽泣,问了缘由。她以为自己一定会被仙君撵出去,谁知仙君只是递她一方手帕,道:“别哭了,不过小事而已。”
重华回来的时候,阿月一个人站在庭院里,一动不动。重华在他身边坐下,将人拉到自己腿上,圈住那一把柔软的细腰,笑着问道:“怎么呆呆的?站这儿想什么呢?”
扣在腰间的手火热,阿月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人,轻声道:“我不知道要做什么。”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房里每一件陈设,都不属于他,他不想看,不敢动。
重华轻轻吻住阿月的柔软的耳垂:“你什么都不用做,安心做我的夫人就好。”
阿月沉默一瞬,小声恳求道:“不要举行合籍大典,可以吗?”
重华一愣:“为什么?”
阿月只是摇了摇头。重华叹息一声:“可是阿月,我不想委屈你。”
“我、我不委屈……”阿月将手认真地放在重华掌心里。
重华拗不过阿月,只好作罢,但他却执意拉着阿月掰了一次月神。那是他们在游历灵山时遇到的新人结契的仪式,天地为证,月神为鉴,红衣红烛,两人拜了回天地。阿月被重华抱起,按在床上,温柔疼爱了半宿。
自那后,阿月便一直住在这里,在征求了重华的同意后,他开始在照月仙君曾经的藏书楼里翻阅仙君留下的典籍和手札。从那些隽永的字迹里,隐约可见那人风骨。阿月想,倘若只是一张脸,何德何能来替代这样的一个人。
仙君留下许多修炼法籍,上面有细密批注,恰到好处的点拨与指引,像是个温柔的先生用最大的耐心来对待他的学生。阿月仔细翻阅这些有批注的法籍,竟能与仙君心意相通般,书中所注所点,他皆是一眼便能明了。不过短短数月,他修为精进许多。
有一次重华见阿月看这些法籍,方道:“师尊虽收我为徒,可我一身剑术仙法皆是师兄所授,为了教会我,他没少下功夫,这些批注便是他当年为了指引我写下的。”阿月看到,重华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温柔又怀念。
后来阿月在藏书阁无意间看到一幅画,他小心地打开,那画上赫然是重华少年时的模样,鲜衣长剑,眉宇锋利。作画的人笔法绵密细致,画中山水皆是浅淡,唯有帝君浓墨重彩,少年张狂俱在其间,一笔一划,皆是入了骨的用心,确是心头挚爱了。
“你又动仙君东西!”烟锁进来奉茶时看见阿月对着画卷发呆,忍不住夺了过来,刚想生气,又忽然顿住,犹豫道:“你……你哭了?”
阿月摇头:“对不起。”
烟锁小心将画收起,有些闷闷道:“仙君鲜少作画,难得留下这么一幅。你平日里翻他典籍还不够吗,干嘛动这个。”
阿月耳畔嗡鸣,隐隐有些眩晕,他勉强撑住桌子,再次小声道了歉。
烟锁回头看他,见他脸色不好,结结巴巴问道:“哎,你……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医仙来?”阿月摆了摆手:“不用,我休息一下就好。”他近来常如此,疲乏困倦,晕眩气短,就连修炼都难以集中精神。
“那你喝口茶……”烟锁将茶盏递了过去。阿月接过去,勉强压住欲呕的念头。他实在倦了,只得回去休息,又央求了烟锁无需拿这点事烦扰重华,他不愿再给重华添麻烦。
睡至半宿时,阿月听见帐外有动静,他揉着眼坐起身来,以为是重华回来了,挑开帘子却见窗前坐了一个少女,月色落在少女清冷的眉眼间,恍若相识。
阿月心头被重重撞了一下,怔怔看着眼前的少女,那眉眼与他竟是极相似的,但他知道,并不是像他,而是像另外一个人。
这是照月仙君的女儿,神女瑟瑟。
窗外窸窸窣窣,一人翻窗进来,衣袂翻飞。
“瑟瑟快些,帝父被我支开,怕是不久就要回来了。”玄霜拍了拍妹妹肩头,一转身便看见眼前的阿月,当即愣住了。
“君……君父……是你吗?”玄霜险些腿一软跪下,被瑟瑟一把拉住袖子。半晌,方才缓过神来,摇了摇头道:“只是听人说像,倒是不曾想会像成这般模样。”
兄妹对视一眼,却都不知该说些说什么了,面对这样一张脸,还有什么话说得出口。
玄霜皱眉,抬手结了个印,金光绽起,笼住眼前人:“怕不是用了什么换形术?” 阿月吃不住这一道法印袭来,当即后退几步,抬手遮住了眼睛。
“他还未入玄仙境。”瑟瑟压下玄霜的手。阿月脸色苍白,冷汗津津,只是捂着小腹瑟缩一团。
瑟瑟看得心下难过,拉住玄霜的袖口道:“帝君既贪恋这一分虚无念想,就随他去吧。”
玄霜原以为是什么魑魅巧借几分肖似君父的模样诱惑了帝父,如今看来,不过是个柔弱的凡人。他本着来都来了,不如敲打敲打的念头,道:“你不过是帝父寄情之物,且好自为之吧。”说罢,兄妹二人趁着帝君回来前赶紧离去,临走前瑟瑟回头看了眼阿月,看着那瘦弱蜷缩作一团的身影,心下哀意更浓。
夜风吹得珠帘作响,阿月用手背抹了下脸颊,擦去湿润微凉,抬眸看着空荡荡的窗户,心里只余那莫名的不舍。
重华回来的时候,看了眼大开的窗户。
“霜儿和瑟瑟来过了?”
阿月缩在床上一角,轻轻点了点头。
重华将人从角落拉出来,柔声问道:“喜欢他们吗?”
阿月一愣,倒是认真地回道:“喜欢。”
重华笑了,师兄与孩子们心意总会相通的,不枉他特意放玄霜和瑟瑟来此一趟:“那也是我们的孩子,只是瑟瑟当年……她从未跟在我身边过,也不肯叫我一声父亲。”
阿月伸手蹭了蹭重华的脸,安慰他:“不要难过,会好的。”
再次见到瑟瑟是两天后,那天阿月在藏书阁正在翻看一本典籍,回头时就看到少女抱着一堆果子坐在窗上。
“文玉树上刚结的果子,我摘来了些,你怕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