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谈棠在一句清冷的询问中抬起了头。
然后他于这短暂的瞬间里读懂了一个成语。
一见钟情。
他最先望见的是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和阳光间隔着望不见的天堑,像藏在光亮背后裂开的深渊。
眼睛的主人有着将将过颈的黑色长发,尾端发卷,额前两侧的碎发也卷翘着,被窗外的阳光映衬出金色的轮廓。
左眼下隔了两指的地方,生着一颗漂亮的痣。
在颊侧。
在谈棠现在望见的能与完美相契合的脸上。
于是他的世界好像从这一瞬间开始分出胜负。
获胜的风景成了他所能望见的所有。
——如同他凝望着伸来的那只手,骨节分明,白皙修长,屈起的指节扣在行李箱的拉杆上。
他的行李箱破旧滑稽,与那只手毫不相衬。
可它被轻松抬起,那只手游刃有余,他的目光不可控制地随之游移。
他感觉窒息。
又十分迟钝。
那是一只完美的手。
它应在明亮辉煌的演出厅里奏响音乐,在喧嚣掌声中致礼谢幕,它适合揭开世界上最独特的宝藏——它完全符合谈棠对于完美的定义。
它不该出现在让他窘迫的、近乎于破烂的行李箱上。
只不过是自己没来得及放上列车的箱格而已。
但这破旧的行李箱确实伸展着拉杆,正被握在手里。
谈棠看到那只手的手背上有一颗痣。
在正中间的位置。
他浑噩地,有些迟钝地想——我应当道谢,说什么好呢?说谢谢,这是最基本的礼貌。
于是他开口想要道谢。
然而行李箱已经被轻松抬起,推入箱格,只留给他一角侧影。
那只手收了回去。
“……谢谢,”谈棠听到自己无意识地、又合该如此发出的声音在答谢,“劳烦您了。”
他这样说话。
而好心先生接受了他的答谢。
声音清冷、语气温柔地回应:“举手之劳而已。”
于是他在极短暂的,那难以捕捉加速了的心跳的时间里,和列车轻微的震颤一起,如渴水的鱼,得到这一刻淋漓的春雨。
在这第一分四十二秒的时间结束,又在这第一分四十二秒开始。
世界前后划分成了两半。
直到崭新的世界被新的阳光铺满,描绘出截然不同的色彩。
他无疑还是那么迟钝。
而他缓缓坐下,在逐渐起步行驶的列车里,与好心先生仅仅隔着一个桌板。
他双目放空。
脑海里不断回放那只手收回去时的场景。
他用眼角的余光去打量,去窥探。
这是会驶向终点的列车,而在谈棠读懂这个成语的瞬间,他希望列车永远没有终点。
他窥探到的,都悄无声息成为他隐而不宣的秘密。
桌板上的《爱得莱德的旅行》正翻到第一百六十页。
雕刻着雪花的书签在阳光下几要融化般发着光。
谈棠的双眼终于能够聚焦,他自认为隐晦地,毫不避讳地将目光落在那本书上。
书页整洁,似乎还散发着淡淡的墨香。
他痴迷于这只翻阅书页的手,也痴迷于那半张神情专注的侧脸。
谈棠的生活无趣,过得不甚如意,他最先学会痛苦,其次又学会失去。
他的人生填满了遗憾地戛然而止。
他不该接触谁的文集,谁的思想,怎样伟大的知识或志向,他似乎天生就应该生活在见不得光的黑暗里,凭借着尚且年轻,得到那么一点点微末的报酬,用以苟延残喘。
他捏着自己洗得发白的衣摆,心底无声地复述着听过的《爱得莱德的旅行》。
一个吟游诗人决定去往世界旅行,而他永远带着一本空白的书,一本空白的诗集。
他遇见的第一个人会是他的朋友,最后一人会为他选好墓地。
所有与之交谈的都被诅咒。
人们认为他是魔鬼,而他更妄想逃离。
他告诉第一个人,他要去广阔的世界,哪怕是海底,他会去往天空之上,听从天音。
他或许会葬在家乡,或许又永生不死——爱得莱德如此宣告,因为他总是失去。
直到他变为疯子、小偷、乞丐、病态的科学家,甚至是被钉死在棺材里的吸血鬼。
爱得莱德一直在旅行。
他将书页写满,又烧掉诗集,有人说他千百年前就已经死去,也有人说他一直活了下去。
这就是荒诞而又黑暗的《爱得莱德的旅行》。
然而此时此刻,谈棠凝望着好心先生的侧脸,看他屈起的手指,骨节上的光晕,看手背中间的痣。
看长风衣半遮半掩的纤白颈侧,凸起的喉结,阳光正正映照的衣领。
他沉迷于此,仿佛共同品读了一次《爱得莱德的旅行》。
好心先生有着与爱得莱德同样的忧郁气质,却让谈棠心动于这份忧郁。
和荒诞的,黑暗又悲伤的爱得莱德不同。
谈棠读到的这份忧郁,源自那双深渊一般的眼睛。
眼睛。
谈棠微微睁大双眼,他意识到——意识到好心先生已经发现了他的注视。
因为那双眼睛又一次与他对视。
