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看了几个分钟视频,手机忽然接到来电。铃声一响赵念就有了预感,一看果然是赵沣,这人有了新的纠缠办法,打算寄居在赵念的手机里随时监视他。
“喂喂。”赵念接起电话,下一秒就拿远了——老人家讲电话都有大嗓门儿的毛病,放鞭炮似的。
“喂!我是赵沣啊!”
“我知道,”赵念很无奈,“这才分开几分钟啊,你有什么话要说?”
“你打算什么时候拜师?”
“拜师?”
“拜我为师。”
赵沣语气如此顺理成章,险让赵念以为自己梦里答应过他的要求。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拜师?”
赵沣严肃地说:“不拜师就不能学拳,不学拳就不能参加比赛。”
“所以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参加比赛?!”赵念彻底服气了,发现不能和这人辩论,不管好话赖话他都能打蛇随棍上。倒也是目标坚定的一种体现。
赵沣兀自道:“你都把宣传拿回去了,为什么不参加?好吧,再给你一晚上时间考虑,明天再答复我。”
电话的背景音十分安静,不像在车站之类的地方。赵沣住在百多公里外的赵家沟,听爷爷说似乎是独居的鳏夫,没个远亲近邻,赵念还以为他现在应该赶车回家去了。结果一问之下,他还在小区门口没走。
赵沣回答他:“你拜了师我再走。”
赵念摔门走出房间,顶着一张黑脸。他爸妈正在研究晚玉的甜度适不适合鲜榨果汁,被摔门声吓了一跳。
“出去一会儿。”赵念拿了钥匙。
晚风已经有了凉意,离夏季的结束没有两天了,风里丝丝水汽,白日明朗的天空被厚实的云层遮掩起来,是夜雨的征兆。
果然在门口石墩上发现赵沣背坐的身影。赵念走过去,坐在另一个石墩上。两人瞪着眼睛面面相觑,一时间谁也没开口。
“你到底想干嘛啊?”赵念没憋住。
赵沣还是那句话:“你拜了师我就走。”
“愿意学拳的人那么多,你就非得找我?”
晚上赵沣没有白天那股凌厉劲,眼神空荡荡:“别人……别人不会使小宇的招式,也不会叫我二先生。别人也没有小宇的心。”
医院楼梯间里,赵念迷迷糊糊听见的“二先生”,果然是他自己说出来的……其实,是藏在灵魂深处的赵皓宇借他之口也说不定。到现在他也不得不承认,一次器官移植手术,的确在某种程度上对他进行了改造,好比后台植入了一段意义不明的程序,直到运转的一刻谁也无法预见变化。
赵念没有那么生气了,开始感到迷茫,嘴上仍然教训赵沣道:“你这么想发扬你的拳法,就应该早早广收徒弟,不要拘泥于赵皓宇一个人。否则你看现在,失去一个赵皓宇,你就失去全部了。”
赵沣说:“我女儿以前也常劝我。”
哦?他原来也有孩子?赵念有些意外,看这老头独来独往、做事不计后果的行为,还以为吃饱一个全家不愁呢。
“后来她工厂出事,死了。”
赵念:“……”
赵沣家里的事两句话就可以交代清楚,他原本是有老婆也有孩子,八年前老婆死在病床上,七年前孩子死在工位上。赵沣身强力壮的时候也有过出去开拳馆的想法,但是老婆常年患病离不得人,只好留在乡野山沟。穷文富武,偏僻的小地方没人有闲工夫跟着赵沣练拳,他收不到徒弟,每天嘴上不说心里却犯愁。女儿看在眼里,有一天提出自己愿意跟随父亲学拳,但是赵沣却说,传男不传女。
直到女儿离世前,赵沣都没能教出去一招半式。
女儿在身边时,他说什么也不肯教,像一条看守金矿的恶龙。女儿走后他却突然恐慌起来,家里只剩他孤身一人,再没有旁的人能挡在他和死亡之间。倘若就这样寂寞地走向终结,他所坚信的、传承的、像一个吝啬鬼一样保护的,全部都会烟消云散。
所幸后来遇到了赵皓宇,这个和他一样脑子一根筋的孩子。
赵皓宇喜欢打拳,身体条件不错,也能吃苦坚持。他悉心教导了五六年,总算把从师傅那里继承的东西如数传给了下一代。原本也没有更高的追求,只要师傅传徒弟,徒弟再传徒弟,代代薪火不断,即使蜗居在穷山沟里,师门人丁稀薄,也不算什么事。
