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太和殿外,无极观的小道士们围着祈福台跪坐,宁国师站在中央,闭着眼念念有词。他四十余岁,看上去风度翩翩,着一身长袍,端的是仙风道骨,叫人不敢小觑。
阶梯之下,沈梓卿立于百官之首,时不时用袖子掩着咳嗽两声。为皇帝祈福是大事,连禁足的二皇子都被准许来参加了。禁军随侍在不远处,队列前头的顾冰皓静静站着,目不斜视地看着脚尖,好似对周遭的一切都不关心。萧晓不动声色地望了眼虚弱的沈梓卿,又望了望面带不耐的顾冰皓,默默垂下了眼。
天空乌云密布,忽得急起了一阵大风,宁国师睁开眼,神情凝重道:“殿下,各位大人,祈福受阻,这其中或有蹊跷。”
大皇子一个眼色,便有朝臣出列跪下道:“殿下!这事不容忽视,恳请殿下让国师详述!”
沈梓卿沉默了会儿,抬头瞧了瞧天,漫声道:“大雨将至,国师与众爱卿移步殿内吧。”说罢率先往太和殿正殿走去。
大皇子跟在他身后,面容沉静,眸中却精光闪烁。
沈梓卿在殿内坐定,示意宁国师上前:“国师,发生何事?”
宁国师拱手道:“殿下,臣刚刚祈福之时,忽觉乾清宫上方气流凝滞,恐怕陛下的病,非是天意。”
不是天意,那便是人为了。朝臣中不少人的脸色变了,面面相觑起来,也有那机灵的猜得今日有大事发生,暗暗叫苦,把头低得不能再低,生怕做了牺牲品。
沈梓卿肃容望向宁国师,嗓音似有怒意:“国师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宁国师微微躬身:“殿下,臣不敢妄言。”
沈梓卿沉着脸道:“继续说。”
宁国师便接着道:“陛下为真龙天子,宫廷内本该是紫云环绕,但臣却在东边的天空中瞧见了一股黑气,臣斗胆怀疑,有人施了厌胜之术,才害得陛下缠绵病榻。”
如今宫内的主子不多,东边只有东宫一座大宫殿,宁国师就差指着太子的鼻子说你有问题了。朝臣们战战兢兢望向沈梓卿,只见他果然气地拍了下桌子,众人立时都跪了下去,口中连呼:“殿下息怒!”
宁国师虽也跪下了,却不见怯意,飞快地说:“臣不敢怀疑殿下,只是这厌胜之术实在歹毒,万望殿下将东边的宫殿都搜寻一番,找出压胜物,否则陛下只会病得越来越厉害。”
沈梓卿咬牙道:“那孤须得搜一搜自己的东宫才能洗脱嫌疑了——咳咳咳……”他猛烈地咳嗽起来,潘喜立时为他奉上热茶。沈梓卿的目光从潘喜颤抖的手上滑过,没有接那杯茶,而是凌厉地扫视众人,对朝臣问:“爱卿们以为如何?”
大皇子安排的人此时都有些被沈梓卿的威势震慑住了,一时间无人应声。大皇子等不住,开口道:“殿下,父皇的身子要紧,还是听宁国师的吧。”
余丞相紧跟着道:“大殿下说得对,皇上龙体事关国运,万不可马虎,相信太子殿下也会以国本为重。”
沈梓卿似是没办法了,板着脸说:“那便去搜吧。”
大皇子又道:“殿下,这搜寻之人……”
沈梓卿深呼吸一口气,看上去情绪平复了些,冷冰冰道:“潘喜带着禁军去,为示公平,大皇兄、二皇兄和四皇弟各派一位亲信跟着。”
大皇子这才满意:“殿下英明。”
二皇子和四皇子对视一眼,皆决定保持沉默。
被吩咐到的众人有序地退出正殿。到了外头,萧晓轻轻对顾冰皓说:“顾副统领好似不太担心?”
顾冰皓嘴角平平:“卑职为何要担心?”
萧晓试探道:“顾副统领说的是,想来殿下一向有分寸。”
“萧统领慎言,”顾冰皓打断他,“殿下如何是殿下的事,我等无权置喙。”言下之意太子殿下有没有罪责都与他无关。
萧晓笑了笑,没有说话,心里颇有些紧张。沈梓卿对他还有用,他是不希望沈梓卿现在就倒了的,但他不知这事内情,只能暗暗祈祷沈梓卿此番能化险为夷。
一炷香后,暴雨终于落了下来,打破了太和殿内的沉寂。随着倾注的雨点而来的是禁军队列,为首的萧晓手上捧着一个托盘,上头盖了一块白布。搜出东西的时候,他感觉沈梓卿被陷害了,可是众目睽睽之下他无法动手脚,不得不带着这东西来太和殿复命。沈梓卿可以倒,却不能倒在此时。他焦急地看了方侍郎一眼,后者也是一脸凝重。
与他相反,大皇子见到托盘,整个人都焕发了神采,好不容易才压下那股激动之情,故作疑惑道:“这是什么?”