他不由得窘迫又慌张地垂下脑袋,将发白的衣摆捏得皱起。
谈棠的耳朵红得厉害。
好心先生的就坐在他的身边。
仅仅隔着一张米白色的桌板。
他听到那道声音像春风般从左耳吹来:“能请你帮我拿一下咖啡吗?谢谢。”
谈棠走了下神。
然后他再一次窘迫又迟钝地点了点头,藏着慌乱和心跳加速。
他尝试着向好心先生伸出手去。
——他犯了个错。
因为好心先生语气温柔地提醒:“……列车员在另一边。”
谈棠的脸顿时红得彻底。
他在面带微笑的列车员手里接过了那杯咖啡,他转身递去,两个人的双手指尖相碰。
暖热的温度。
无论是肌肤还是心脏,都开始震颤滚烫。
……我刚刚一定很傻。
谈棠在寂静里窝回座椅,眼神飘忽着,反复懊恼。
我是不是表现得很差劲?我好像个白痴……我居然向他伸手拿咖啡,我到底在想什么。
我完蛋了。谈棠无力地想。我比任何时候都要丢脸。
列车抵达站台的时候,谈棠依旧懊恼。
可他意识到这是旅程的终点。
他先站起身,让出一个距离。
随着好心先生站起身,高挑的身形在这狭窄的座椅间舒展,谈棠又后退半步,缓解这种突然而来的压迫感。
他还是会去找那张漂亮的脸。
视线狼狈地看到那颗接近颊侧的痣,又有些恍惚地思考,不可控制地想。
——好心先生非常好看。
基于完美,就像完美本身,超过完美,远胜一切完美。
好心先生又用清冷的声音向他发问:“需要我帮你拿下行李箱吗?”
谈棠抿了下发干的嘴唇。
“不、不用了……”他紧张万分地回答,“太麻烦您了,我自己来就好。”
于是好心先生点了点头,和谈棠错身而过。
旅程的终点站正在下雨。
阳光没有藏在云里,云带来沉沉漆黑的天幕,连绵不绝的细雨。
谈棠的视线凝固在并排的一双座椅。
他和好心先生靠得那么近。
可他表现得很糟糕。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直到好心先生从窗外走过。
只隔着一扇窗户,一片干净透亮的玻璃。
好心先生走得很快,他的长风衣在微风里翻飞,露出一截被白衬衫遮掩的腰身,长长的双腿迈出的每一步都像在谈棠的心里播下颗火种。
那火烧得很旺了。
雨滴顺着风扑在好心先生漂亮的脸上。
于是好心先生蹙着眉,那缀着一颗痣的右手抬起,为那张脸拭去几滴雨渍。
谈棠在脑海里又一次回想那个瞬间。
好心先生没有长着所谓的泪痣,他这么完美,却又像《爱得莱德的旅行》的故事那么忧郁。
于是那颗痣生在左边的眼尾下,却没有长在那里,而是在眼下隔着两指的中心,像霜白里滴入的一珠墨。
谈棠终于意识到了。
他还不想结束,不想让这变成他和好心先生的最后一次会面。
他飞快拽下自己的行李箱,追出列车。
他一路奔跑,行李箱在地上拖拽出偶尔尖锐的声响。
而谈棠只能眼看着好心先生的背影消失在人海里。
他没能张口呼唤,因为他们没有交换姓名,而他未能有足够多的勇气。
这是谈棠的旅行,开始时糊糊涂涂,结束后满是遗憾。
他在夜里回到了自己借住的房间。
行李箱被他小心翼翼地放在墙边,他倒在床上,任由大脑放空,沉默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坐起身,向朋友林乐——这个房子暂时的主人发去一条信息。
“我遇见了一个人,我要追他。”
林乐问他:这么突然?
林乐:你要到电话号码了?
“没有。”
他回答:“但我记住他的脸了!”
林乐发来一串省略号。
林乐:他长得很好看?
“非常、特别、十分地好看!”谈棠立时将列车上的所有一股脑地分享。
林乐顿了顿。
林乐:我看你这个描述,好心是挺好心的,不过看起来和我们也不是一路人。
“……不是一路人?”
林乐:你想想,就你这个说法,一听就知道他条件不错,对比咱们现在的生活水平,是不是有点高不可攀那意思?
林乐:还有,你这性向……也不能逮着一个动心的就当真吧。
林乐为这次叫谈棠心动的初遇做了总结。
——不要色令智昏。
林乐掏心窝地劝他:就算别人和你一样是蚊香,那也得是门当户对的品牌不是,咱脚踏实地的,别幻想。
谈棠对着这几句话想了半晌。
昏暗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将那张精致又干净的脸衬得异常温柔乖顺。
他神情认真地回答:但我和他就是很有缘分。
顿了顿,谈棠又发出一条消息:我会努力门当户对!
林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