意外就是春节时候,赵皓宇怀里揣着宣传单狂奔过半个山头找到师傅家,为那“前三名重点培养”的奖励,师徒二人干了大半瓶烧酒,只觉得前途突然就明朗了,从此是康庄大道、鹏程万里。
然而这一切也随着赵皓宇化作水月镜花。
赵沣一夜回到解放前,又做回了茕茕孑立的老鳏夫,没有身前身后人。一度放过他逍遥五年的恐惧再次笼罩心头。除了抓住赵念这根救命稻草,别无他法。
赵念听他讲完,不用看时间都知道刚好过去五分钟,普瑞做多了,五分钟已经内化成了生物钟。老头的前半生充满波折与沉重,想不到浓缩起来也不过一个高中生自我介绍的时长。
“我跟你学,”赵念说,“不过用不着拜师。只是友情帮你在赛场上打一套,打完能排几名就不关我事了。”
赵沣嗤之以鼻:“不拜师怎么学,师门戒律不传外人。”
赵念说:“传男不传女,不传外人,还不传什么?你干脆一口气都说了。”
赵沣不语。
“你自己想想合理吗,”赵念说,“又想发扬光大,又这个不传那个不传,怎么没抱到棺材里去?你要赵皓宇上场表演,那不也是给外人看的?还能把体育场百十来个观众、十个评委全收为徒弟不成?我看,既然你这样那样舍不得,也不必教我了,亲自上阵岂不完美。”
赵沣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我说不过你,但反正是不行。”
讲道理最讨厌的就是遇上不讲道理。有理也说不过,别人直接掀棋盘了。所以赵念的脾气一向是能动手不动口,从小到大没少打架,无奈如今遇上个打不赢的。
时间不早了,空气里雨汽愈来愈重,街上几乎不见行人了。
“你晚上住哪儿?”赵念问。
“没住的,就在这儿。”
原来是打算露宿街头。赵念心说,推荐你住桥洞,好歹能避雨。他站起来:“身份证带了没有?跟我来吧。”
小区外旅店没有,能过夜的地方却是不少。赵念带路到附近一条步行街,一楼都是商户,两店之间有一道窄窄的楼梯,宽度仅容一人通过。攀登而上,到了二楼是一家打着“纪雨堂”三个大字招牌的门面。听上去很像中医馆,实际却是游戏厅,纪雨堂也不是店名,而是老板的名字,就是那位和赵念、丁骁混很熟的游戏店老板。
店里灯光关了一半,老板在柜台后阴影里戴着耳机打游戏,来了客人也不管。赵念把他耳机摘下来。
“卧槽关键时刻!”老板一惊,马上又把耳机戴回去。
赵念只好示意老头跟自己进去找个地方坐。这家店二十四小时营业,有时候赵念和丁骁游戏到太晚,干脆就通宵了。房间大概有六间,放了懒人沙发和可以拆装成床的折叠椅,夏天毯子一盖闷头就能睡。
店里沙发上铺了一张空调被,被子隆起一条人形。看上去已经有人打算在这里过夜了。难怪灯都关了一半。
老板过来对赵念说:“蒋旬睡觉呢,小点声,这边来说。”
“通宵。开一间房,加一条毯子。”
老板说:“这叫通宵?你把我这儿当旅馆了吧。”
“你就说开不开吧,”赵念笑道,“钱我照给啊。”
老板:“带女孩儿过来打八折,带男孩儿过来打五折,自己过来就打道回府吧。”
赵念让出身后的赵沣:“带老头过来呢?”
老板被这个明显画风不对的邋遢老头震撼到沉默:“老子给你打骨折。”
“你以为我是你,”赵念笑说,“还带男朋友来店里过夜。这我家亲戚。”
“亲戚不带回家睡觉,带到游戏厅来?”老板说着拿出二维码立牌,赵念付了钱回头叫赵沣拿身份证来压前台,那老头却一脸警惕,对这家不像旅馆的旅馆表现出十二分不信任。
幸好是熟人,老板也没有多问,给他们开了一间小房间,上一个打游戏的在屋里吞云吐雾,烟味开通风也散不去,也只能将就。老板和赵念搭手把折叠椅拆开,铺了张简易床,甩了条薄毯给赵沣。
“今晚在这儿过夜,”赵念说,“明天早上找纪哥拿了身份证,就买车票回去吧。”
赵沣说:“你拜了师我再走。”
赵念现在已经学乖了,赵沣这人油盐不进,把他的话当屁放了就行,别想跟他较劲。
“我跟你学,不过,现在走不开,你也没法在这边久留吧?马上十月要放假,到时候我会回赵家沟找你。”
赵沣沉默,这话是真的,老家还种了半坡果树要照看,再说他在城里过夜都还要赵念解决。
“再见。”赵念把门带上,准备撤了。
老板挂着耳机靠在柜台边瞧他。
“谢了啊纪哥。”赵念说。
“不谢,”老板说,“你爷爷就是我爸爸。”
赵念笑着骂了一句。