萧晓在众人面前站定,掀开了白布,里头赫然是一个人形布偶,上头写着一排生辰八字。大皇子的贴身太监赵京抢在其他人开口前说:“这是从东宫正院中挖出来的。”
沈梓卿猛地站了起来。
宁国师皱着眉道:“此物上确有黑气,定是被下过诅咒。”
大皇子装作讶异又痛心的样子,对沈梓卿说:“殿下,您怎可如此?”
沈梓卿看上去也很意外,只瞧了那布偶一眼,立刻像见着脏东西一般偏过头,沉声道:“孤没有做过。”
大皇子字字铿锵有力:“东宫早已被殿下看管得滴水不漏,其他人哪有能力将这腌臜玩意儿埋在院子里?”接着对沈梓卿周边的宫人喝道,“这是诛九族的大罪,你们这些狗奴才,还要帮别人隐瞒吗?!”
话音刚落,潘喜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殿、殿下……”
沈梓卿盯住他,眼眸泛着冷光:“潘喜,你这是做什么?”
潘喜面上挣扎了片刻,一下将头磕在地上:“太子殿下,奴才不能看您一错再错!大殿下,这布偶,是太子殿下吩咐奴才做的!”
“哦?”不待大皇子开口,沈梓卿接上了他的话,“孤为何要做这个?”
潘喜愤慨道:“自然是因为殿下想要取陛下而代之!这个布偶埋下去的第二日,陛下便病了!自那时起,奴才日夜提心吊胆,如今既已被发现,奴才也顾不得许多了!殿下,回头是岸,奴才不忍看您逆天而行啊!”
沈梓卿忽然低低笑了起来,殿内陷入诡异的沉默,只有他的笑声在回荡。笑了好一会儿,他才叹口气道:“潘喜啊,你从入宫起就跟在孤的身边,至今十余年了,难日子好日子都过了。孤自认待你不薄,孤真的很想知道,什么样的威逼利诱,让你要这般背叛孤!”说到最后一句,他的声音变得极为狠厉,手炉也狠狠砸在了潘喜膝盖旁边的地上。
潘喜的眼中闪过一丝愧疚,很快又硬下心肠,梗着脖子道:“殿下,莫要再执迷不悟了!”
大皇子趁机前进一步,扬声道:“殿下何必顾左右而言他,还是先解释下这布偶之事吧!”
沈梓卿再次扫视了众人。他麾下的朝臣都紧张不已,大皇子阵营的人肉眼可见的兴奋,其余人则惊疑不定,只有顾冰皓和宁国师八风不动。他多瞧了眼顾冰皓,发现对方虽然面色如常,手指却小幅度地点着剑柄,速度越来越快,显然内心焦灼。他不知怎么被抚平了不虞,闭了闭眼,睁开时不复刚才的盛怒,淡漠地重新坐下:“有什么好解释的,孤说了孤没做过,咳咳……”
大皇子急切道:“殿下还要否认吗,潘喜都已经认罪了!”
沈梓卿不慌不忙道:“潘喜说孤做这布偶是为了诅咒父皇,孤也觉得很奇怪……大皇兄可知父皇的生辰八字?”
大皇子不解其意:“当然知晓!”
沈梓卿对他微微笑了:“那大皇兄去瞧瞧布偶上的生辰八字吧。”
大皇子一阵心慌,快步走到萧晓旁,细细看向上头的布条,然后猛然睁大了眼:“这,这是……”
宁国师走过来,也瞧了瞧,道:“若臣没有记错,这是太子殿下的生辰八字。”
沈梓卿颔首:“国师好记性。”
宁国师行了一礼:“怪道殿下也疾病缠身,烦请殿下将布偶焚烧掉,您的风寒不日便可痊愈了。”
大皇子大惊失色,疑心潘喜和沈梓卿作戏欺骗自己,扭头去看潘喜,后者却也是面色惨白。
沈梓卿淡淡道:“怎么,大皇兄看上去很失望?”
大皇子勉强收拢心绪,说:“臣只是担心殿下的身体,没想到殿下也被厌胜之术所害。定是潘喜这狗奴才!殿下,决不能姑息此人,不若就地处决!”
沈梓卿轻飘飘看他一眼:“大皇兄不必着急,一个一个来。”不待大皇子反应,又对潘喜道,“潘喜,你受何人指使陷害于孤?”
潘喜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沈梓卿早已看穿了他,就等着他自投罗网。他现下才懂,沈梓卿近日来那些暗示的话语,不是在试探他,而是在提醒他坦白。
平心而论,沈梓卿对他很不错,他却因为担心失去权势地位而轻易背叛了对方。潘喜知晓自己必死无疑,接受了现实后竟平静了下来,跪在地上道:“是大殿下。他让赵京在奴才面前推五殿下入水,以此胁迫奴才,若是不听他的话,他就会跟您说奴才谋害皇子。奴才一时鬼迷心窍,答应他埋下布偶陷害殿下。”
大皇子瞠目结舌,扑上去踢了潘喜一脚,恨声道:“你这阉人,死到临头不知悔改,还要编排本殿!”又扭头对沈梓卿说,“殿下,千万不要听信谗言啊!”
沈梓卿只是坐着喝茶,并不理会他。大皇子的额头逐渐落下冷汗,余丞相刚要帮他说话,宁国师突然道:“咦?大殿下的袖子怎也有黑气?”
大皇子背后一凉,惊异地望向宁国师。余丞相也愣住了,顿了下才说:“国师这是何意?”他话语中带着威胁,语速越来越快,“国师刚才不是说黑气在东边吗?”
沈梓卿放下茶杯,歪在座椅上,瞧着有些虚弱,懒懒道:“大皇兄的府邸,也在宫的东边。”
宁国师点头:“正是如此,麻烦大皇子将外袍脱下,让宫人查验一番。”
大皇子和余丞相终于确认,宁国师这枚棋子,竟早已被太子策反了!大皇子焦灼不已,慌道:“本殿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本殿怎么可能谋害父皇!”
沈梓卿与他身份有别,前头他逼迫沈梓卿需要翻来覆去的铺垫,沈梓卿查他可不用,只消挥挥手,太和殿的宫人便上前制住大皇子,脱下了他的外袍。
宁国师上前看了看,道:“把这袖口的包边剪开。”
宫女伶俐地取来剪子剪开了大皇子朝服袖口的包边,里头竟反缝着一行小字。宁国师将缝字的部分剪下,呈给沈梓卿,沈梓卿瞧了一眼勃然大怒,把布条揉成团往大皇子的方向掷出去:“大胆!你竟敢诅咒父皇!”
布条落在脚边,大皇子看都不敢看,慌乱跪下:“殿下,臣不知道,臣真的不知道!”
沈梓卿怒喝:“你自己的朝服,你跟孤说你不知道?!趁着大家都在,众爱卿说,大皇子如此不忠不孝,该如何处置?”
太子阵营的朝臣立刻给出了各种意见,沈梓卿听罢,问余丞相:“余相觉得呢?”
大皇子还在喊冤,余丞相脑中百转千回。太子既能让人不声不响地把大皇子的朝服改了,定有后招,若是否认,今日怕是不能善了,还是先将大皇子的命保住重要。思及此,他上前一步道:“殿下,臣相信大皇子不是这样的人,但证据在此,不如先将大皇子收押,调查后再行定夺。”
沈梓卿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余相说得是,不能随随便便冤了他。来人,将大皇子押去天牢,着刑部彻查。”
大皇子被带走了,殿内众人心思各异。虽然太子说着刑部彻查,但此次罪名重大,太子显然早有准备,大皇子不死也得脱层皮。二皇子和四皇子惴惴不安,心道原来太子之前不针对他们是手下留情了,不由都歇了夺权的想法。
收拾了大皇子,沈梓卿又看向跪在地上的潘喜,眼神复杂,好半晌才说:“潘喜陷害皇室,论罪当斩,押下去,即刻执行。”
潘喜没有一点波动,抬头深深看他一眼,俯下身行了个标准的跪拜礼,接着跟在侍卫后面退了出去。
沈梓卿吩咐把布偶和布条都拿下去烧了,又遣散了众人,这场闹剧才轰轰烈烈地收场。宁国师留在殿内,沈梓卿站起来道:“此次多谢国师了。”
宁国师谦卑道:“不敢,殿下大智,臣只是配合殿下。”
沈梓卿不置可否。他为了这一出,前几日刻意冲淋冷水染上风寒,现下头昏脑胀,加上唱了几个时辰的戏,实在是疲累,稍稍示意便要离开。宁国师看着他的背影,手指捻了捻,低声道:“红鸾星动。”
沈梓卿没听清,回头问:“什么?”
宁国师笑笑:“没什么,殿下快回去休息吧。”
沈梓卿不再停留,咳嗽着往外走。顾冰皓在门口等他,手臂上搭了一件披风。周围没有人,待沈梓卿走近,顾冰皓便把披风盖在了他肩膀上:“殿下,走吧。”
沈梓卿真是有点冷,裹紧披风瞧了瞧外面的天,轻声道:“雨停了。”
雨停的结果是晚上的月亮格外明亮,配着星星,整个夜空都很漂亮。
沈梓卿喝了药又睡了一觉,醒来已是子时。他习惯性唤了句:“潘喜。”
吴英在外间问:“殿下,可有什么吩咐?”
沈梓卿这才想起潘喜已经没了。他敛眉坐起,淡声道:“没事。”
吴英应了声,又说:“殿下,晚间顾副统领来过一次,让奴才等您醒了问您一句是否要去偏院赏月。”
沈梓卿心里乱糟糟的,想着反正也睡不着了,便起身道:“去吧。”
顾冰皓还未入眠,但也没想到沈梓卿这么晚了还会过来。他从屋里拎出两壶酒问:“殿下,能饮酒吗?”
沈梓卿拿过来闻了闻:“上好的竹叶青,你从哪儿贪来的?”
顾冰皓笑了:“殿下这可冤枉微臣了,这是禁军兄弟担心微臣在东宫寂寞,送给微臣的。”
沈梓卿嗤笑道:“孤看你如鱼得水的很,怎就寂寞了。”
顾冰皓没接话,朝天上看看,又问:“殿下可要上屋顶赏月?”
沈梓卿立时蠢蠢欲动,抬起头用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顾冰皓见状,揽住他的腰运功飞上了屋顶。
沈梓卿小心地在他身边坐好,和他碰了下酒壶,仰起脖子灌了一口:“好酒!”
顾冰皓偏过头看着他月光下的侧颜,上手擦掉他嘴角沾上的酒水,柔声说:“慢点喝,小心醉了。”
沈梓卿没推拒,一只手托着脑袋,斜眼看他:“你怎知孤酒量不好?还记得第一次偷酒喝的时候,那才叫狼狈,孤和潘喜——”他突然噤了声,神色也收了起来,又喝了一口酒,目光飘向远方。
顾冰皓早知他因为潘喜的事不好受,所以才会邀他赏月喝酒。他斟酌着道:“殿下,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不会有第二个潘喜了。”
沈梓卿轻笑一声:“你不用安慰孤,孤早就看透了。这宫里啊,人来人往,没什么是真的,背叛实在太常见了。潘喜也算不得多错,他只是为了自己的欲望做出在自己看来对自己有利的事罢了。谁没有欲望呢?孤的欲望是百年盛世,母后的欲望是安心活下去,大皇兄的欲望是权势地位……”说到这儿,他回望顾冰皓,“你呢?你被孤圈进宫里,孤本还以为你会跟孤斗上一阵,哪知你竟这么识时务,直接投了诚,叫孤捉摸不透……顾冰皓,你的欲望是什么?”
顾冰皓双手撑在后方,随意道:“大概是家人平安吧。”
“不,”沈梓卿已经有点晕乎了,举起一根手指晃了晃,“孤不是说这个,孤是说针对你自己。”
顾冰皓吊儿郎当耸耸肩:“微臣胸无大志,得过且过罢了。”
沈梓卿的脸被酒气蒸红,不依不饶道:“孤不信,是人就有欲望,你怎么可能没有?”
顾冰皓缓缓坐正了,看向他的眼睛,蛊惑般说:“殿下真要听?”
沈梓卿眼神不太清明,理所当然地点头:“当然!”
顾冰皓却不说话了,只拿黑黢黢的眼盯着他。沈梓卿等了半晌都没等到回答,反倒被他看得不自在起来,本能地感到危险,移开视线慌乱道:“不说算了,孤回去了。”
他半醉不醒,脑子乱得很,早已忘了自己一个人下不了这屋顶,撑着手臂想起身,脚下一滑,吓得短促地叫了一声,顾冰皓眼疾手快拉过他,还未待他反应过来,一个动作将人压在身下。
月亮悬挂在夜空中,顾冰皓居高临下地看着沈梓卿,轻轻吐出一个字:“你。”
沈梓卿有些怔愣,问:“什——”
刚说了半个音,顾冰皓忽然凑近了,他猛地住了口。他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好似小时候见过的小鹿那样活泼,让他浑身都战栗起来。
就在这时,顾冰皓低沉的嗓音一字不差地传到他耳中。
“殿下,我的欲望,是你。”
他眸中的光亮足以让上方的圆月都黯然失色,沈梓卿竟不知如何反应,没了言语,撑着对方胸膛的手也松了劲。
顾冰皓不再犹豫,低头轻轻吻了下来。
夜色如水,经过的流萤羞地闭上眼,再无人打搅这一方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